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右前轮也缓慢地着地。
骆滨爬上车,对着低头打量铁器的江道勒提喊道:“赶紧上车,你还不嫌冷啊?!”
江道勒提把铁器放进驾驶室,又拿着摇把子使劲摇了几下,拖拉机发动了。
骆滨握紧方向盘,挂一档,轻踩着油门,拖拉机慢慢爬上了马路。
江道勒提佩服地五体投地,“老三,这铁链和这东西,好东西呀,你从哪弄来的?”
骆滨生怕拖拉机再滑到地基下,小心翼翼地开着车,“我妈用单位不要的边角料做的。”
江道勒提摇着头感叹,“羽姨是咱村里脑子最灵光的人,一点儿不假。”
骆滨一脸的炫耀,得意道:“我妈说,材料够的话,她做一个最便捷的千金顶。”
运完最后一车粮,已是大年二十九。
骆滨和江道勒提去结账。
粮站结账倒也痛快。
俩人除去柴油钱,利润五五分成。
江道勒提清点着手中的八百多块钱,笑得嘴巴合不拢了,“走,老三,走撒,到我们家吃拉条子撒。”
俩人来到江道勒提在西域县的家,在百货公司的家属院里。
一排没有院墙的砖瓦房,住着七八户人家。
每家都是里外两间,标准的职工住房。
江道勒提的媳妇努尔加那特是百货公司的营业员,每天站柜台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话。
努尔加那特是个老实巴交的哈萨克妇女,三十出头的样子,中等身材,体态微胖,干起家务活很利落。
江道勒提和骆滨坐在炕上就着花生米两杯酒下肚,努尔加那特的拉条子也端上来了。
风干羊肉、辣皮子和洋芋丝炒的菜,配上劲道的拉条子,骆滨就着几瓣大蒜一口气吃了两盘子。
他用手捋着肚皮笑道:“嫂子做的拉条子比乡里马回回家的香多了。面拉的细,还有劲儿,这下吃的扎实了。”
寡言少语的努尔加那特羞涩地笑了,又端来两碗面汤。
她虽然不说话,可是对比她小十几岁的骆滨一脸的虔诚。
在努尔加那特心中,骆滨就是他家的大恩人。
丈夫失业了,跟着骆滨干农机,不到两个月就挣了近两千块。
虽然苦点累点,有时还看不到丈夫的身影,可是如今的江道勒提比在石油公司上班拿回家的钱多许多。
几杯酒下肚,江道勒提的话多了。
他那被风雪冻得结痂的脸颊透着紫红色,炯炯的眼神望着端着碗喝面汤的骆滨,“老三,我想通了,跟着你干有没单位一个球样,跟你干一个月挣的钱比在石油公司两个月的工资还要多。我没你聪明,就听你的。昨天车子陷到坡里,我整个百球开(没用,没主意的意思),幸亏有你。”
骆滨谦虚道:“江道哥,别这样说撒,咱俩是好兄弟,趁着年轻多吃点苦挣些钱。”
江道勒提直点头,眼睛发亮地问着,“这样干下去,明年能不能成万元户?”
骆滨一脸的自信,“只要肯吃苦,别说万元户,两个万元户都成。”
自从跟骆滨干起农机后,江道勒提性子开朗许多。
江道勒提敬佩地看着淡然的骆滨,好奇地问道:“老三,你跟那孜古丽就这样了?”
骆滨一脸的不自然,苦涩地笑笑,“我跟她能咋样?!撒也没有。”
江道勒提打抱不平道:“阿勒玛勒村人都说,那孜古丽没有你,考大学,门都没有。你可能没听说,有个维吾尔族男孩跟她一块儿回来了,好像是她的对象。”
骆滨闻言愣怔片刻,没有言语,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原本喝着醇香的伊犁大曲怎么这会儿又苦又辣的。
他知道,他跟那孜古丽就是谈了场无疾而终的对象罢了。
江道勒提愤愤不平道:“村里人都在说艾力叔一家呢,没有羽姨给他尤努斯、艾合买提辅导功课,他们能考上中专、公家能分配工作吗?!这个那孜古丽还不是你一直辅导着,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我看白开(白)辅导了。”
骆滨眉眼一低,也不吭气。
江道勒提看出骆滨心里不舒服,自责道:“都是我,说啥不好,算了,不提了撒,喝酒!”
他一口气喝完杯中的酒,嘴巴咧着吸口气,“老三,人要心好,我初中数学题、化学题不会做,都是你妈妈给我讲的,有一次,一道物理题老师给我打了对号,羽姨看见了,赶紧给我纠正,知道吗,连物理老师都不会那道题,哈哈哈------”
江道勒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诚恳地说出心里话,“那时候我就想,乡中学老师都麦吗可(教学水平差的意思),我一定离开农村,让我的孩子在县城上学。我一直亚麻(很)想不通,你妈妈肚子里墨水亚麻多(知识水平高),为啥不当老师撒?”
骆滨沉吟着,思索着揣摩道:“可能我妈妈喜欢静吧。”
江道勒提还是一脸想不通的神色,摇着头惋惜道:“你妈妈当乡中学老师,我可能当年也考上中专了撒,哎------”
骆滨淡淡一笑,继续闷头喝着辛辣的白酒。
酒过三巡,酒量不大的骆滨喝的俊脸通红,就连脖颈都红了。
江道勒提给俩人倒满最后一杯酒,问着打饱嗝的骆滨,“老三,那个拉羊的活儿,咱明天干嘛不干?”
骆滨脆声回答:“当然干呀,为啥不干,你没听那二道贩子说呀,运费一趟1200块钱,多好的买卖呀。咱把这车羊拉到塔城卸了,再从塔城拉些红花油回来,不放空趟,多挣点钱。”
江道勒提犹疑道:“明天你们汉族人过年了,你还干?!”
“干,只要挣大钱,干!”骆滨端着酒杯跟江道勒提碰了下。
江道勒提若有所思,他知道骆滨这是不想回阿勒玛勒村,不想看见那孜古丽。
他心中感叹,这个骆滨真是,算了,啥也不说了。
哎-----
这一夜,骆滨跟江道勒提的儿子挤在外面的小床上睡了一宿。
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拉着那孜古丽的手在村里那芦苇荡边奔跑着。
俩人笑着跑着,幸福又甜蜜。
跑着跑着,手中落了个空。
那孜古丽突然消失了。
他一个人站在荒野上无助地寻找着心中的爱人。
突然,那孜古丽飘在空中,她的双手被绳索捆着动弹不得。
艾力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维吾尔族男子对着骆滨露着狰狞又鄙夷的笑容,分别抓着那孜古丽的胳膊,慢慢朝远处飞去。
梦中的骆滨只看得见那孜古丽的嘴巴在动,但听不到她的话语。
骆滨吓地在梦中呼喊着那孜古丽的名字。
他被吓醒了。
醒来后的他察觉自己的脸颊湿漉漉的,枕头也浸湿一片。
骆滨再也没敢合眼,他睁着双眼木木地盯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以及雪地在月光下映照在窗台上的亮光。
这一夜,骆滨再次在麻醉着自己,忘记她吧,她已跟自己是天壤之别。
就如火车轨道的两条铁轨永远都不会再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