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上一世也是在汝南,她援引北地歌辞央自己买下这柄刀,说是要送给他,被他以“一刀两断”不吉利拒绝了,但见她喜欢,仍是买了下来,命她收在身旁防身。此后带她回洛阳,金屋藏娇了一段时间,被母亲知道后便直接不顾反对立了她为妃。
他身旁没有别的女人,后来举大事登基,也就自然而然地册了她为后。此间五年相守,她虽冷淡了些,人也无趣,二人之间倒也大致和谐。
他以为她早就在漫长的陪伴里收心跟着他了,谁承想,她就是个养不熟的,跟了他之后竟还惦记着她那前夫,为了那个已死透了的陆衡之,她竟然用他送给她的刀,来杀他。
他醒在两月前率军南下的那个子夜,因南征军务繁忙,一直不得空回想她前世究竟是从何时起了杀他的念头,如今见了这柄短刃才知,原来,她这么早就在谋划了。
那么,她和他的那五年,自然也全是假意虚情。
四周的热闹似乎被无形的墙隔绝在外,连那贩刀的摊贩主也瞧出这气氛的诡异,讷讷不言。斛律骁静静看着她灯火流离中的一双眼:“为什么想着要送孤刀?”
他眉梢还带着浅薄的笑意,眸光却凉如初雪,令周遭如流的热潮也急速降温,冷如冰窖。十七同十九跟在二人身后,对视一眼,皆不明白这妇人如何会提如此要求。
刀匕乃利器,她身份敏感,此时贸然提出要买刀,便容易被想到行刺之事上去。纵使大王不曾怀疑过她,也该避嫌,怎还自己提了出来。
不过他倒是完全不怀疑她会心怀不轨,在他看来,她一个弃妇能跟了他们大王乃是三生有幸,是该感激涕零的,怎么可能想刺杀他呢?
四周灯火滟滟,熏得秋风也似潮热的夏风,极是温暖。但被他这样瞧着,谢窈如被霜雪浸透,一股不寒而栗之感沿着脊柱缓缓爬升。
她镇定地道:“妾曾听北地民歌有言,‘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窃以为大王是惜刀之人,所以,妾想买下这柄刀送给大王。可以吗?”
原来如此。十七松了口气,这歌辞确是他们北朝广为流传的一首民歌,意为鲜卑男子爱刀远甚于爱十五岁鲜艳美丽的少女,这谢氏女腹中倒还有些文墨,竟然连他们北朝的民歌也知晓。
“可在你们汉人的习俗里,送刀岂不是一刀两断之意?夫人送刀给我,可是还想着要回到南朝去,回去你丈夫身边?”
斛律骁自若一笑,只是山眉海目里仍不见半点笑意,一句话便将她精心想了许久才想出来可以正大光明提出来的说辞驳得一干二净。
谢窈眼波微微一凝,纤指不自觉又将衣角攥得死紧。她低下头去,很是失落的样子:“妾不敢作此想……妾只是瞧这柄短刀好看,想让大王高兴……”
“夫人若是真想孤高兴,今晚便多拿些力气出来。”
如愿以偿地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与慌乱,他执她手,将她拉离了那处摊子。但见她眉目失落,话音微微一顿之后,又回头对十七道:“把刀包起来吧。”
“孤手里良将巧工造出的兵刃无数,不需要这么个华而不实的东西,但夫人是个弱女子,想来还是得有一把短刀防身的。”
他唇角含着浅淡的笑意,看着她慢慢说道。谢窈雪净的面皮微红,贝齿轻咬朱唇。
夫人。
这一声唤得并不敬重,又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薄味道,无端引人遐想。谢窈想,她算什么夫人呢,她既不是他的什么人,也不再是陆衡之的妻子了,她只是她自己。
“妾敬谢大王。”
她轻声说道,眉目却有些黯然,似乎在为了他不肯接受她的礼物而失望懊丧。斛律骁又静静看了她一晌,直把她看得毛骨悚然才收回目光,薄唇轻吐出一句:“走吧,孤晚上去你那儿。”
谢窈的心又疾快地跳起来,微微慌乱。她在心中暗暗想道,这可是你自己给我机会的。
两人在街市上逛了约莫一个时辰便回到了驿馆,汝南太守有要事来禀,斛律骁便命她回去,转身去了书房处理政务。
谢窈带着装着匕首的盒子回到暂住的院子里,崔荑英已被叫去处理文书了,唯剩春芜和几个驿馆侍女坐在庭下叽叽喳喳卧看牵牛织女,院子里还摆着乞巧的案桌,见十七送了她回来,一群人忙放下手中的瓜果来迎她。
在热闹的灯市上走了这一遭,谢窈背心有些发汗,极不舒服。侍女知趣地出去烧水了,春芜合上门扉,目光落在她手里擒着的那个锦盒上,有些疑惑。
她尚不知女郎行刺的计划,谢窈亦不打算告诉她。打发了她去煮茶后,谢窈将匣中的匕首取出,藏在了锦枕之下。
就这样吧。
春芜是想她活下来的,必不会同意她行刺的计划。而这汝南城守卫森严,这几日她们也被盯得紧紧的,根本寻不到地图。就算她得了手,也是一样出不了这汝南城的,势必会死。
身为谢氏女,她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身事外,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能为苍生社稷而死,无所辞。只可惜了春芜,怕是要被她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