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在囚车上看她新妆靓饰、奴仆拥道,便知她如今定然过得很好。当是琴瑟绵绵,夫妻恩爱。
两人视线一触即分,他腰间佩了块同心玉璧,玉质温润,斛律骁视线若刀锋般自其上掠过,心间冷嗤,面色如常:“陆使君既从南来,当比我们这些北人更懂礼仪,我朝种种礼仪制度还是前朝建元改制所定,或有许多遗漏之处。以臣之见,便可做个太常丞,参议礼制。”
太常丞是右从四品,品阶不低。殿中原是有不少人等着看这两人剑拔弩张的,一时心思各异。
垂帘之后的太后无声轻笑,太常寺掌宗庙礼仪,又无实权,将此官职授与背主之人,这青骓马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睚眦必报。
陆衡之亦听出了他此举的讥嘲之意,却不在意,只道:“萧梁暴虐,令臣阖族上下一夕覆灭,臣为人子,实在日夜难安,只求陛下南图,令南北一统,也能一雪臣之私仇。臣承蒙圣朝收留已是感恩戴德,不在意是何官职。”
“只是眼下尚有一事尚需圣上裁断,臣之妻子尚在魏王府中,可以请陛下,命魏王将妻子归还臣么?”
他微笑着转首,望着斛律骁。
十五岁的天子正在饮茶,闻言一口茶便噎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左右侍从忙上前替其顺背。
帘后的太后心间无奈,底下的大臣则是面色各异,将妻子送人本已是奇耻大辱,竟还当面要人还妻,不怕丢脸么?两男争妇,这种事又怎能拿到朝堂上说!
斛律骁面色阴晴不定:“太常丞可是说笑。”
“当日你主动将你的妻子送与孤,如今又厚颜找孤还妻,难道你的妻子只是一件器物,而孤是典当的质库吗?想送便送想要便要,当真是丈夫所为啊。”
“孤若还你,岂不是被你戏弄于股掌之间?”
陆衡之淡淡一哂,气定神闲:“谢氏是陆某三书六礼娶过门的妇人,她的名字,至今仍在我吴江陆氏的族谱之上。她当然是我的妻子。”
“至若大王是如何得到陆某的妻子,您心知肚明,又何必强占他人之妻呢。”
言罢,见他俊美的脸上如覆冰雪,寒冽冷峻,心间涌起些许报复的快意。
当日便是此人来信,威逼凌|辱,言若不将妻子送与便要在破城之后屠城。
而他苦守寿春多日,早已是强弩之末,朝廷却因广陵战事迟迟不肯派遣援兵。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将挚爱的妻子送给他!他的阿窈十五岁就嫁给了他,他们青梅竹马,心心相印,他连重话都不舍得对她说一句,也从未骗过她,到头来却用那种卑鄙的方式将她送去了齐营。她得知真相之时会有多绝望,这数月以来,他想也不敢想。
时至如今,他已不求能获得妻子的原谅,但这罪魁祸首,他不会放过。
二人视线再度相触,斛律骁目中一片阴郁,他果然是在威胁他!
他微微眯眸,唇角扬起嘲弄的弧度:“若孤不还,太常丞,想如何呢?”
眼见得两人似要争吵起来,天子忙出来打圆场:“陆卿,你的妻子既已归于魏王,便不要再争了。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朕和太后定会为你促成一门好的婚事。”
……
一场朝会不欢而散。秋阳流金,秋风瑟瑟卷过孤雁残云。关雎阁中,谢窈一梦黑甜,睡至午时方醒。
全身依旧酸涩得要命,她手撑着锦褥想起来,身子却绵绵往后一歪,春芜忙上前来将她扶住,又手疾眼快地在她腰后塞了个隐囊。
“女郎很难受么?可要请个婆子来推拿推拿。”春芜关怀地问。
谢窈红晕满面,轻轻摇头。她只要一想起昨夜他唇齿抵上来时蚀骨销魂的滋味两条腿便似打颤,身子软得坐也坐不住,一把细腰酸涩得如要断掉,身上亦便是痕迹,这幅尊容,又怎能叫外人看见。
她难为情地低垂着螓首,任春芜服侍更衣,掩去玉白肌肤上那一道道靡艳的绯痕。
春芜也不好意思极了,指尖轻缓,将衣带替她系好,讷讷地:“女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因了这阁中的布置,再对比抛弃女郎的陆衡之,春芜内心那杆秤其实隐隐偏向了斛律骁许多。但她的想法如何,却不重要。
谢窈摇头,长叹一声:“……我还是想回到建康去,你呢?”
她在洛阳举目无亲,不过是靠着他的一丝垂怜存活,虽然眼下他待她很好,可陆衡之从前待她也很好,却一样抛弃了她。她不能再靠着男人的情爱而活。
何况她真的嫁了他,梁帝多疑至此,还不知怎样地怀疑父亲!陆氏殷鉴在前,她实在很是担心父兄的安危……
满腹的忧愁都化作眸间一层浅浅的水雾,模糊眼前视线,再被春芜拿帕子一点一滴地拭去,她道:“我从小就跟着女郎,女郎待奴如何,奴心里是省得的……不管女郎去哪里,我都愿生死相随。”
主仆二人在榻上悄悄筹谋了一番,春芜四下环顾,忽地期期艾艾地,问:“女郎如今……可是还念着陆使君么?”
“奴看女郎昨日挺高兴的,可好端端的怎么提起了陆……使君,您还,您还借酒浇愁……”
“是么?”谢窈迷惘瞧着她。醉酒的事,她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被他磋磨,脸红耳赤之余,又不免心惊。他怎么……如此荒唐……
他总有那么多不知从何学来的、在这上头折磨她的手段,却还口口声声,说她是他第一个且唯一一个女人。这话尚且不可信,其他的话又能信多少呢。谢窈柳眉轻颦,对斛律骁的信任又减一分。
谢窈白净的脸上如有红云轻拂,扭捏低了头去,春芜还当她是默认,无奈苦笑:“女郎别怪我僭越,奴倒是觉得,那负心薄幸之人有何可念的,您和他约定同生共死,他却为了自己的死活将你送给这一个胡……送、送送给魏王殿下。”
谢窈为她对那人称呼的改变而蹙眉,摇头:“我不是还念着他。”
她只是怀念那时的日子,她有爱她的父兄,丈夫,公婆,日子平静顺遂,安宁自在。不似如今,每一日都似将她放在油锅上煎。
有时她甚至自欺欺人地想,若时光能倒流,回到七月之前便好了……现世种种,恍若噩梦。
“那是因为昨日是陆使君的生日么?”春芜很快自我开解,“对了,也难怪您会记着他了……你们约定过的,这辈子要同生共死……”
这一声并未刻意压低声音。门外,已吩咐了候在门边的奴仆未要通报的斛律骁听在耳中,那踏出的一只脚便僵在了门槛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