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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现在的经验，但凡考试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这时家长也得说几句好话，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说，徐知府偏偏选择这个时候开口，实在让人费解。</p>
然而我理解了。</p>
就从现在开始吧，因为在你的前方，将有更多艰难的事情在等待着你，到那时，你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p>
这是一个父亲，对即将走上人生道路的儿子的最后祝福。</p>
徐时行沉默地上路了。我相信，他应该也是明白的，因为在那一年会试中，他是状元。</p>
中了状元的徐时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犹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够归入徐家。</p>
辛苦养育二十多年，而今状元及第，衣锦还乡，再认父母，收获的时候到了。</p>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亲拒绝了这个请求，希望他回归本家，认祖归宗。</p>
很明显，在这位父亲的心中，只有付出，没有收获。</p>
无奈之下，徐时行只得怀着无比的歉疚与感动，回到了申家。</p>
天上终于掉馅饼了，状元竟然都有白捡的。虽说此时他的生父已经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敲锣打鼓，张灯结彩地把他迎进了家门。</p>
从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时行。</p>
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从他的养父身上，申时行获取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重要经验，并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点：</p>
做人，要厚道。</p>
然后当厚道的申时行进入朝廷后，才发现原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很不厚道。</p>
在明代，只要进了翰林院，只要不犯什么严重的政治错误，几年之后，运气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资格，有才的入阁当大学士，没才的也能混个侍郎、郎中，就算点背，派到了地方，官也升得极快，十几年下来，做个地方大员也不难。</p>
有鉴于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势力极力拉拢的对象。申时行的同学里，但凡机灵点的，都已经找到了后台，为锦绣前程做好准备。</p>
申时行是状元，找他的人自然络绎不绝，可这位老兄却是巍然不动，谁拉都不去，每天埋头读书，毫不顾及将来的仕途。同学们一致公认，申时行同志很老实，而从某个角度讲，所谓老实，就是傻。</p>
然而事情的发展证明，老实人终究不吃亏。</p>
明朝那些事儿6[18]</p>
要知道，那几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阶斗严嵩，过几年，高拱上来斗徐阶，然后张居正又出来斗高拱，总而言之是一塌糊涂。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后天没准就回家种田去了。</p>
你方唱罢我登场，上台洗牌是家常便饭，世事无常，跟着谁都不靠谱，所以谁也不跟的申时行笑到了最后。当他的同学纷纷投身朝廷拼杀的时候，他却始终呆在翰林院，先当修撰，再当左庶子。中间除了读书写文件外，还主持过几次讲学（经筵），教过一个学生，叫做朱翊钧，又称万历。</p>
俗语有云，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一晃十年过去，经过无数清洗，到万历元年，嘉靖四十一年的这拨人，冲在前面的，基本上都废了。</p>
就在此时，一个人站到了申时行的面前，对他说，跟着我走。</p>
这一次，申时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p>
因为这个人是张居正。</p>
申时行很老实，但不傻。这十年里，他一直在观察，观察最强大的势力，最稳当的后台，现在，他终于等到了。</p>
此后他跟随张居正，一路高歌猛进，几年内就升到了副部级礼部侍郎，万历五年（1577），他又当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后，他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p>
万历六年（1578），张居正的爹死了，虽说他已经获准夺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为保证大权在握，他推举年仅四十三岁的申时行进入内阁，任东阁大学士。</p>
历经十几年的苦熬，申时行终于进入了大明帝国的最高决策层。</p>
但是当他进入内阁后，他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只起一个作用——凑数。</p>
因为内阁的首辅是张居正，这位仁兄不但能力强，脾气也大，平时飞扬跋扈，是不折不扣的猛人。</p>
一般说来，在猛人的身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当敌人，要么当仆人。</p>
申时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很明白，像张居正这种狠角色，只喜欢一种人——听话的人。</p>
申时行够意思，张居正也不含糊，三年之内，就把他提为吏部尚书兼建极殿大学士，少傅兼太子太傅（从一品）。</p>
但在此时的内阁里，申时行还只是个小字辈，张居正且不说，他前头还有张四维、马自强、吕调阳，一个个排过去，才能轮到他。距离那个最高的位置，依然是遥不可及。</p>
申时行倒也无所谓，他已经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再等十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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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不用等十年，一年都不用。</p>
万历十年（158）张居正死了。</p>
树倒猢狲散。隐忍多年的张四维接班，开始反攻倒算，重新洗牌，局势对申时行很不利，因为地球人都知道他是张居正的亲信。</p>
在这关键时刻，申时行第一次展现了他无与伦比的“混功”。</p>
作为内阁大学士，大家弹劾张居正，他不说话；皇帝下诏剥夺张居正的职务，他不说话；抄张居正的家，他也不说话。</p>
但不说话，不等于不管。</p>
申时行是讲义气的，抄家抄出人命后，他立即上书，制止情况进一步恶化。还分了一套房子，十倾地，用来供养张居正的家属。</p>
此后，他又不动声色地四处找人做工作，最终避免了张先生被人从坟里刨出来示众。</p>
张四维明知申时行不地道，偏偏拿他没办法。因为此人办事一向是滴水不漏，左右逢源，任何把柄都抓不到。</p>
但既然已接任首辅，收拾个把人应该也不太难，在张四维看来，他有很多时间。</p>
然而事与愿违，张首辅还没来得及下手，就得到了一个消息——他的父亲死了。</p>
死了爹，就得丁忧回家，张四维不愿意。当然，不走倒也可以，夺情就行，但五年前张居正夺情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考虑到自己的实力远不如张居正，且不想被人骂死，张四维毅然决定，回家蹲守。</p>
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p>
此时，老资格的吕调阳和马自强都走了，申时行奉命代理首辅，等张四维回来。</p>
一晃两年半过去了，眼看张先生就要功德圆满，胜利出关，却突然病倒了。病了还不算，两个月后，竟然病死了。</p>
上级都死光了，进入官场二十三年后，厚道的老好人申时行，终于超越了他的所有同学，走上了首辅的高位。</p>
一个新的时代，将在他的手中开始。</p>
取胜之道</p>
就工作能力而言，申时行是十分卓越的，虽说比张居正还差那么一截，但在他的时代，却是最为杰出的牛人。</p>
因为要当牛人，其实不难，只要比你牛的人死光了，你就是最牛的牛人。</p>
就好比你上世纪三十年代和鲁迅见过面，给胡适鞠过躬，哪怕就是个半吊子，啥都不精，只要等有学问、知道你底细的那拨人都死绝了，也能弄顶国学大师的帽子戴戴。</p>
明朝那些事儿6[184]</p>
更何况申时行所面对的局面，比张居正时要好得多：首先他是皇帝的老师，万历也十分欣赏这位新首辅；其次，他很会做人，平时人缘也好，许多大臣都拥戴他；加上此时他位极人臣，当上了大领导，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握之中。</p>
不过，只是似乎而已。</p>
所谓朝廷，就是江湖。即使身居高位，扫平天下，也绝不会缺少对手。因为在这个地方，什么都会缺，就是不缺敌人。</p>
张四维死了，但一个更为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p>
而这个敌人，是万历一手造就的。</p>
张居正死后，万历得到了彻底的解放。没人敢管他，也没人能管他，所有权力终于回到他的手中。他准备按自己的意愿去管理这个帝国。</p>
但在此之前，他还必须做一件事。</p>
按照传统，打倒一个人是不够的，必须把他彻底搞臭，消除其一切影响，才算是善莫大焉。</p>
于是，一场批判张居正的活动就此轰轰烈烈展开。</p>
张居正在世的时候，吃亏最大的是言官。不是罢官，就是打屁股，日子很不好过，现在时移势易，第一个跳出来的自然也就是这些人。</p>
万历十二年（1584）三月，御史丁此吕首先发难，攻击张居正之子张嗣修当年科举中第，是走后门的关系户云云。</p>
这是一次极端无聊的弹劾，因为张嗣修中第，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而张居正死后，他已被发配到边远山区充军。都折腾到这份上了，还要追究考试问题，是典型的没事找事。</p>
然而事情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事实上，这是一个设计周密的阴谋。</p>
丁此吕虽说没事干，却并非没脑子，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到，只要对张居正问题穷追猛打，就能得到皇帝的宠信，</p>
这一举动还有另一个更阴险的企图：当年录取张嗣修的主考官，正是今天的首辅申时行。</p>
也就是说，打击张嗣修，不但可以获取皇帝的宠信，还能顺道收拾申时行，把他拉下水，一箭双雕，十分狠毒。</p>
血雨腥风就此而起。</p>
申时行很快判断出了对方的意图，他立即上书为自己辩解，说考卷都是密封的，只有编号，没有姓名，根本无法舞弊。</p>
万历支持了他的老师，命令将丁此吕降职调任外地，大家都松了一口气。</p>
然而这道谕令的下达，才是暴风雨的真正开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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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的言官中，固然有杨继盛那样的孤胆英雄，但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团伙作案。一个成功言官的背后，总有一拨言官。</p>
丁此吕失败了，于是幕后黑手出场了，合计三双。</p>
这三个人的名字，分别是李值、江东之，羊可立。在我看来，这三位仁兄是名副其实的“骂仗铁三角”。</p>
之所以给予这个荣誉称号，是因为他们不但能骂，还很铁。</p>
李、江、羊三人，都是万历五年（1577）的进士。原本倒也不熟，自从当了御史后，因为共同的兴趣和事业（骂人）走到了一起，在战斗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成为了新一代的搅屎棍。</p>
之所以说新一代，是因为在他们之前，也曾出过三个极能闹腾的人，即大名鼎鼎的刘台、赵用贤、吴中行。这三位仁兄，当年曾把张居正老师折腾得只剩半条命，十分凑巧的是，他们都是隆庆（1571）五年的进士，算是老一代的铁三角。</p>
但这三个老同志都还算厚道人，大家都捧张居正，他们偏骂，这叫义愤。后来的三位，大家都不骂了，他们还骂，这叫投机。</p>
丁此吕的奏疏刚被打回来，李植就冲了上去，枪口直指内阁的申时行。还把管事的吏部尚书杨巍搭了上去，说这位人事部长逢迎内阁，贬低言官。</p>
话音没落，江东之和羊可立就上书附和，一群言官也跟着凑热闹，舆论顿时沸沸扬扬。</p>
对于这些举动，申时行起先并不在意：丁此吕已经滚蛋了，你们去闹吧，还能咋地？</p>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几天以后，万历下达了第二道谕令，命令丁此吕留任，并免除应天主考高启愚（负责出考题）的职务。</p>
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政治信号。</p>
其实申时行并不知道，对于张居正，万历的感觉不是恨，而是痛恨。这位曾经的张老师，不但是一个可恶的夺权者，还是笼罩在他心头上的恐怖阴影。</p>
支持张居正的，他就反对，反对张居正的，他就支持！无论何人、何时、何种动机。</p>
这才是万历的真正心声，上次赶走丁此吕，不过是给申老师一个面子，现在面子都给过了，该怎么来，咱还怎么来。</p>
申时行明白，大祸就要临头了：今天解决出考题的，明天收拾监考的，杀鸡儆猴的把戏并不新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