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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营家说,我认为,脸面就是虚荣心。适度的虚荣心是为人的必需,但虚荣心最容易扭曲,扭曲了的虚荣心常常能让人为之疯狂,为之不择手段,为之不惜一切。
我的讲述,或许不够精彩,但真实,若是兄弟们无法跟我一样感叹,就只能怪我拙劣的语言表达了。
算了,不啰嗦了,还是让我们尽快进入讲述——
人的惰性首先是与生俱来的,其次才是由环境逐步改变的。我们家的事总算平静下来之后,象刚跑完了一场没有结果的马拉松比赛,我懒懒的提不起一点儿情绪,只想酣睡他几天几夜,却又莫名其妙地担忧自己一旦睡去到底还能不能醒来。
此时的杨丽,由于受了娘家人的撺掇,反而变得异常活跃起来:她不再满足于那些零花钱的许诺,总缠着我要求独立负责一方面的经营,目标直指我们家的兴高牌植物油。
植物油项目是我们家的产业,且不必去考虑她的动机,单是她的经营才能尚不及表妹的万分之一,我就决计不肯交给她。
她便以回娘家不肯回来照顾孩子相威胁,任父母如何劝说,我还是决定不去理她,倒不是父母所说的我突然变得象起了性的牛一样倔强,这是蓄谋已久的——绝不能总是姑息迁就,必须创造出能彻底制服她的招儿,否则她将一生一世都骑到你的脖子上拉屎,所以,我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宁肯去雇一个保姆。
雇保姆前些年似乎还是城里人的专利,农村人即使再需要再有实力也决计不能雇的,否则仅村里人指指点点的议论就足以戳穿你的脊梁骨儿,当然,那时也不具备这样的条件,人的观念就是这样依附于现实又总是超越现实地变化着。到了今天,我决定要雇保姆的消息刚一传出,立即就有十几位女孩前来应聘。
我们没有必要去关注哗然的舆论,单说作为老婆的女人绝对是娇惯不得的,果然,未及我做出决定,那些有鼻子有眼的关于保姆与雇主之间关系总是不清不白的谣传已经让杨丽不请自回了。
她夸张地痛哭流涕夸张地撒娇耍泼,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娘家人,说什么受了他们的蛊惑:她的娘家人发家无门,倒有不少邪招,曾教她第一夜一定要把我的内衣压到她的下面,说这样才能一生尊贵,我们村果有这样的说法,但那是指童男童女,我又不是什么童男,无稽之谈。不要小瞧了老婆的娘家人,这可是婚姻幸福与否的关键。
少啰嗦,继续关注女人的伎俩:出卖了娘家人之后,她便不惜浑身的温柔和殷勤,极力地迎合我巴结我,连性爱都变得疯狂。
那一段,我着实享尽了前所未有的礼遇,但她反对雇保姆的企图也是显而易见和无可争辩的。在这些方面,女人是现实的,也是自私的,惯用“打一巴掌给一粒甜枣”来制胜。
或许由于遗传因素作祟,在对付女人方面,我和我父亲一样无能,最终只好取消了雇保姆的打算。
她的目的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便达到了,这让我多少有那么点儿尴尬,却又说不清道不出,尽管我抱定了决心不让她参与经营上的事儿,但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参与经营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相信总有一天会水到渠成。
到这里,必须要再提一下我们家的兴高植物油了,因为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自从抱回金奖后,兴高植物油很快便出现了脱销的局面,尽管我一再扩大规模,但仍满足不了客户的需求,经常会出现客户因装货顺序先后而发生的争执。
为了提高产量,我自作主张地在许多环节上逐步用机械代替了人工。事情或许原本就这样没有圆满的时候,产量总算提上来了,但质量问题也被日益尖锐地提了出来。
质量就是生命,我立即组织技术人员进行了鉴定会诊:机械加工的植物油在香味上确不如原来那样醇厚绵长,更让人奇怪的是,其中有一股淡淡的但足以让人品出来的咸腥味,连与油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也只觉莫名其妙。
渐渐地,开始有人退货,到后来连传统的几家固定客户也发出了最后通牒:如再不能解决质量问题,将终止供货合同。
我不能让父亲的心血在自己的手上毁掉,决心查出“真凶”。我亲临一线,耐心地观察着生产中的每一个环节,哪怕极细微的不当也要找一些关于油料加工的书来研究改进。直至我模仿人工榨油对榨油机的频率进行了调整,事情才总算出现了转机:终于有一批合格油被生产出来了,我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
但不久油中的怪味又出现了,而且时断时续总让人摸不着头脑,尽管父亲嘴里仍在不停地唠叨着“商场如战场有胜有负”的口头禅,但他还是暂时从天一居搬了回来。
这对父亲来说,同样是一道难题,经验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帮助,他终日里呆愣愣的。看着父亲从未有过的艰苦思考的模样,我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困境。
几乎与此同时,小镇上一夜之间开业了八家以镇高命名的植物油加工厂,分布在全镇的八个集市村庄,总部就设在兴高植物油厂的斜对面。
那是全镇最高最大的一栋建筑,占地四十余亩,临街楼共有七层,只要登上稍高一点儿的楼层便可以俯瞰兴高植物油厂的全貌。
正因为这一原因,父亲于四年前开建时曾与之理论过,但镇里的书记说这是亲自圈定的招商引资项目,连他也无权过问。好在我们那个地方临街建筑有个“东不压西”的讲究,父亲才没有坚持与之一争高下。
逆天而行果有不顺,工程刚开工就鬼使神差地倒了塔吊砸坏了一个工人的腿,干到近一半的时候又于某天夜里莫名其妙地塌了墙,公安误以为有人故意捣乱紧锣密鼓地查了三个月没查出任何眉目,就这样干干停停干了两年多才总算完了工,之后又整整废弃了两年多。现已经过精装修,一到夜里便霓虹闪烁,似乎在向人炫耀着什么。
尽管父亲常说“货比三家,以质取胜”,但对他们暗中调查的结果却着实让我大吃一惊,因为这种醇厚悠长的香味我一闻就能辨出正是地道的兴高植物油的香味,也难怪我们父子俩凭多年诚信经营才形成的客户群居然如此迅速地解体而纷纷投向了他们,我怎么也无法忘记那位多年来亲如弟兄的客户舍我取他时的那种尴尬而又无奈的笑意。
至此,我才完全相信了父亲的预感,他们分明是冲我们而来的。而此时的我们已完全被捆住了手脚,根本无法接招,因为油中的怪味再现象迷雾一样紧紧地笼罩着我们。
父亲因此明显苍老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有些混浊,走路也不再象过去那样健步如飞,两腿总在微微地颤抖,要不是村支书二狗子适时告诉了他“村支部党员大会一致通过接受他为预备党员”这个令他兴奋不已的消息,我真的怀疑他到底还能不能撑下去。父亲没有倒下去,苦苦撑了三个月后,我最终还是接受了父亲关于暂时停业的建议。
一个比我年龄还要大的工厂,工人多是父亲的旧属就象我们家人一样,我暂时停业的决定刚一出口,早已有人哭出了声,一位与我父亲同辈的老工人挤上前来狠狠地抽了我两耳光,然后,顾不上结算自己应得工资便毅然带人走了。
或许人就是如此奇怪的动物,一下子涌入大脑的东西太多反而什么都记不得了,那一刻,我大脑里一片空白,整个人都象木偶一样机械,连一丝哀伤的感觉也泛不起。
真应该感谢这两记耳光,终于让我有了反应: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自心底响起,只刹那间汗水已浸湿了内衣。我一刻也没做停留,当即召回了正迟疑着是否离开的阿牛,我决定,继续进行小规模试验。
阿牛是兴高植物油厂的技术总管,关于他的身世,在我们村当属一件奇案,据说他是寡妇所生,自打三岁那年他那寡妇娘亲不明不白地去世后,他爹为何人便成了一道永远无法破解的难题。
村里人对此有颇多猜测,曾经被列为怀疑对象的不下数十人,渐渐地便有更多的人偏向了我父亲,因为阿牛不仅脾气长相越来越与我相似,而且父亲对其胜若己出是个不争的事实。
但父亲矢口否认了此事,也从不见我娘有所嫉妒,她甚至比父亲更加疼爱阿牛。私下时,我曾追问过父亲,父亲告诫我,不要胡乱去猜,一家人长期生活在一起,脾气长相难免有些相像。
此段公案暂且不去深究,且说我们的小规模试验进行得极为顺利,不仅怪味不见了,油的品质犹胜往昔。父亲安心地搬回了天一居,而我稍作放松便已沉沉睡去。
朦胧中,我稀里糊涂地被杨丽拖进了库房顺势躲到了帐篷底下。库房里黑乎乎静悄悄的,我正待说话,杨丽赶紧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示意我不要说话,我能听得出她在竭力地屏住呼吸。
过了不久,一条人影猫一样闪进了库房,只见他神经质地再三看了看门外,然后转过身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将包里的东西悉数倒入了储油罐里,而后用力地搅动着。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揉了揉,借着手电筒的余光能够清晰地辨别出这人分明就是阿牛!
任谁也不会想到事情竟这样轻易地就揭开了谜底,但毕竟来得太过突然,幸亏杨丽及时制止了我的冲动,我才险些没叫出声来。只听得她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猫叫,阿牛便疯也似地逃了出去。
我同样疯也似地冲到油罐前竟忘了开灯,及至杨丽清醒过来摸摸索索地前去开了灯,油罐内已恢复了平静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我用油勺盛了一些凑到鼻下仔细地嗅着,那股熟悉的香味登时扑入鼻内不由得让我浑身舒泰,又低下头用舌尖舔了舔,怪味,神秘的怪味!我纳闷儿地看了看正全神贯注瞅着我的杨丽,她同样纳闷儿的摇了摇头。再去寻阿牛时,早已不见了踪影。
急于探知究竟的我连夜赶回了母校,在我原先班主任的帮助下找到了一位专事植物油研究的老教授。老教授是个油痴,他没有多少客套就进了实验室。
此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我仍没能放松下来,异常地紧张和烦躁不安。
倒是第一次跟我出门的杨丽更镇静,她紧紧地握着我冰凉的手,已多次阻止了我不礼貌地闯进实验室的冲动。
这时候,最好有人说话,说话是缓解紧张的最好方式,但说话的内容必要有所选择,既要不过于贴近紧张源,又不能毫无关联。她说,其实,刚出事那会儿,我就开始注意阿牛,总觉得他鬼鬼祟祟。
我问,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她哀怨地说,你何曾给过我机会?
人过于看重自己的感觉往往就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把原本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意识无疑受到了最剧烈地撞击,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妻子:我拙劣的妻子竟也能说出如此富有哲理的话!不认识似地再去看她,她正因为激动而两腮绯红,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艳丽。患难真夫妻,我别无选择地搂紧了她。
老教授却状如疯癫地冲了出来,他朝我又喊又嚷,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想不到阿牛往油罐投放的竟会是蓝矾,老教授接着又忙不迭地解释说,真是不可思议,这蓝矾竟会与植物油之间产生一种奇妙的组合,浓度超过千分之三将对人体有害,在千分之三至千分之零点五之间就会产生怪味,而如果控制在千分之零点五以内竟会极大地提高植物油的品质。就象卤水斩豆腐,卤水本身是有害的,但如果不加入适量的卤水便做不出鲜嫩可口的豆腐。
我甚至没来得及向老教授道一声感谢便带着杨丽赶了回来,不仅仍寻不着阿牛,父亲的态度也出乎我的意料:他低着头想了许久,突然劝我说,事儿总算过去了,就此了结了吧。
可阿牛……我正欲分辨,父亲早已不再听我说话,两眼空洞地望着天空,象是对我又象是在自言自语,阿牛走了吗?傻孩子,不知带钱了没有,要是不带钱,可怎么过呀?!
人生偏有这许多巧合,阿牛虽误打误撞地提升了兴高植物油的品质,但其究竟意欲何为却因为他的失踪而变成了一个谜。
我自不会甘心让这个几乎令我深陷绝境的迷永远石沉大海,便背着父亲悄悄展开了对他的调查。
由于他失踪前没有任何征兆,或者说多数人并不了解他失踪的原因,甚至有许多人只是对他在兴高重新开业多日后仍不露面而心存疑惑尚且不知他已失了踪,因此调查起来十分困难,尽管我先后派出了十几个人甚至不惜借用了新闻媒体和公安,但仍是一无所获,他居然会象蒸发了似地全无踪影,据我所知,除了我们,他根本就没有更近一层的关系了。
调查最终还是惊动了父亲,父亲颇不耐烦地问,这样做有必要吗?还是面对现实吧。
毕竟令人愤怒或愉悦的东西总会一闪而过,只有生活才是最现实的。兴高重新开业后,大家对之愈加珍惜,杨丽因为我的默许也参与了进来,而且总是绞尽脑汁去想一些经营方法以展示自己的才能,在我沉湎于对阿牛行踪调查的这一段时间里,把厂子打理得还算井井有条。但由于前段质量问题的影响,销路仍不见有多大起色。
为了尽快打破僵局,我在杨丽的再三建议下精心地组织了一场由老教授和十几位老油人担任裁判的植物油加工技术比武。
这场不带有任何官味纯属民间性质的比武,却不料竟吸引了六十余家省内外的植物油加工企业参与角逐,连对面颇具神秘色彩的镇高也派人参加了,而且负责现场技术指导的,竟是我遍寻不见的阿牛!
我早该想到!我两眼紧紧地盯着直到比武开始前一刻才在十几位美女的簇拥下出现的他,只注意到了他忽而既羞且愧忽而傲慢自得忽而又黯然伤神的始终阴晴不定变化着的脸色,以至于在他比武一结束便匆匆离开时竟忘记了上前拦住他。
我正欲追上去,父亲拦住了我,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那种祥和的微笑,虽然这微笑略显僵硬。许久,父亲叹了口气,象是对我又象是对自己说道,经商就象做人,需得有大气。
机会毕竟稍纵即逝,自那以后,尽管我多次到对面去找过,但再也没有见到过阿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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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这边暂且不说,且说这次技术比武的规则,完全由十几位老油人共同主持制定。或许对某种事物过于痴迷的人都这样,只要一提到植物油,老教授便会眉飞色舞孩子一样好奇、天真、烂漫,但对于科研的态度却又严格得一丝不苟:为确保公平,凡参赛企业或个人必须把现场生产的植物油置于绝对不能让人辨出生产厂家的相同的容器内,由评审组根据标准现场打分,公开计分,当场宣布结果。——兴高位居榜首,而镇高则屈居第十八位。
由于这种别出心裁的组织形式吸引了众多媒体前来参加,评审结果很快便被传了出去,兴高终于走出低谷,但在气势上仍比不了处于绝对优势的镇高。
用父亲的话说,杨丽还能算作一个经营者。一番风波之后,她不仅没有居功自傲,反而能潜心地去读书。一个人只要对某一问题产生了兴趣,就可以无限地激发他(她)在这方面的潜能,只有初中毕业的杨丽很快就能对许多令我这个管理专业毕业的大专生都望而生畏的生硬难懂的经营管理学上的概念和原理倒背如流,不仅如此,她渐渐地甚至能够提出不少颇有价值的点子。
人不可以不自信,但绝对不能轻信。自信往往产生于连续获得成就感之后,又极容易转化为轻信、盲目和傲气。
鉴于杨丽的表现,压力逐步消除后,我便决定把兴高的经营交给她。此时,杨丽已不再如开篇那样胡搅蛮缠,而且显然地由于把经营当成了一项事业来追求,理所当然地反不如过去那样因盲目的自信。这样的不自信最具魅力,足以让女人由拙劣而变得楚楚动人。
听了我的决定后,她因意外而变得迟疑起来,怯生生地问,你信我吗?
那一刻,这样的表现对我来说,无疑就是诱惑,受情所激,我肯定地说,信。
成功地做过几单生意后,她重又恢复了自信,这样的自信不盲目,而不盲目的自信常常能让人魅力四射——她竟逐步产生了与我一比高下的想法,即我们两人各负责一个方面的业务用利润率来检验各自的业绩。
连挣钱都变成了不单纯的挣钱,倒是新鲜,显然已激发了我的热情,便只顾听她说,人活的就是一种感觉,只有找到了这种有的人或许一生都无法找到的感觉,生活才能真正变得有意义。
事情却不会永远那么一帆风顺,总得有那么几步关键棋需要好好把握,把握好了,常常能妙招迭出,出奇制胜;把握不好,又往往会越走路越窄直至满盘皆输。因此,人不可谓不煞费苦心。
然而,这几步关键棋带有那么大的偶然性,并不能象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完全由人的意识主宰,常常让人失之交臂,而且追求越强烈给人留下的遗憾越刻骨铭心。
正因为如此,这世上能够准确把握这关键几步的必定拥有近乎完美的人生,当可称之为圣人,但他们毕竟是极个别的少数,除此之外的大多数人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平淡的,让自己变得不平凡的渴望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总无法克服永远都在无休无止地争斗着。
迫于现实的压力,人又会别无选择地选择现实:饥饿的人总想最先解决温饱问题,而缺乏安全感的人最希望得到强有力的庇护。
杨丽的自信很快便受到了严峻地挑战,因为她前些年曾经救过的一个女人。关于这个女人,话得从杨丽跟表妹发生了第一次正面冲突之后说起。
自小就怕夜的杨丽居然患上了夜游症,她这样描述:完全是无意识的,只漫无目的地不停地走,即使周遭发生天崩地裂的变化,我也会毫无所知,尽管偶尔地我也会竭斯底里地吼上几声,但只要无人阻拦就会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至意识自动恢复。
听人说夜游症多是因为精力因刺激而过于集中所致,若是强行让其清醒,常会造成人精神上的疾病,但这种病似乎不应该发生在象杨丽这种怕夜人身上。或许由于父母常用夜来恐吓小时候有夜哭习惯的她,她对夜怕得厉害,直到我们结婚后夜里稍有风吹草动,她还会胆战心惊惶惶不安。
起初,我以为怕夜是一种病,便四处为其求医诊治,却都说无药可治,却不料夜游居然让怕夜无药而治,夜游则更加厉害了:一天夜里,天刚黑就下起了大雨,我原以为杨丽不会再去夜游便睡了过去,待我醒来,却依旧是人去床空。
我只好撑起伞象往常一样悄悄跟着她,雨水已浸湿了她,她却仍浑然不觉地径直往前走着。突然,她跌倒在了地上。
我忙赶过去,地上分明躺着一个女人!显然刚发生过车祸,肇事司机早已不知所踪。我手忙脚乱地报了警,而杨丽却爬起来又只顾往前走,虽然脚步有些蹒跚。
直到凌晨两点,杨丽才突然一个愣怔醒过来,这时候,我们已进了医院,她莫名其妙地瞅了瞅我和周遭的环境,满脸疑惑,竟对整个事件茫然无知。由于感受到了周围异样的目光,她同样莫名其妙地端量着浑身尽湿的自己,蓦然羞怯地涌进我的怀里……
幸喜那个女人只断了一条腿,她刚醒过来便冲我破口大骂,无端地指责我就是那个丧尽天良的司机,要不是我那位亲临现场正做着镇公安派出所指导员的同学,我真不知如何辩解。正欲甩袖而去,杨丽拦住了我,满脸真诚地劝道,帮她一把吧。
当时的情形是,女人正处于极度地痛苦中连自己的家人也说不清,又没有肇事司机,因为无人付款,医院只为她做了简单的护理并郑重声明,若不及时手续,腿将不保。
善良是一个人大有作为的开始,但杨丽却不单纯因为善良,她这样表达当时的感觉:一个断腿女人的凄惨一下子就撞进了我的脑海,心底里原先那些杂乱无章的思绪瞬息间便得到了理顺,只觉一口闷气透胸而出,整个人轻松愉悦地几乎要跳起来。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到人不过就是一口气,死亡对谁都一样的公平。我发誓要与那个骚女人一争高下,便直把她认作了那个骚女人。
出于玩弄她的痛苦的极端目的,我耐心地照料着她,虽然我连她的名姓也不知。她竟会与那个骚女人有不少相同的地方,说什么男女平等的基础首先是女人经济上的独立,说心里话,她们是我打心眼里佩服的女人。
这个花掉了我五万多元医疗费伤愈后连一句感谢话也没有一去就再无音信的女人,在杨丽接手兴高后不久,又奇迹般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据说已做了省城某大商场的总经理。她出手很大方,不仅还清了我们为之垫付的医疗费,而且当即与我们签订了长期的供货合同。
这令正忙于拓展业务而又苦于无计可施的杨丽喜出望外,满腹的怨恨和牢骚登时化为乌有。她殷勤地接待她,席间,她颇似无意地透露出自己正接手了一宗植物油出口任务,问我们能不能帮她齐货。
天下哪里找这般好事?不要说求战心切的杨丽,连我也觉眼前一亮,只觉仿佛这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时值春夏之交,正是原料青黄不接的时候,价格自是一涨再涨。受高额利润的诱惑,杨丽已顾不了这些,她亲自督阵开足了马力日夜不停地生产,耗尽了家里的库存后,杨丽不惜高价调拨,几乎挤占了兴高公司的所有流动资金。
刚开始,女经理几乎每天都电话催进度,越到后来渐没有了音讯。杨丽明显意识到了什么,火急火燎地赶去省城查询,果有如此一家商城,总经理也是一位女士,但此女士非彼女士,追问急了,彼女士双手一摊表示爱莫能助。
杨丽如是说:我猛地惊出一身冷汗,骤然间失了重,只觉两脚轻飘飘地无处着力。过了许久,我才缓过气来,我知道,自己被骗了,大脑里急速地想着对策却什么也想不起。
原想借机露一手却不料弄成了如此结局,我真不知如何向丈夫交待,我知道,其他产业也正在扩大规模急需资金。
丈夫的大度倒不如他声色俱厉地训斥,而他却好象预先知道了结果似地,只建议我突击销售,甚至阻止我报警。
无论从声誉还是从危机应对看,这倒不失为一条好计策。咳,悔不该收了那个女人的几万回扣,现在还是投到厂子里去吧。
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毕竟因为我才造成了整个公司的资金困难,我就不信,我不是经商的料,我非要做给他们看。
正当我和杨丽疲于奔命的时候,表妹衣锦还乡了:前面是一辆乳白色的警车开道,后面是四两黑色奥迪簇拥着一辆黑色大奔。
这种阵势,即使在我们在我们这个陆路交通咽喉也不多见,车队缓缓地驶到镇高门前便停了下来,立即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望,连县长镇长或许也误以为中央某位首长途径我镇而匆匆赶来了。
车队停稳后,奥迪车里迅速下来八名彪形大汉,快速拢到大奔车前,分两队倒背着手站立着,目光看似机械实际上却在机敏地搜索着或许并不存在的危险。
这时候,站在最外面的大汉表情庄重地前去开了大奔的前门,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拘谨地从里面走了出来,阿牛,我们家的阿牛!
未及我多想,便见他多余地整了整已经极为熨贴的西装,然后手脚麻利地开了大奔的后门:随着一曲悠扬的乐声响起,我表妹双手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缓缓地下了车。
老者便是镇高的真正主人,表妹正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脸上虽仍带着我极为熟悉的灿烂的笑,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一股怨气。
由于八名大汉率先鼓起了掌,人群经过了短暂的愣怔,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表妹最善调整自己,很快就让那种诱人的稚嫩的神态重又堆到了脸上,她扬起左臂向着几乎尽是她的父老乡亲的人群挥了挥,酷似撒切尔夫人,只可惜仿佛有一棵大树遮住了她的光芒。
凭着我刻骨铭心的记忆,我敏锐地感受到了这宏大场面背后的不协调,也包括阿牛,而且特别是阿牛,他虽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面,时而柔和时而迷离时而怨毒的目光却不时地扫向前面的二位,但他的这种目光跟表妹肯定又有着绝对不同的含义。我隐隐感到不妥,却又说不清为什么。
当晚,镇高举办规模宏大的晚宴,我和杨丽居然也有幸被邀请参加。杨丽象是要与人争高低似的浓妆艳抹把自己打扮得浑身珠光宝气,活脱脱一个暴发户的懒婆娘。
这是不少女人的通病——总以为这样便可以现出自己的高贵,其实不然,化妆同样讲究因人因时因景,除了象我表妹那种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多数的清淡幽静常常更显风采。
这样的女人必不是聪明的女人,而且多带有神经质,我劝她,她先是坚决不肯,忽又发了泼胡乱扯散了妆拒绝前去参加。
我认为,不去的本身就是示弱,不仅要去,而且必须要按邀请携夫人同往,便只有哄她,好哄歹哄勉强答应了,却依然浓妆艳抹。我知道她的审美水平就这样了,便不再勉强,心里却总疙疙瘩瘩的。
宴会安排在镇高的顶层,我父亲被表妹和那位老者亲自接入安排在首席居中的位置,而我和杨丽却被迎宾小姐引导至末席的末位。
杨丽不肯就坐,扯着嗓子冲迎宾小姐大喊大叫。
迎宾小姐最有耐心,再三解释,说这样的安排是总经理特意交代过的,任谁也无权调整。
幸亏大厅里已聚满了人,人们虽都礼貌地压低声音交谈,众多的声音还是汇成了一股强大的声波足以掩盖了杨丽的喊叫,但毕竟已有不少就近的目光被引了过来。
我悄悄地扯了扯欲愤怒而去的杨丽的衣袖,她才注意到众人不解的目光,但还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独自生着闷气。
我空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这说明我事先苦口婆心地工作没有白费:忍耐,无论什么情况都要忍耐。我这样劝杨丽,当然也劝自己。这是我第一次登上镇高这座综合性大楼,直到这时我才有时间这样近距离地打量这座神秘的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