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知道,即使我再认真,也未必有人会认真对待,尽管后来总会有一个还算令人满意的报告,这个报告肯定都来自于底下的公务员,连局长一级怕也不甚明了,更不要说那些副职了。
我做副职时就这样,若是没有副主任的提示,早已忘了,即使副主任提示,通常也是他认为重要的部分,另外的部分忘了就忘了,他懒得提示,我也懒得记,反正有人问及时,他要想办法,我是没有责任的。
念及此,我便想笑,笑那异想天开给县长写信的人,总是惴惴不安地等着回信,其实若非打通了办公室这一关,县长怕是连见也是见不上的。所以,我最主张提拔有经历的干部,凡事知道就能引以为戒。
轮到自己做县长了,我决定改变之。但当我问及时,主任却甚委屈,似乎我否定了他的工作,分辩说,历来的县长都不看的。
我轻描淡写地说,我想。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力度,但麻烦却是来了:定是主任因不满而泄露了什么,竟是如此之多,不要说我必须去参加许多至关重要的活动,即使我不吃不喝不睡也无法完全处理完的。
还是捡重要的批吧。我劝自己。
但凡是批过的,就要认真落实:首先在批时就注意对副职与下属局长的称呼要亲切些,彼此都留个面子,字倒并不一定非要严厉,关键是个语锋问题,相信他们都能明白;其次就要查一下,不需要都查,只要查几个关键的,就足以引起警惕——这个人是认真的,不要让他查到了。便是所谓的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吧。
即便这样,居然也有不落实的情况,无异于对我权威的挑战,不便于针对副职,但我相信形成个机关作风整治意见的能力还是有的,就以抓落实为核心,倒真的应了民间“抓什么就说明什么已到了最不堪的地步”的那句话。无论如何,便算是我的头三把火之第一把吧。
少有人会选择这样的突破口,反反复复地征求意见反反复复地开会,难免有的副职会认为小题大做,尽管他们都坚定地举手。
这又是正职与副职的差别,小题大做也要做,文件有了,狠话也说了,自是没有人会自讨麻烦,至少在这一段没人会自找麻烦。
这一段工作效率算是提高了,尽管不完全都这样,但总结时必要写上。这是常识。
不要以为整治时必会有人倒霉,就是整治者希望这样,虽然必须要找一个倒霉者,没有似乎更好,只是这样就显不出整治的决心,操作者也就没有了权威。并非必定如此的,偏有骄者非要往枪口上撞,那位局长竟然明知故犯,就撞上了。
说起来,这是个灵活的有头脑也有政绩的人,说中午不准饮酒,偏是拧着来,不仅不找任何借口分辩,反而非叫嚷着叫免了他。这是醉话,醉话也不允许。以为我免不了你?我知道,他与有交情,但毕竟不能非要拧着我——我是干工作的,就给了他个留职察看的处分,通报全县,尽管后来不了了之,毕竟有人开始怕我。
官当到有人怕的程度,不少人认为这就是权威,我却不这样认为,必须要有人敬,才是最高境界。
或许因为我来自基层,所以就关心基层。干部是不能靠整的,必须要关心他们,提高他们的积极性。那又该如何呢?其实,大家都明白,就我们县目前的情况看,制约的因素有两个:
一是如他们自己所说,仕途如苍蝇扑到玻璃上。也怨不得腐败,实在人太多了。只要进入了这个圈子里的人,哪一个优秀,又哪一个不优秀呢?便是这样的现实。同样,也不要以为独你行而别人不行,谁又不行呢?单是行的,也应付不了。当然也有个机制的问题,却不是我所管的范围,不妨绕开吧。
一是工资不高,还要经常地要他们捐款,难怪他们要有情绪。这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有钱谁都会说话,问题现在就这样,人多粥少,又该咋办呢?还是该长一点的,算是个心意,宁肯负债。
真是奇怪,原本简单的两个问题,竟非要搞得如此复杂,大家都这样,而我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方法。不要嫌复杂,要不是我把话已经说出去了,我坚决不会把长工资作为我的第二把火。
我是有理由这样做的,没钱算是理由,有限的财力必须用到刀刃上更是理由,怎样才算刀刃呢?我们是人民政府,自然要想着为民办事。
3
不要抬杠,你肯定要问,公务员便算不得人民了吗?他,定比人民还好过些。
不过,这话却是已经说了,我发现,提早把话说出来倒也是一种方法,惹得直翻白眼又无力反对。
就是,各管各摊,我不干预你的干部问题,你也别管经济上的事儿,不是你说的吗?难道要算放屁吗?
我肯定错会了他的意,他那意思分明是:老伙计,别自讨苦吃了。
他是个不错的人,几处干部调整都顺了我的意,而且待要落实我的第二把火又苦无资金时,他竟带头出去化缘。应该说,是他助我完成了第二把火。
有人说,他这是为了打击我,或者是为了我的背景,我却不这样认为,要不然,你为什么不能这样呢?说这话完全别有用心。
他的目的就是要我一心一意抓经济,他认为我是抓经济的好手,居然又有人说是为了共同的政绩,有什么不好吗?不就是想做点儿事儿吗?为什么非要分得这样清?
不过,我没负了他,经过三年地打拼,经济居然奇迹般活了起来。
看来,不少事还是需要破题的,一旦破了题,也快。单是那数十个大项目,居然有六个世界五百强的项目,大且没有污染,我从开始就坚持了这样的原则。
不要以为这样会自讨麻烦,其实,有时候能够保持尊严本身就是尊严,反而有利于提高自己。
我没有让他化缘时的许诺落空,因为我们总算拥有了自己的财政,我们完全有理由感到成就与自豪。拥有这样的感觉,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难道就不能以此作为激励干部的一项措施?我向他提了这样的建议,他甚高兴。
恰如他所说,这是一项事业,单靠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必须要调动集体的智慧。
我纠正了他,不,是群体,包括全县人民。这不是在说大话,确是我当时真实的感觉。
他先是一愣,继而与我相视而笑。
那一刻,我感到了默契,因为默契而扫光了心中所有的阴霾,竟是宁静,又安详。
——非是所有的人都不怀好意,也非是所有的人都在以我为中心谋取私利,尽管有的人凭想象便断定如此——我都这样,你便不这样吗?岂非神人?
就这样简单的逻辑,似乎便把人变成了神,所以便会有数不清的阻力——连你真心待他好的人都会反过来反对你,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中箭落马,哪怕不是公认的经济上的或者因经济而色上的,这毕竟是个高风险的行业,而我却打定了主意:不躲箭,只管前行。
只要具备了坚定的意志和高贵的品德,牛鬼蛇神都会远避。如是说,并非就否定了风险的存在,毕竟做事还要有“运”的,譬如官运商运之类。
不过,我对这里的“运”有不同的理解:显然不是通常所说的定数,里面该是蕴含了两个变化:
一是过去我会把1000元当成至宝,因为1000元能够办许多事,而现在却不同了,即使10000元又算得了什么,不单纯因为有钱了,还有一个看问题层次的问题。
另一个是,我不谋取私利,但也不是神人,相互的妥协必定会有的,因为妥协只是一种方法,而且有时候却是必需的,尽管妥协跟受人钱财一样都是针对原则的。
譬如收人2000元钱,不收是不行的,否则要得罪一圈的人,事情指不定就无法开展,只好委屈原则了,只不过处置方式倒是可以灵活些,免得赚了臊身上。
这两个变化面对着“满足了多数人的利益便不一定没有人反对”的事实,事情就显得玄乎,即“运”。对于“运”,人该是有预感的。
那一段,我总是面热心跳莫名其妙地慌乱不已,医生肯定地说,这不是病,或许太累了,为了全县父老。难免要少不了这样的阿谀奉承,往常听惯了倒也觉不出什么,现在却愈加让我慌乱不已。
果然,便出了事——新落成的商贸大厦失火了,死了三十几号人。这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而且是由我亲自抓的项目。
我自信在这个项目上自己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总经理这个龟儿子,这是个无赖,一向因了与书记的姐夫郎舅的关系而趾高气扬,我瞧不起他,却又必须容忍他,我认为这是风度。大火扑灭之后,我便差人找他,遍寻不见,我原以为这个肥猪也死了,不料这龟儿子竟跑了。
书记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紧急常委会上他首先为我开脱了责任,而且坚决不同意如实上报,虽然也有几位,当然也包括我不同意,但他使用了表决程序,不同意的也只有同意了。这是原则。我太累了,有些稀里糊涂。
且不可等闲了传媒的作用,未及我完全清醒过来,已然传遍了全国。我感到恐惧,因为自己的前途,也因为犯罪感。
调查组来了,我莫名其妙地打了岳父的电话,打通了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岳父倒象是理解我,说他的那个关系死了,没死也不见得能保得了我,这是个坎儿,要冷静。
我必须要冷静,可又怎么能冷静得了?象是一艘船,忽而跃上浪尖,忽而又跌入深谷。我再也没有什么动作,几乎是在漂泊中等死一般度过了这段时光。
——处理决定下来了,书记的舅哥批捕了,我被调任人
大主任,虽说是平调,却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比起被免职的那位副县长倒是强了许多。
据说,这个结果也是书记竭力运作的结果,他本人也被记了大过。
这已经是个不错的结局了,他比我强,竟没有茫然无措。我想感激他,却不知说些什么,只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而他却难得的淡然。
这就是水平上的差别,虽然我已许久没有肢体上的这种外露,但我终究没经得住考验,我不得不服他。
到了人大,倒是清净了许多,而且没有狗眼看人低的那种人物出现。
在这里,有必要对这种狗东西作一下介绍以便于兄弟们警惕:这种狗东西是无孔不入的,之所以称之为狗东西就是因为它时而能够象狗一样舔屁股,时而又趾高气扬起来,冲人汪汪不停,不敢下口,却惹人厌。这算是一种功能,具备了此等功能,经常地会得到好处,但长远就不行了。
这一段里肯定也不是没有,或许因为我太过恬淡而没有感觉,恬淡显然是对付这种狗东西最有效的措施。
事实上,因为恬然,我定不去求他们,又何苦要自寻烦恼呢?只是由于年龄的关系,又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我不甘心,这种难得的清净无疑助长了我的不甘心。
我努力地劝着自己,这个念头却日益强烈起来。强烈起来,我也没有采取行动,因为我已无计可施了,无计可施的无奈最容易转化为颓废,颓废就颓废吧,反正无计可施。
也不是没有办法,经历分明在告诉我,心理问题必须要靠时间来医治,或许还有一点点希望吧,只是我还没有发觉。
这样的挣扎当然无助于根治越来越浓的颓废,然而,正当我欲被颓废完全吞噬的时候,却突然涌上了这样的念头:我是有罪的,这样的结果已是不错了。
既然喜欢恬淡的生活,又何苦去争呢?这样的念头虽让我冷汗淋漓,却无法说服我。
某夜,一个更强的声音突然来质问我,难道人大就不能工作吗?我豁然而醒,自此,居然也做了不少的工作,而且因为工作竟也让自己心安下来,原来自己居然还有深深地愧疚,这是个意外的发现,我在赎罪。
命运当真是不可捉摸的,千万别以为自己便能掌握了命运,尤其在我们这个行当。一年之后,我居然被提拔做了副市长,而且跨过了由县长至的角色转换。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结果,直到省委组织部找我谈过话之后,我仍是似是而非。这是我唯一的一次没有运作过的提拔,可别再象现实中“代县长”那次那样。
我猜书记必是早已探知了这个结果,难怪他那几天跑人大跑得勤了,而且对我甚是讨好。原以为失火案还会有什么反复,不料竟是这么个结果!兀自惊疑不定,但分明地,我已感受到了他嫉妒的目光,因为这原是他竭力谋取的职位,反而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又忙碌起来,但我没有忘了根本,当他冲我急步走来的时候,我快步迎上去,当手握到一起时,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仍比他多站了一级台阶,以致于自己略矮于他的身材反高出了半截。
后来,据说是我岳父的那位朋友的儿子帮了我。又据说,我岳父找过他。他竟是比老子更有魄力,更讲义气。我问了岳父他的电话,我觉得自己沾了恩惠该给人打个电话。
岳父也一改常态,说全给你了。
他愈见不行了,我却说,又怎么会呢?心里确也这样想的。
电话一打即通,听得出来,这是个爽快人,他说,好好干吧,兄弟,毕竟年轻,有前途。
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算年轻呢?我谦虚着,却已类似于妄语了。因为他更年轻,据说,还不到四十岁,已是副部级,不过,只是相当,因为他是经商的。
他说,我才不屑做那劳什子官哩。
我沉默了,直至挂了电话。不当官?又能干什么呢?我想着,便劝自己该想想如何干了。
至于怎么干,相信兄弟们定已猜出了个八九,便不再赘述,只说我莫名其妙地又涌上了一股担忧:我正分管着全市的城建工作,与他所从事的恰一致,莫非……?要不然,他为什么对我这样客气?越想越真,我开始恐惧起来,眼前尽是报道中的那些落马者的形象——我是不能不办的,但若办了……我不敢想下去,我甚至开始怕听电话,唯恐是他,却一直不是他,他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但我还是怕。
说到这里,政治家变得苦涩起来,自我解嘲道,反正是“假如”呗,倒总算畅酣淋漓了一番,现实中少有这样的机会。说完,停顿了许久,神色竟又恢复了些,只听他说道,还是听从组织的安排吧,反正都是工作呗。
难道果真能出现“假如”那样的戏剧场面吗?兄弟们纷纷猜测着,因为与他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兄弟们能够明确地感受到,若是他说服从组织安排的话,必已有了几成的把握,否则,他宁肯闭口不谈。
或许果因为工作,他成了一个极富修养的人,兄弟们都盼着这样的结局,而他此时已恢复了常态,冷一样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