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十里的平坦大道,若搁在平日里,即便不是策马狂奔,也用不了几个时辰便能走过。但这三天的大雪可是积下了一尺多深的雪,就算是在大道上也照样如此。这雪停只半日的功夫,多数路段上还没有多少行人通行。是故陈若疏一行八骑,只在露出路面的地段奔行一阵子,其余时候,只得缓步行进。</p>
铺上碎石的大道,对于往来的大车倒是方便,这条碎石大道,自镇江堡一直通往宽甸五堡,并与千山堡辖内的大道相连,然后一直延伸到浑江渡口原属曹正雄所部驻守的地域,才又变成狭窄的山路。如今这条道上,骡马大车是主要的运输工具,往来商队,甚至那些相互走动的百姓,也多套辆驴车走在这条道上。</p>
不过,对陈若疏等人来说,此时却不方便。那雪下的路面上也难保没有几个石子散布着,又看不见,若是奔得过快,不小心崴了马脚可就麻烦了。这八个少年人所骑乘的马可也都是伴着一起成长的,当初还是小马驹,如今也算是成年马了。除了陈芷月之外,陈若疏等七人一直保持着亲手喂马、洗刷的习惯。</p>
就这么走走奔奔,路便显得漫长。好在陈芷月可一刻没有闲的时候,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千山七虎可是每个人都至少与其交谈过四五个回合了。自然,少年杨琪要翻倍的来算。</p>
按年岁,这八人之中,以陈芷月居长,芳龄十七;随后是陈若疏长着一岁,过了十六,其余六人倒是同龄,只差着月份、时辰。不过,陈芷月虽然一直以二姐自居,千山七虎却更显得多出一些“少年老成”的模样。倒不如说陈芷月这个二姐,更像是千山七虎的小妹般被宠掼着。再加上男孩子在十几岁时猛窜个头,就如陈若疏,当初见到苏翎时看着不过七、八岁,实际却是不止,这几年不仅吃得多,也得益于每日从不间断的训练,此刻已与成年人一般高了。千山七虎倒是个个都要比陈芷月高出大半个头来。</p>
靠近镇江堡,路上往来行人车队一多,这路面的雪便早被踩踏干净,陈若疏一行这才猛抽上一鞭,纵马奔行起来。</p>
此时已然天黑,一枚弯月正斜斜挂在东边的天幕上,冷冷的清辉倒是正好与道路两旁的积雪相映,视线倒不受暗夜的影响。</p>
转过一道土岗,远远的便见到两堆篝火在暗夜里熊熊燃烧着,照出一大片光亮来。陈若疏等人禁不住吆喝了几声,便向火光奔去。</p>
那两道篝火,便是进入镇江堡辖内的必经关口。</p>
这得要说原来镇江新城的规划,因向镇江堡城外划定的区域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原有的初步划定已然不够用,故镇江新城的范围便不断地向外延伸。当然,这新延伸出来的部分,仍然是以划定的大道为基线,成为一个个的方形区域扩展着。这不断迁居而来的工匠家眷、士兵亲属,以及四周听闻能重新分配土地的山民等等,将镇江堡一带的“大兴土木”场面不断的推波助澜,这房屋的修筑,很快便越过了原来初步设定要修筑城墙的位置,并仍然显出扩张的态势。</p>
最终,总掌镇江堡一带军政民事的胡显成,在距离镇江堡老城十里处,雇佣民夫挖掘出一道壕沟,宽五丈、深三丈,作为镇江新城的界线,至于修筑城墙,眼下还遥遥无期。这道方圆十里的壕沟并不规则,且是分段挖掘而成的。民夫们则是那些不断汇集而来的穷苦百姓人家,这一年一季的农事,便限制了春耕、收获之外能觅食的范围,整个冬季若都靠赈济,也仅仅是养命而已,是故这以工代赈的法子,再次被用上了。</p>
因凡是聚集到镇江新城的,不论贫富,这每一家都能保证有暂新修筑的屋舍居住,或许这也是吸引人口的一个原因。自然,这银子是由苏翎所部垫付的,分十年偿还,或者,便是拿力气去换粮食、银子。这一点,是与那五百派驻到村、镇的管事们,宣示的所有劳役均有偿征募,完全吻合。是故这挖掘的工程,还不仅仅是当地的穷苦民夫。</p>
这道壕沟并未做过过于繁琐的规划,大致是南北略宽,东西稍窄,有部分地段还直接利用了一些河道。至于花费,倒并未让胡显成、胡德昌等人过于担心。粮食是来自陆陆续续征收的税粮,而银子,又至少有半数是抵消了垫付房屋的款项。总得花销仍然在可以接受之内,不但没有对苏翎所部的供应有所影响,反而对镇江新城一带的民事起了不小的稳定、推进作用。</p>
这项工程只是大致上的防御工程,是故大部分地段只是粗粗划定,只要掘出大致的宽、深便可。胡显成只是派驻了十几个熟悉土木的管事在临近河道、水源的地段,做了精心的部署,修建了几道闸门。在河水、江面封冻之前,引来叆河以及鸭绿江水,将这道壕沟彻底变成一条河流。自此,叆河以及其余几条不知名的小河、溪水,便又多了一条支流,绕过镇江堡,流入鸭绿江。</p>
胡显成打算在明年春耕之后,再在鸭绿江上游地段,在开挖一条引水渠道,引来更多的鸭绿江水,让壕沟内的水能更多一些,以便方便壕沟两边取水之用。</p>
这般粗旷的挖掘工程,自然做不到精细。比如那壕沟两壁,便达不到陡峭的意思,不少地方便干脆坍塌成略陡的斜坡,但这也未受到指责。偶尔巡视的骑兵小队队长,只是劝诫民夫们要小心安全,勿要伤了人,便照样算了合格。以至于那些民夫不清楚,这到底是修筑城防壕沟,还是挖掘河道。当然,这些民夫对此只有感激,而不会暗骂“败家子”。另外,每完成划定的一个地段,所有参与的民夫,还被奖励一包盐,这样足够一家人吃上几个月了。这多少也提高了挖掘的进度,按换取粮食的方法,自然是挖的多,挖的快,那么这一冬天家里的存粮,便不必另外去寻了。</p>
按苏翎所部一直以来的惯性,这架构过粗,管带松散,在这样的挖掘工程里,也是一样。这到底雇佣了多少民夫,也无人去算总数。榜文发布之后,便有人在指定地点等候,每到齐五十人,便随意指定一名看着长相憨厚老实的作为队长,领取锄头、铁铲、藤筐、扁担等工具物品,带往制定地段开始挖掘。至于挖掘的土方与换取的银钱、粮食,倒是粗粗算过,不过,这个算法没有招致任何一个民夫的异议,甚至还显得略略轻松。当然,也不可能完全都是均数,那些稍显的过重的,也在随后发放的盐、布等奖励中,消除了不满。</p>
大致在每两百人的地段上,便搭建有供民夫们煮食、住宿的木棚,并存有粮食、工具等等,由四个民夫队长共同负责安置管理。而每五个这样的木棚之间,则有一小队骑兵以及两个管事往来巡视,处理发放数目的等以及一些纠纷等等事宜。</p>
登记事项,倒只是对居住在镇江堡的民夫,或是抵消房屋垫付的银子,或是换取粮食过冬的,或是两者兼而有之的,管事们倒是不厌其烦,一一登记在册,到时提供给胡德昌的银庄,以便销帐。而那些远道而来赚银子的民夫,便简单的登记入册便可。自己无法解决吃食的,便在木棚内换取一部分粮食支用,到时在工钱里扣除便是。这样算来,那些民夫倒比在家中买粮食度日还要划算。毕竟这冬日里此时能赚银子的机会可不多,大多农家都是坐食熬过冬季而已。这也是不多时便有大批民夫聚集过来的重要原因。</p>
那数以千计的锄、铲、斧以及铁钎等等铁制工具,便是迁居到镇江新城外工匠集中居住的作坊打制的,银子自然是有胡显成以军需的名义支付的,这大笔的订货,使得铁匠作坊很赚了笔过年银子,那笑脸是见了谁都堆在脸上。这若是在加上给那些船场打制的铁钉等铁器,这半年来赚的,可比往年数年还要多。同样,那专制各式绳索的店铺,也是一样忙得不亦乐乎。</p>
若是再往上追溯的话,那提供原料的铁场矿山,以及木材、竹编等等扩散到镇江堡以外数百里地,今年的生意并未因战事而萧条,反而更胜往年。这场迁居因人口过多而带来的各种隐患,很快便由这些类似的流通而正常起来。而那些日益在无形之中庞大起来的无数商队、船队,更是添了一把柴火。镇江堡作为一个商货的集散地,已然成形。</p>
当然,所谓集散,自然是有来有往。此时的镇江新城,还是来的多,去的少。但毕竟已经有商家店铺以及那些各怀祖传秘技的作坊向外地发货了。只是目前仍然以军用购买为主,还远未形成苏翎所希望的,将本地商货远销四方的状态,只能说已经在向这个目标发展。</p>
唯一能算得上稀缺商货的,便是那几家船场所打造的船。可惜目前的订货,都由胡德昌的商船船队以及冯伯灵的水师包全了,一般商户想买,怕还得另外托些路子,才能在几个月之后匀出一艘。扩大船场规模的设想,在每一家船场主人那里,都是第一要筹备的事情。</p>
这说回到壕沟处,如今灌入壕沟的水早已冻实,冰面之上只有一丈多高。不过,这虽能过得人,却是也要费一番功夫,能够通行的,便是在各个要道上设置的吊桥。这与那道壕沟一样,只是初步的防御手段,自安装妥当,除了试了几次,到还真没正式地收起来过。</p>
每一处吊桥,都有二十名士兵把守,日夜都住在吊桥旁修筑的小型兵站内。这二十名士兵由一名把总管带,职责虽说是盘查可疑之人,警讯敌踪,但实际上除了每隔数日维护一下木制的吊桥外,便是燃起两堆篝火,吊桥两边各有一堆,给那些往来的行人、商队照明而已。而这座兵站后面百步左右,便开始进入大片的宅院区域。</p>
陈若疏一行八骑看到的两堆篝火,便是这镇江新城北面的第一座吊桥。此时天色既晚,路上已无行人,是故陈若疏几骑的马蹄声,很快便被把守吊桥的士兵听到了。那名把总模样的武官微微扬起头,向远处张望,身后的十名轮值的士兵倒是列队站得齐整,但面上的神情却不见有丝毫警惕。毕竟这里是镇江堡,哪儿来的危险?从最初那些黑甲骑兵在混乱的人群中扬刀立威之后,镇江堡一带是连个贼都没有。紧张是不必,但那列队军姿却是丝毫不能含糊的,这是新兵大营的第一课,能派出执行军务的,早就过了这一关。</p>
陈若疏等八人在吊桥彼端勒马停下,随即缓步踏上吊桥,向另一端走去。这是规矩,任何人都不得在吊桥上纵马狂奔,那处罚自不必多说。</p>
陈若疏与陈芷月的一黑一红两色皮袍,在篝火的照耀下分外醒目,是故那名把总很快便认出了来者是谁。</p>
“果然是千山七虎。”那名把总笑着说道。</p>
陈若疏走过桥,勒马停住,笑着说道:“王大哥,你又笑我们了。那是我们自个儿叫着玩的,可别再这么叫了。”</p>
显然陈若疏与这名把总熟悉。说起来,陈若疏还与此人一起上过课。这名把总叫王三宝,二十五岁,在苏翎的军中倒是待了几年,最近才被提拔为把总,在武官学院整训了一个月,如今暂时调拨到这里驻守。那陈若疏等千山七虎,自打到了镇江堡,只要有空,便要出去狩猎几日,是故王大宝倒是见得多了。</p>
“我倒以为你们明日才回呢。”王大宝伸手摸了摸陈若疏的战马,说道:“往常不都要去个两三日,怎么今日回来这么早?”</p>
陈若疏笑着答道:“今日不是腊八么?赶着回去呢。”</p>
“哦?我倒忘了,”王大宝拍了拍脑袋,笑着说道:“我这里还温着一锅腊八粥呢,是我那婆娘送来的。你若是不嫌,便来吃一碗如何?”</p>
陈若疏摇摇头,说道:“谢了。我们这会儿赶着回去,大姐怕是等的急了。”</p>
“也对,也对。”王大宝连声说道,“那快去吧,看这会儿都什么时辰了。”</p>
陈若疏想了想,便问道:“王大哥,你这会儿有多少兄弟?”</p>
王大宝一怔,随即说道:“有十个。胡将军有令,今晚不轮值的兄弟,有家的都放假回去歇一晚。怎么?有事?”</p>
陈若疏伸手在马上摘下一个口袋,掂了掂,又再摘下一个,递给王大宝,说道:“今儿猎了头熊,这两袋也有二三十斤吧,该够吃的了。”</p>
那王大宝大喜,也不客气,伸手接过,递给身旁的士兵,然后转回身笑着说道:“这总吃你的,哥哥我也过意不去。这样吧,也让我请你们兄弟七个一回。你要不嫌弃,就到我家里如何?”</p>
陈若疏的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也不合适,苏翎所部除了军中,那一惯是不讲究尊卑地位的,何况这陈若疏七人还是个孩子。王大宝说的“不嫌弃”,也就是客气了。</p>
陈若疏笑着答道:“那好,就吃王大哥一顿。”</p>
王大宝这下笑得更开心了,说道:“那好。再过十日,我便交接了这里的军务,回家过年。我也不好寻你们,十日之后,不管哪一天,你们只管来我家便是。记住,在振武区乙字巷二百七十八号,那便是我家所在。我天天都在家侯着。山珍海味没有,大鱼大肉管够,还有一坛好酒。”</p>
陈若疏回头看了看其余几人,又回头说道:“那好,到时我们看学院里的安排,一有空我们便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