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老爷浑身大汗淋漓而下，浸得衣裳尽湿，颤声道：“小的，小的来这里只是，只是陪几个朋友。下次，下次再不敢了。”</p>
话音未落，忽听楼上有女子吃吃发笑，谷缜抬眼望去，但见菡玉、婉娘、秋痕倚着朱栏，正向这边观望。</p>
谷缜不觉莞尔，叹道：“小洪起来吧，别让人笑话。”洪老爷起了身，抹了抹额上的汗水，道：“谷爷要不要去敝舍坐坐，喝两杯清茶，瞧瞧账目。”</p>
谷缜摇头道：“我有事在身，过几日再来。我来之前，你要好好反省一下。”洪老爷陪笑道：“再不敢了，下次谷爷再在这里瞧见小的，只管抽我的筋，扒我的皮，大卸八块，丢了喂鱼。”说罢唱了个诺，也不顾大肚辛苦，弯腰立在一边，眼皮也不敢抬。</p>
谷缜转身，忽见那三名女子均在楼头向他微笑，倏尔一阵琴声飘来，婉转悠扬，若醉若嘻，却是一折《幺篇》。厅内众人无不吃惊，均知“萃云楼”中，素琴名如其人，琴艺独步秦淮，却又清高自许，从不轻调弦柱，是故琴音虽好，王公贵胄也难得一听，今日忽有所奏，无怪众人惊诧了。谷缜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忽地拍手唱道：“想那等尘俗辈，便似粪土墙。王弘探客在篱边望，李白扪月在江心丧，刘伶荷锄在坟头葬。我则待朗吟飞过洞庭湖，须不曾摇鞭误入平康巷。”</p>
他唱罢这曲，哈哈大笑，拱手道：“素琴姑娘以琴相谏，谷某心领了。”话音方落，只听琴声骤歇，幽幽传来一声叹息。</p>
沈秀瞧在眼里，心中妒火熊熊，萃云楼四大名妓，他抛掷了无数金银，也不过见得两三面，尚未能一亲芳泽，此时瞧这情形，谷缜分明已做了四女的入幕之宾，若非众目睽睽，沈秀早已使出“星罗散手”，三拳两脚，打他个稀烂。</p>
谷缜笑罢，逍遥出门，沿途无论男女，均是低头袖手，神色恭谨，沈秀被这一阵压得风头全无，胸中恨苦，满心只想着如何羞辱谷缜，出一口恶气。</p>
出门之时，夜阑月明，满河流星，远远一盏莲花灯高悬夜空，尤为夺目。谷缜笑吟吟正要开口，蓦地脸色惨变，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来。</p>
沈、姚二人心中大奇，寻他目光瞧去，只见沿堤的长街上走来一名挽着竹篮的银衫少女，秀美绝俗，难描难画。</p>
沈秀一见这少女，便觉胸口滚烫，心尖也发起痒来，若非姚晴在侧，定要立马勾搭。却见那少女走到三丈外，悄然驻足，两眼直勾勾盯着这方，那神色既似伤心，又似绝望。</p>
沈秀转头一瞧，见那目光正落在谷缜身上，心头一沉，欲念顿灭，妒意陡生，忽见谷缜吐了一口气，笑嘻嘻地道：“妙妙，真巧，你也来出恭吗？”</p>
施妙妙闻言一愣，继而脸涨通红，啐道：“胡说八道，出什么呀，什么恭呀？”谷缜惊异道：“你既不出恭，来做什么？”</p>
施妙妙恨怒欲狂，喝道：“我正要问你，你来做什么？”</p>
“说来话长。”谷缜叹道：“适才我走在街上，忽然内急。你想，我这等斯文人，总不能当街胡来吧，故而瞧见这房子，便一头撞进去，出恭半晌，这阵子才出来呢。”</p>
施妙妙听他口口声声内急出恭，说得羞人答答的，叫人难以开口细问，红脸半晌，又问道：“这里大街小巷的，都不干净，你不在别的街上走，干什么来这里走呢？”</p>
谷缜心中叫苦，想这丫头平日娇憨老实，怎地一遇上这等事，确是智比诸葛，计压张良，但他素有急智，接口便道：“怎么不干净了？我一心走路，却不知东西……”说罢左顾右盼，忽地咦了一声，失声道：“这里莫不是烟花之地？该死该死，我怎么到这里来了？”</p>
他做唱具佳，倒叫施妙妙真假难辨，怒色转薄。沈秀忽地一声清笑，插嘴道：“姑娘千万莫上谷老弟的当，他是这里的熟客，别说这萃云楼，就是这条秦淮河，上至鸨儿，下至龟奴，没有不认得他的……”</p>
谷缜又惊又怒，眼瞧着施妙妙脸色发白，秀目若有火光迸出，顿时心叫不好。焦虑间，忽见施妙妙恨恨瞪着沈秀，喝道：“瞧你这厮油头粉面的，也不是什么好人。谷缜以前好好的，都是你们这些狐朋狗党教坏了。”沈秀被这一骂，莫名其妙。谷缜却暗叫：“乖妙妙，骂得好。”</p>
施妙妙目光一转，又见姚晴艳装盛服，便将她当成了风尘女子，冷哼道：“还有你这贱货，不知廉耻，就知道勾引男人。”</p>
姚晴脸一沉，扬声道：“你骂谁？”施妙妙不料这“贱人”胆敢顶撞，更觉气恼，喝道：“骂你又怎的，我还要杀你呢。”说着之间多了一枚小银鲤。</p>
谷缜急道：“当心……”话未落音，施妙妙玉手倏扬，空中星星点点，下了一阵银雨也似。</p>
“千鳞”一出，铺天盖地，对面三人躲避不及，纷纷失色。</p>
忽然间，一道人影从旁掠至，双手一轮，满天银光倏尔消失。</p>
谷缜虚惊一场，定眼望去，自背影认出来人正是陆渐，却见他双手一分，指间精芒闪动，蓦地十指撒开，银鳞叮叮当当落了一地。</p>
除了谷缜，在场之人无不吃惊，施妙妙更没料到，竟有人以空手接下“千鳞”，心一沉，又扣住三枚银鲤，咬着嘴唇，气呼呼盯着陆渐。</p>
陆渐一心让谷缜追求姚晴，是故谷缜让他来此，他也不肯同行，只是暗中尾随，直待施妙妙出手才被迫现身。但他的“补天劫手”尚未大成，接下一枚银鲤已自勉强，遑论对付三枚银鲤；谷缜却知施妙妙脾气固执，此番因为恼恨自己，迁怒众人，仓促间平复她心中杀机，难之又难，正自发愁，忽听头顶有人笑道：“施姑娘，别来无恙么？”</p>
施妙妙抬眼望去，只见左飞卿不知何时，已立在房顶，冲着自己微笑。</p>
施妙妙心一沉，厉声道：“风君侯，待我杀了这些无耻之徒，再来会你。”</p>
左飞卿摇头道：“你要杀人，我管不着，但你抢了左某的猎物，左某却不答应。”施妙妙皱眉道：“什么猎物？”左飞卿道：“这四人中，有一人是我七日之后必要活捉的，七日之内，谁若动她，便是与我为敌。”</p>
谷缜一听，喜出望外，遥见那盏莲花灯缥缈近岸，当即不待施妙妙答话，一扯陆渐，低声道：“快走。”</p>
陆渐不明所以，被他扯着飞奔，姚晴、沈秀也快步跟随。施妙妙又惊又怒，一扬手，三枚银鲤散做满天寒星，射向四人。左飞卿一拂袖，纸蝶后发先至，将银鲤挡住。霎时间，这两大高手竟然不管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斗起神通。只惊得满街行人屁滚尿流，纷纷钻入妓楼画舫，龟缩不出。</p>
谷缜抢到挂灯的画舫前，当先跳入，陆渐、姚晴紧随其后，沈秀正要踏上跳板，不防谷缜一脚踩在彼端，跳板忽地弹起，沈秀只觉劲风扑面，急住后仰，饶是如此，仍被木板刮中下巴，**辣作痛，不禁怒道：“好小子，敢算计爷爷？”</p>
谷缜松脚放下跳板，哈哈笑道：“玩笑玩笑，沈兄请进。”沈秀见他一派大方，反觉狐疑，不敢再走跳板，自恃轻功，飘身纵上船头。谷缜拍手赞道：“好轻功。”沈秀虽然恨得牙痒，却也不愿失了风度，冷冷一笑，淡然道：“谬赞了。”</p>
说罢钻入舱内，见陆渐、姚晴并肩而坐，不免心生醋意，抢上坐在姚晴身边，目光如刀，瞪视陆渐。</p>
忽听一声笑，谷缜端着酒菜，挑帘而入，摆好杯盏，先给沈秀斟了一杯酒，笑道：“方才多有得罪还敬沈兄一杯。”说罢自斟自饮，干了一杯。</p>
沈秀望着杯中清酒，只恐有诈，踌躇不决。谷缜笑道：“感情沈兄不会饮酒？”抢过酒杯一口喝了，继而又斟三杯，与陆渐、姚晴对饮，再不给沈秀斟酒。沈秀被他轻易排挤到一边，恼怒万分，但早先敬酒未饮，此时也不便再喝，望着三人说笑，心中真如刀割一般。</p>
却听姚晴道：“臭狐狸，你这就算摆脱了风君侯么？”谷缜笑道：“还早着很呢，你且瞧我大变戏法儿。”姚晴冷笑道：“要是跳到这河臭水里洗澡，本姑娘敬谢不敏。”</p>
左飞卿与施妙妙交手两合，胜负未分，他无心恋战，见那画舫远去，便弃了施妙妙，施展“白发三千羽”，飘临河上，凌虚眺望。施妙妙并无这等神通，见他想走便走，除了跌足嗔怒，别无他法。</p>
左飞卿凝视画舫，些微动静也不放过，只见那画舫驶了二里有余，忽有八艘画舫迎面驶来，均挂着一色莲花灯，将姚晴所乘画舫围在河心，灯影交错，亮如白昼。</p>
左飞卿见那九艘画舫式样一般，烛火宛然，一时又是吃惊，又觉好笑，寻思道：“这必是晴丫头的诡计，想要鱼目混珠，让这些船来扰乱左某视线，也难为她寻了这么多一模一样的船来。”想着凝神净虑，双目牢牢锁住姚晴等人所乘画舫，其他八艘画舫均如不见。</p>
不一阵，九盏莲花灯重又点燃，九艘画舫也分散开来，有的向北，有的向南，有的靠东，有的靠西，姚晴所乘的画舫却趁乱掉了个头，原路返回上流。左飞卿瞧得暗笑，悄然纵上一处房顶，借着屋宇遮掩，信步追踪。</p>
那画舫慢悠悠驶了十里左右，不多时到了秦淮尽处，左飞卿只当姚晴必要停棹上岸，不料那画舫忽又调转回来，驶向下游。</p>
左飞卿心头疑云大起，忍不住飘落舫头，喝一声：“晴丫头。”却无人应。左飞卿抢上一步，撩开珠帘，却见舱内空空，哪还有半个人影。</p>
谷缜走在长街上，仰望天空一轮皎月，蓦地笑出声来。陆渐奇道：“你笑什么？”谷缜笑道：“你猜我见了这白花花的月亮，便想到谁了？”陆渐抬眼一瞧，也笑起来：“风君侯吗？”</p>
“正是。”谷缜拍手大笑：“左飞卿自负聪明，眼里只有船，却忘了船里的人竟是长了脚的，只顾追那空船，却不知我已趁暗换到别船，这一计貌似‘鱼目混珠’，实为‘偷梁换柱’，计中藏计，叫他防不胜防。”</p>
姚晴见他这副嘴脸，便觉生气，冷笑道：“你何时弄来这么多一模一样的画舫？难不成真如沈师兄说的，这条河上的鸨儿龟公都认识你？”</p>
谷缜笑道：“他们虽不认得我，却认得我的银子。”姚晴恍然道：“原来是你花钱雇来的。”</p>
“别高兴太早。”沈秀哼了一声，冷不丁道：“风君侯捕风捉影，天下知名，若以为这点小把戏便能瞒过他，不啻于白日做梦。”</p>
谷缜瞧他一眼，笑道：“如此说，沈兄必有脱身的妙计了？”沈秀一怔，他虽恨谷缜抢了自身风头，但说到设计摆脱风君侯，却有不能，当下皱眉垂目，假装沉思，不想谷缜存心扫他脸面，始终笑嘻嘻望着他，见他不言，又追问道：“沈兄还没想出来么？”</p>
沈秀被他顶心顶肺，嘴里支吾，心中羞怒。姚晴瞧出玄机，忍不住道：“臭狐狸，这会儿不是赌气的时候，有话便说，不要拖拖拉拉。”</p>
“大美人有命，小子胆敢不从？”谷缜微微一笑：“若有一个地方能让沈舟虚也找不到，你说，能不能逃过风君侯的法眼？”</p>
沈秀冷笑道：“胡说八道，天底下哪有这等地方？”谷缜笑道：“不巧，这里就有一个。”他倏地顿足，遥指前方一座宅邸。其他三人举目望去，陆渐、沈秀均吃一惊，感情那宅邸门首，赫然镌着“罗宅”二字，正是早先倭寇藏身之地，宅门已封，守着两名甲士。</p>
沈秀皱眉道：“这里会有藏身之地？”谷缜笑笑，转向姚晴，笑道：“还请大美人送我进去。”姚晴道：“你没长脚么？”谷缜道：“在下不比各位，轻功不济。”</p>
姚晴无法，只得放出一根“孽缘藤”，缘墙而走，钻入宅内，谷缜慢腾腾缘藤爬进，陆渐紧随其后，沈秀、姚晴轻功高明，纵身掠墙而入。</p>
宅中黑沉沉的，谷缜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蜡烛点燃，东摸摸，西瞧瞧，兴致盎然。沈秀冷笑道：“这里的墙壁檩柱、假山花圃，均被薛耳听过，绝无密室地道，你就不用白费气力了。”</p>
谷缜笑道：“既然如此，为何却没抓住徐海？”沈秀眼中厉芒一闪，寒声道：“这还得问问陆老兄了。”陆渐面皮发烫，多亏夜色深浓，无人瞧见。</p>
谷缜笑道：“沈舟虚素来谨慎，他既然布下人马拿人，必然上天入地，处处设防，岂会叫人逃脱？但为何昨夜明明围住罗宅，却没能抓住徐海。足见徐海并未出府，而是从府内密道遁走，只不过，沈舟虚没能找出罢了。”</p>
沈秀冷笑道：“就算有密道，家父都找不到，你能找到么？”</p>
“沈舟虚都找不到，那才算好！”谷缜笑道：“天部之主都找不到的密道，左飞卿还不束手无策吗？”</p>
“什么。”沈秀脸色陡变，失声道：“你要借倭寇的密道躲避风君侯？”谷缜笑道：“不错。”</p>
这一计匪夷所思，不只沈秀吃惊，陆渐也是骇然，姚晴更是莫名所以，忍不住拉住陆渐询问，陆渐将来龙去脉说了，姚晴大为惊疑，问道：“臭狐狸，你笃定能找到密道？”谷缜笑道：“若是笃定找到，岂非无趣。”</p>
说话间，四人来到厅后花园，园中久无人理，杂草丛生，墙角有一口八卦井。谷缜在园中逛了一圈，来到井边，向内探望，但见井水映月，波光荡漾。</p>
谷缜审视半晌，忽而笑道：“是这里了。”他见众人疑惑，便道：“这井上的轱辘，别的井都是木质，这口井的轱辘却是铁的。”</p>
沈秀道：“铁轱辘井也不希罕。”谷缜道：“这么说，铁井绳也不希罕了？”说着伸出指头，拨开井绳上的一层麻线，赫然露出指头粗细，锈迹斑斑的铁链来。</p>
沈秀眼中掠过一抹惊色，嘴里却道：“这也算不得什么，麻绳容易朽断，铁链就结实多了。”</p>
谷缜道：“若是如此，又何必在铁链上缠麻绳？再说一桶水不过二三十斤，用粗麻绳吊起足够，即便麻绳朽断，也须十年八年，但若是百斤重的人体，却非有铁链不能承受。沈舟虚虽然智谋深远，却坏在腿脚不便，难以亲自察看，唯有倚仗劫奴，劫奴虽有劫术，眼力却平常得很。”</p>
沈秀神色阴晴不定，忽地冷冷道：“既然你笃定密道在井里，只管下去。”谷缜摇头道：“若要下去，你我四人都须下去，要么骗不了左飞卿。”</p>
沈秀又惊又怒，转眼一瞧，只见姚晴默默望着井下，显然已被说动，自己若不从众，不止失了佳人芳心，更只怕成为众矢之的。想到这里，不觉后悔色迷心窍，卷入此事。</p>
谷缜笑道：“怎么样，下不下去？”沈秀心念数转，吐出一口气来，冷笑道：“下去便下去，但这井口只容一人上下，你先下，我们随后就来。”</p>
陆渐心一沉，这井下既是倭寇藏身之地，先下者必然身当其锋，当即叫道：“不成。”沈秀瞥他一眼，正待反唇相讥，谷缜摆手笑道：“若争先后，有伤和气，不如咱们来比一比本事运气。”</p>
沈秀道：“怎么比法？”谷缜道：“还借大美人的珍珠项链一用。”姚晴秀眉微皱，接下珠链，谷缜接过一拉，贯珠金线断绝，珍珠迸散，落了一地。</p>
沈秀瞧得心疼，不禁喝道：“这项链不姓谷，你就不知道爱惜么？”谷缜笑笑不答，将天青宝石还给姚晴，拾起珍珠，掬满手心道：“这里有三十颗珍珠，大伙瞧明白了。”</p>
沈秀道：“那又如何？”谷缜道：“咱们三人双手将珍珠抛起，再用手背接住，谁接的珍珠多，谁就后下，谁接的少，谁就先下。”</p>
姚晴恍然道：“这是抓子儿？”谷缜笑着点头。原来乡下小孩闲来无事，常抓石子玩耍，先将石子抛起，再用手背承接，接住石子多者为胜。只是石子方圆不定，质地粗糙，故而容易接住，这些珍珠却是又大又圆，沾着便溜，碰着即走，较之抓石子，难了十倍不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