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观正在案头处理文书,闻声抬起头看了李延庆一眼,旋即埋头,继续处理文书。
“问吧。”李重进眯着眼,挪了挪大腚,找了个舒服的体位。
“阿爹之前计划围点打援,静待南唐援军上钩,那此刻为何又急于强攻寿州城,甚至到了征调十数万民夫攻城的地步?”李延庆言辞并不激烈,甚至极为冷静:
“此番孩儿乘船南下,看着一船船百姓沿汴河南下,其中,就有一万八千名来自宋州的百姓,他们可都是阿爹治下子民,而且皆是正值壮年的成年男丁,少了他们,来年宋州恐怕没法应付朝廷的上供钱。”
李延庆并不打算用激烈的词锋,或是刻板的儒家教条来激怒或者说服父亲,他清楚,这些绝对没有任何作用,而是要晓之以情,动之以利。
宋州目前总人口不过二十五万,若是骤然减少一万八千名成年男丁,来年赋税就会大打折扣,这自然就会损伤到李重进的利益。
李重进睁开双眼,望着黑漆漆的帐顶:“你以为,是为父要攻城?”
“那,难不成是”李延庆一愣,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照隐(吴观的字),你和庆哥儿说明,我累了,去睡会。”说罢,李重进豁然起身,走进了后头的卧房。
吴观抬起头,放下手中毛笔:“三郎,到为师身前来,我替相公说明。”
李延庆缓缓走到老师身前:“老师,学生已经清楚,强攻寿州城,是圣上的意思。”
“没错,正是圣上的意思。”吴观轻声叹息:“上月末,那南唐李璟遣使北上求和,却在求和信中自称唐朝皇帝,且不愿割让寸土,只愿赔偿点金银之类的阿堵物。
圣上阅信震怒,幸得圣人相劝,方才勉强平息,圣上却勒令相公立刻强攻寿州城,且调韩令坤轻兵袭取扬州,想来是要证明我朝禁军的强大战力,借此威慑南唐,好让李璟痛快投降。”
此时民间习惯称呼皇帝为圣上,皇后为圣人。
早在二月末就开始强攻寿州城了么?李延庆心情沉重,低声说道:“那禁军想来是死伤惨重。”
“是啊,强攻寿州不过五日,禁军就折损三千有余”吴观放在案上的双手有些发颤:“禁军无力再承担此等损失,若圣上再勒令禁军攻城,十余万禁军恐怕顷刻之间便会哗变,圣上只好下令征调十数万民夫协力攻城,如今,各州民夫已经陆续赶赴兵营,明日就要再度攻城。”
周朝的禁军士兵大多出生低微,不少人还曾是罪犯,虽然装备精良,但却缺乏军纪,只要伤亡人数起来了,转瞬就会有溃散的风险。
“精锐如禁军都死伤至此,那驱使未经训练、没有甲胄的民夫去攻城,岂不是要他们白白送死?”李延庆骇然于寿州城防竟然厉害至此,又忧心十数万民夫的安危,心中颇不是滋味。
换位思考,李延庆自觉能够略微体会一小部分郭荣的感受。
李延庆心中很清楚,身为皇帝这样的上位者,有时确实没法兼顾到所有人。
慈不掌兵,绝对不是一句空谈。
李延庆自忖,若自己是皇帝,要在十万禁军与十万无辜平民间做抉择,自己也许会犹豫不已,最终应该还是会选择禁军。
但李延庆毕竟接受过系统的现代教育,穿越过来,接受的又是儒家教育,心中良知并未泯灭。
朝廷征调十几万无辜的百姓充当炮灰,李延庆就是没办法接受,心中的愤郁数日都难以平息。
不过在表面上,李延庆还能维持住冷静,他明白,愤怒,是最无用的情绪。
“圣上就是要让他们送死,死尸至少可以用来填护城河,可以用来砌垒,也可以消耗一部分守城力量。”吴观此刻也很冷静:“军中粮食早已不足,即便圣上回心转意,不令民夫们攻城,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圣上不可能再拿出粮食来遣返民夫归乡。”
李延庆闻言,陡然想起一路的所见所闻,心中感慨:是啊,军中的粮食也不足了,民夫既然抵达军营,就再无北归的可能,他们注定要死在这寿州城下。
“三郎。”吴观缓缓起身,走到学生的跟前:“你很聪慧,是为师见过最聪慧的人之一,无论为师教你什么,你总是立刻就能掌握,但现在,为师希望你能稍微笨一点,别去想这些无用的恼心事,他们你就当他们并不存在,明日你就去滁州,做好一州推官,这便是你目前最应该做的事情。”
低头凝视着地面,李延庆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就当他们不存在”
“为师知道你心中难过,为师心里也一直没顺畅,但没法子,从为师的祖辈开始,世道就是这般崩坏,至今都快一百年了,为师早已习惯。”吴观略带怜悯地抚了抚学生厚实的肩膀:“笨点吧,这样你至少能过得舒坦些。”
“学生明白了。”李延庆用力地咬了咬下嘴唇,干枯的嘴唇霎时迸出鲜血。
有点腥,是铁的味道。
世道崩坏,那就竭尽所能,去改变这个世道。
如此,方能得一丝心安。
李延庆目光逐渐坚定:就从滁州推官开始。
除了拯救李家,李延庆感觉自己肩上又多了一个重任,但腰杆却莫名轻松了些。
第二日天刚亮,李延庆就自觉地醒来,军用的窄床虽然睡不太习惯,昨夜却睡得很是踏实。
起床洗漱一通,用过简单的军中早餐,李延庆召集好随行人员,在父亲李重进指派的四十名亲卫护送下,再度启程南下。
“三郎,昨夜我被蚊虫叮咬了一整夜。”司徒毓骑在马上,顶着黑眼圈,伸出一条胳膊,洁白细嫩的皮肤上多了十几个红色的肿包。
李延庆略微瞧了一眼:“你就当它们不存在,这样,你会好受些。”
司徒毓收回胳膊,挠了挠头:“你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明明就在我身上,瘙痒难耐,我如何当他们不存在?”
“因为除了当它们不存在,你没有别的好法子,这玩意啊,就是越骚越痒,越想越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