“怀仁不可——”
喊话的分别是三个人,最焦急的乃是洛阳令张澹,最哭笑不得的是韩微,最——幸灾乐祸的则是河南府尹武行德。
武行德很有礼节,喊的是“大将军不可”,张澹十分焦急顾不得礼节,喊的是“不可”,最为简明扼要,韩微是喊时已经迟了,喊得最为亲切,称呼着李文革的表字叫“怀仁不可”。
吕端没有喊,却在一旁伸手扯住了李文革的袖子。
那老人在地上怪叫你来:“你这娃娃——下手没轻没重,若是伤了我老人家,只怕你吃罪不起,还不快放开?”
那士兵毫不松劲,将那老头子死死摁在地上,两只眼睛却直勾勾看着康石头,等着康石头的指令。康石头犹豫了一下,垂下头看李文革,李文革想了想,低头轻笑了一声,从这老家伙的作派和武行德张澹等人对他的态度上,他已经猜出此人的身份了。
他微笑着看了康石头一眼,康石头飞快地偏了偏头,那个摁住老头子的亲兵这才松了手,顺手一提,将斜着身子歪在地上的老家伙提了起来,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自己站回李文革身后。
那老人恨恨地看着李文革,一面揉着腰一面哼哼道:“后生,我老人家上了年纪,老胳膊老腿不禁折腾,要是被你这么搓揉一番之后落下了病根,爷爷需饶不得你!”
李文革笑着道:“……手下孩子不懂事,惊了柴大夫了,若是不嫌乡下人鄙陋,不妨坐下来喝杯酒——放心,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不会再和柴公动手——”
这句话说出来,那老家伙固然是一愣,就连吕端和韩微都小小吃了一惊,那站在一旁脸色阴晴不定的张澹眼中却闪过一丝警惕之色。
李文革猜得一点不错,这个疯疯癫癫大闹宴会会场的老家伙便是柴守礼,官拜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吏部尚书,兼御史大夫,乃是赫赫有名的洛阳“十阿父”之首,当今天子郭威的大舅哥,已故圣穆皇后的亲弟弟,如今的皇子太原侯未来的周世宗柴荣同志的亲生老爹——如假包换的国舅爷皇帝爹,如今天下门第最显赫的人物……
一个人混到了妹妹是皇后、妹夫是皇帝儿子也是皇帝的地步,确实也称得上“显赫”二字了。
柴守礼今日来闹,本属偶然,他撹闹起来端的是一视同仁,官府民间均不胜其扰,武行德对他颇为头痛。和原先的河南地方官不同,武行德从来不觉得这位国舅爷是自己升迁的一条捷径,这却也难怪,他既不是权知河南府也不是低职高挂,自己本身已经做到了侍中,仕途到这份上也就不再惦记什么了,顶多最后再加上一个节度使的荣誉头衔回家养老,因此对柴守礼半点好感也欠奉,奈何老家伙的根子确实硬得厉害,皇帝曾经亲自和他打过招呼,要他优容则个。
等来到洛阳上任他才知道皇帝这个态度有多么要命。这个人和他那伙子老家伙党羽已经成了洛阳城内公认的一害。不仅仅是祸害老百姓,同时还要祸害官场秩序,有时候武行德真恨不得一顿杀威棒将这无理取闹的老人党统统杖毙,然而他虽然是宰相,这件事情却也是万万做不得的。
他倒是不太担心皇帝那边,郭威这人虽说因为某些心结对亲族纵容过度,却绝不是不明事理的昏君,自己真个将老家伙修理一顿他绝不会因为此事拿自己如何,太原侯更加是个公私分明是非毫不含糊的汉子,也不会说出半个不字。奈何这群老人党随便拎出一个便不得了,便以今日在场的这几个人而言,除了柴守礼之外,那个鼻子边上长了颗痣的老家伙乃是殿前军铁骑散员都虞侯、控鹤第一军都校兼领和州刺史的韩令坤将军的父亲,那个身材高大手长脚粗的老人乃是河中节度使王彦超的父亲,那个衣服领子在醉酒撕扯中扯下了半边的老家伙是建雄军节度使兼侍中王晏的父亲,而那个走路一瘸一拐貌似腿脚不大方便的老头子的儿子却正是前些日子亲往延州代皇帝册封李文革为节镇的端明殿学士检校礼部尚书王溥……
这样一群老家伙,哪个惹得起?武行德就算是再强势的人物,面对上这群老家伙,也着实是没啥主意,只能是惹不起躲得起,眼不见心不烦,得过且过了!
柴守礼今日却并不知道武行德宴请进京的节度使,只是见到李文革身上穿着平日难得一见的紫金服色,这才过来搭讪,却不料这后生年纪不大,手下的军兵一个个如狼似虎强横凶蛮,颇有点自己妹夫当年的做派,老家伙没出息了一辈子,也纨绔了一辈子,上半辈子吃爹娘,中间吃妹妹妹夫,下半辈子吃儿子,等他那了不起的儿子挂掉之后,这老家伙硬是还白白吃了赵家许多年闲饭。
若论起纨绔子弟,他若是自认第二,上下五千年恐怕无人敢认第一。
被李文革的亲兵教训了一番,他倒也不以为意,大大咧咧走了过来,皱着眉头道:“你不站起来,我却坐在哪里?”
李文革向旁边挪了挪屁股,笑道:“哪里有那许多讲究,若是真想喝酒,挤挤坐下便是,若是不想喝,趁早走路,不要叨扰我和武大尹!”
虽然让士兵放了这老疯子,李文革对这个在历史上恶名昭著的老家伙却是从心地里腻歪,他十分体谅柴荣登基后听说此人当街杀人的消息时心中那种复杂郁闷的感受,那实在不算是一种很好的滋味。若是有机会让这老家伙吃一回瘪,李文革半点都不会客气,他才不信柴荣和郭威会因为这老混蛋跟自己翻脸。
他说话粗鲁,那张澹站在一边更是满脸阴霾,口中淡淡道:“节帅,柴公毕竟是国戚,无礼跋扈也要有个分寸……”
李文革看了看此人,却在他的目光中读出了些许冷笑得意的味道,他心中郁闷,自己又不曾得罪这位张县令,看在那尚未问世的《旧五代史》的份上,自己对他还抱着几分高山仰止的敬仰之心,怎么这位很有名气的学者兼史学家却仿佛和自己结了八辈子仇怨一般不待见自己?
他淡淡笑了笑,冲着柴守礼道:“听到了么?张大人在正告你这老疯子呢,无礼跋扈也要有个限度分寸……”
柴守礼怔住了,半晌方才弯下腰去,随即爆发出一阵极难听的笑声,他笑得肩头不断抽动,头都抬不起来了,仿佛李文革说了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一般,那张澹却尴尬地站在当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青红不定,最终很恨地“哼”了一声,口中低声骂了一句“匹夫”,转身向武行德一躬,径自离席。
柴守礼此刻却已经止住了笑,胡乱挥着手道:“坐下坐下,随便找地方坐下,有酒便喝,管他娘的是谁请的……”
那几个老家伙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歪歪斜斜走入席中,几个低品秩的官员纷纷起身,给这些老人们让座。
柴守礼却不管不顾,绕过席案,一屁股坐在李文革方才让出来的半边坐席上,满口酒气的大嘴凑在李文革耳畔醉醺醺地道:“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伪君子,后生,你得罪了伪君子,可要小心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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