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喜爱谎言,不仅因为害怕查明真理的艰难困苦,而且因为他们对谎言本身具有一种自然却腐朽的爱好。
——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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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终在地窖养伤的日子,是他流浪江湖这几年里,难得平静的时光,相比于往昔的漂泊和挣扎,躲在地下的这几个月可以说太过于平静了,在正月寒风峥嵘的时候,他开始一动不动地躺在稻草上面,一开始的时候,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到疼痛,贺不悔临走的时候,曾经检查过他的伤势,按她的话来说,他身上除了胳膊腿的大骨头没断,其他地方没有一处完好的,力奴出手实在狠辣,他的肋骨就全都凹陷下去,他躺在地上,疼得没法翻身,没法动弹,这种痛楚在随后的几天里尤为强烈,特别是在深夜,当他一觉醒来,那种感觉会让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不经意中,他就会蜷缩起身体,尽管这可能带来更多的痛苦,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他对那晚记忆的恐惧,他不想回忆被力奴虐打的细节,但那些难堪的往事仿佛不受思维控制,在难眠的深夜不由自主地在脑子里一幕幕地反复呈现着。
后来他索性不再回避,任由回忆重复这段经历,他觉得也许能从这些片段中找到自己的破绽,用以提高自己的搏击技艺,兴许以后就能避免,不过当他反复回忆过多遍之后,得出了一个让自己更加沮丧的结论,那就是无论自己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被虐打是唯一结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力奴在最后关头,竟然没有杀死自己,尽管这对他来说,就是动动手指就能完成的事情,可他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后还是离开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一直没想明白力奴最后为什么没打死自己,后来有一天,他睡不着觉的时候,无意中瞥见自己衣服上有一个油腻的图案,他突然想起来,这是张天师临走的时候,用刚吃完油糕的脏手在他身上画的平安符,也许就是这个神秘的符咒,让他逃过灭顶之灾,他心想力奴力气再大,终究无法和道术抗衡,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好的解释了,可转念一想,张天师有道术吗?又变成个无解的问题。
让他欣慰的是,不管怎样,他总算还活着,人只要活着,未来就有无限可能,他不能死,他还有要做的事,还有要等的人。
他就这样每天躺着,无所事事地数着日子,贺不悔没有食言,每天傍晚,他都能听到地窖上有东西放到木板上的声音,然后他就慢慢爬上去拿,他的伙食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候是一只炖煮的鸡,配上麦面饼和热羊奶,有时候是豆粥、烤马肉,或者是牛肉羹和麦饭,种类很多,吃食送来的时候,干粮摸着还烫手,汤羹会冒着热气,他只消将食物取回地窖,关好头上的木板,然后用整整一天的时间将它们吃掉,接着继续躺在稻草上,等待第二天傍晚的施舍。
吃食每天都在变,唯一不变的是,每天都会有肉吃,有时候他想到这段经历就会暗自发笑,自己闯荡了这么多年,每天能吃到肉的日子就是养伤这段时间,他自认为的生命至暗时刻,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却是这些年来生活水平最高的时光。
不过他从没见过送饭的人,甚至他曾怀疑过,给他送饭的到底是不是人?每天他送饭的时刻并不固定,但不会偏差太多,后来他伤稍微好些以后,曾特地躲在木板下或者提前在外面等候,想看看一睹送饭人的尊荣,可他越等,那人越不出现,只要他一回去,很快就会听到碗和坛子落在木板上的声音,好像算准了一样,这也算是养伤时的一件轶事吧。
贺不悔在他养伤这段时间,再也没来过,她临走时曾说过,方便的时候会来看他,这也是吴终能安心躲在地下,一躺就是几个月的唯一支撑,可他从漫天飞雪等到草长莺飞,又从桃花盛开等到遍地墨绿,从冬天一直等到仲夏,一直没有等到她再次出现,无数次,在痛苦的难眠之夜,他就是靠硬把她的形象塞入自己脑海来克服恐惧,让自己入眠,在安逸的时候,他也会想起两人之间的调笑和斗嘴,或者她背着自己艰难前行时,所感受到的那种颠簸感,然后鼻子就会发酸,他很难想象一向以妖艳和骄傲示人,总是被称作妖女或祸水的艳丽女人,竟在那个寒冷的傍晚背着一个比她还高还重的男子,从蓟城的一头一直走到另一头,她的腰深深弯下去,好像低贱的女奴一般,在行走的时候,他能感觉到她的唏嘘,这正是颠簸感的来源,她在哭,她在走,她没有抱怨,只是背着自己一直走。
酸楚,还有点小骄傲,他相信除了自己,没人会让她再做出相同的举动,即便那人是皇帝或者王公贵族,他们尽管可以占有她……,他又开始憎恶自己的脑袋,每次欣慰的小得意之后,总会联想到随后让他思之欲疯的场景。
就这样,在每天吃饱喝足后,在恐惧—心酸—得意—发疯的心路循环中,他身上的伤口慢慢愈合了,他的筋骨不再疼痛,他可以翻身睡觉,然后又可以在地窖里翻跟头拿大顶,他又能挥舞自己的宝剑,白色绵软的柳絮带着温暖的气息,从头顶木板的缝隙里,丝丝朵朵地飘落下来,在地窖角落和夹缝中堆积得越来越多,暮春仲夏时节,白天变得越来越长,他好像也变得越来越胖了。
当身体的伤痛愈合后,在这样的春夜,心中的思绪就像身边的白色丝絮一样,在没有得到有效消除的情况下,就会层层堆积,然后连成片,最后铺满整个地面,他心里的丝丝点点就是这样,贺不悔几个月没露面,在最后的几个晚上,他睡觉的时候,心里就好像揣着二十五只兔子,百爪挠心。
最后他之所以打定主意离开地窖,是因为没饭吃了,从立夏开始,他的晚餐就再也没出现过,已经听了几个月,每天到点就会出现在头顶的咔哒声,从此销声匿迹,头一天他忍过去了,第二天实在难忍,第三天忍无可忍,他终于从地下爬出来,正好外面在下雨,地窖周围全是积水坑,他走到一个水坑边,把它当做镜子,在里面看到一个身材壮实而脸庞圆润的乞丐正吃惊地大睁着眼睛。
他笑了,毕竟几个月没洗过澡,连脸都没洗过,他躺在地窖下面睡觉的时候,对此毫无感觉,如果有人送饭,他继续躺一年也不会觉得难堪,不过置身细雨中,身体被外面新鲜的空气吹拂过之后,他终于闻到自己身上一直散发出的那种混合油污和其他不明物体的难闻味道。
于是他在雨中脱光衣服,以天为浴场,让雨水冲刷掉几个月来沉积的污垢,老天也是作美,在他一番清洗之后,雨散云收,日遮霁后,霞光万丈。
此时正是初夏清晨,一番云雨,日上三竿,暖和的阳光晒在身上,惬意又舒服,他趁着好天气,赶紧把穿了几个月的衣服放在地上烘晒,想来这身衣服还是初入蓟城的时候,吴王花大价钱给他做的,原本都是好料子,如今却变得比乞丐穿的百家衣还破烂。
他闲来无事,就靠着身旁的石墨,在太阳下面打盹,过了中午,他又被饥饿唤醒,看看衣服也已经晒干,重新穿戴好,然后踏上蓟城的街道,他打算先找点吃的填饱肚子,然后去找贺不悔,几个月没见面,他既想念又担心。
吃饱肚子对他并非难事,特别是在这身破衣服加持下,他只要蹲在街头,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真有人给他施舍吃剩的麦饼,这会儿他也不顾体面,狼吞虎咽吞下肚子,随后就有了力气,他挺直腰板,就这样重新焕发生机。
他在街上四处游荡着,漫无目的又满怀期望,衣服上散发着油糕的残余味道,经过几个月的地下酝酿,突然被阳光烘晒后,变得更加突出,他皱着鼻子,这味道突然让他想起张天师,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就这样,他胡乱转了一天,到了晚上,也不想回地窖,就在街头一棵老槐树下,胡乱过了一夜,经过几个月的休养,他不缺觉,缺的是人间烟火气息,他躺在树下,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然后昏然睡去,次日清晨,树冠凝结的露水滴入他口中,他砸吧着嘴,看到清晨的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照在身上。
他无言苦笑,吃人施舍,露宿野外,破衣褴褛,他当真变成了乞丐,曾经晋朝王家千岁,身怀绝技,一招摆线刺杀令人胆寒,如今流落在蓟城街头,不知明日归于何处。
“吴终,还没死呐!”正感慨间,猛然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
回头一看,见贺不悔怀抱小女孩,就站在他身后,笑眯眯盯着他看。
这次她穿得很素雅,脸上的脂粉也很淡,唯有身上的香气依旧。
她怀中的小女孩又长大不少,开始一直盯着他的脸,意识到和他视线相对,突然把脸扭到一边,那样子好像世故很多,给他一种奇怪的感觉,小女孩的眼神不像半年前那般天真,总感觉好像有个成年人,透过她的双眸在凝视着自己,这种感觉让他有点冷。
“不悔,真是你吗?”他擦了擦眼睛,确认眼前的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女人,声音突然变得哽咽。
“忍住了,别哭出来,让孩子看见丢人!”她微笑着用手指放在他嘴唇前面。
“我一直等你来看我!”他擦擦眼睛,也跟着笑起来。
“你又没死,我老看你干嘛?”她微微撅起嘴唇,“再说了,我想看你的时候,总能找到你!”
“这次也一样吗?”他笑问道。
“多嘴!”她嗔笑着白了一眼,“跟你说,孩子大了,能听懂话了,你再胡言乱语,可得小心点!”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带着她?这小丫头到底是什么人?”吴终不解。
“她的身份不比你低,明白吗?”她仰起头,“这小姑娘叫慕容雪,她爹就是燕国皇帝,她已经有了封号,叫’清河公主‘!”贺不悔说道。
“长得倒真漂亮,有点她爹娘的意思!”吴终笑着用手指去逗弄公主,引得公主咯咯地笑,再看她的目光,又恢复了孩童的天真,他心说刚才只怕是自己一个人憋闷久了,径自产生的幻觉吧。
“公主特别喜欢我,每天粘着我,不管去哪,都得带着她,不然她就会大哭呢!”她轻轻抚摸着公主的头,流露出母亲才有的慈爱眼神。
“所以你也特别喜欢她,是吗?”吴终也觉得这小姑娘着实可爱,笑起来声音如铜铃般清脆。
“确实如此,”她边说边轻轻亲吻着公主的圆脸蛋,“我之所以一直留在这鬼地方,就是因为放不下她,自从去年皇后怀孕,一直到小皇子诞生,她是没工夫管自己亲闺女了,皇帝就让我带着她,封我做公主的干妈!”她笑嘻嘻对吴终说道。
“你不想自己生一个吗?”吴终调笑起来。
“用你管吗?又瞎说!”她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再多言,不过他看到贺不悔阴沉的脸色之下,有过一闪而过的惆怅和忧伤。
“你们……是来逛街的吗?”他只能岔开话题,以回避尴尬的气氛。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胡说八道先生!”她显然还没消气。
“你总能找到我。”他咬着嘴唇。
“你认识张天师对吧?”她突然问道。
“没错,他怎么了?”他好奇她总是知道自己心中所想,又总能在万千人中找到自己,仙女?还是巫女?总之是神秘的女人。
“能带我去见他吗?”贺不悔问道。
“我不知道他在哪。”吴终回答。
“他失踪了,这段时间我找遍了蓟城的大小旅店,没有发现他。”她叹了口气,然后白了他一眼:“你还以为我整天闲得无所事事,还在心里抱怨我没去看你!”
“我哪有!”他讪笑道。
“在你脸上都能看出来,小心眼!”她哼了一声。
“张天师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曾经帮过我,他对我有大恩,我要去找他!”吴终边说边把衣服上亮闪闪的油符咒糕痕迹给她们看。
“这是什么鬼东西?”贺不悔皱着眉头问道。
“这是正宗天师道的平安符,当时我差点被力奴打死,就是因为衣服上有这个,才能活下来!”他梗着脖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贺不悔听完差点没把口水喷到他脸上。
“年轻人,你还真是蠢得可爱,对吧?”她神秘兮兮和怀中的清河公主对视一眼,公主眨着眼,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从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滴落下来,他一点不觉得这有何可笑,却能让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孩笑成这样。
“好吧,张天师对你有救命之恩,所以咱们得找到他,对吧?”贺不悔边笑边说道。
“我觉得他很危险,有人要害他!”吴终面露忧色。
“既然你的张天师那么厉害,靠一个脏兮兮的符咒就能让你活命,还怕别人害他吗?”她反唇相讥。
“因为要害他的人,比他还厉害!”吴终红着脸争辩道。
“你的担心倒是有几分道理,看来这段时日你小子的江湖没白混!”她翘起的嘴角透出一丝嘲讽。
“我见过那些假教徒,他们弄了口棺材,把假的天师装在里面!我担心……”
“你担心张天师也被他们下毒手,是吗?”她问道。
“我担心他们已经这样做了!”
“至少现在还没有,为了证明我没骗你,你需要跟我共同完成一件事,敢吗?”她用挑逗的眼神看着他。
“有什么不敢的?”他挺起胸膛道。
“表现还不错,我以为你挨了一顿揍,就变怂了!”她砸吧着嘴,笑呵呵说道。
“在你面前不会的!”他也笑起来。
“你这几个月恢复得也不错,”她边看他边点头,“身体有,胆子也在,可以做点事了,对吧?”她这番话仿佛说给怀里的公主听,而公主似乎听懂了一样,懵懂着似乎真的点了点头。
“拿上你的剑,跟我走吧,此前我一直教育你,让你离蓟城的是非远一点,现在,我算是打了自己的脸,要把你拖入泥潭了,做好心理准备吧!”她说话前突然开始行走,速度还很快,吴终赶紧握紧宝剑,紧跟在她后面。
他们一直向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方行进,很快来到一座道观前,这道观没有名字,外表看上去很普通,和其它道观没什么两样,朱红色的门柱,青灰色琉璃瓦,褐色的山门,而且围绕在城中各色宅院府邸之间,格局略显逼仄,不过就凭“道观”这两个字,吴终记得这好像是蓟城中唯一一座道观,尽管很小,但意义非凡,这意味着张天师和它产生了某种联系。
“我们要进去,明白吗?”贺不悔对他说。
“那就进去吧。”他感觉没头没脑的。
“这里面可不简单呢!”她轻声哼笑起来,然后从腰上解下一根款绸带,将公主递到吴终手里,然后用绸带斜跨自己后背,做成一个挎包形状,接着吩咐吴终帮忙,把公主别到自己胸前,然后将绸带系紧。
“这样就掉不下来了,是吧?”她笑眯眯看着公主说道。
“我不太明白,做这种事还要带着这么小的孩子,你疯了吗?”吴终皱着眉。
“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她故作懵懂状问道。
吴终摇头。
“那就闭嘴,老老实实跟着我,让你干嘛就干嘛,听懂了吗?”她的白眼仿佛只为他而准备。
“知道了,不悔!”
他们来到道观门口,用力推动门板,推不动,这扇门从里面被锁死了,他们沿着外围墙寻找入口,在后门旁边发现一棵大榆树,这棵榆树枝叶茂盛,刚过了生出榆钱的时节,此刻绿叶满枝,其中一根极其粗壮的枝杈正好从墙外一直伸进院里。
“就在这儿吧!”贺不悔站在树下,看了看足够合抱的粗糙树干,又看了吴终一眼,“你能爬上去吗?”
他笑起来,爬树对他来说,毫无难度,很快他就站在树杈上,然后解下自己的腰带,递给树下的不悔,她接过腰带,系在自己腰上,并紧紧攥住,吴终咬牙用力,将她也拉到树上。
两人猫着腰沿着树杈往前走,径直通过院墙,吴终走在前面,进院后就跳下去了,然后回头,看她依然在枝头徘徊,面露难色。
“跳下来啊!”他低声喊道。
“我是女人,怎么跳啊!”她颦蹙而犹豫。
“这不像你啊!”他难得调笑她一回。
“少废话,吴终,赶紧想办法让老娘下来!”她毫不客气地命令道。
“你跳吧,我抱住你!”他在树下摊开手臂道。
“别逗了,你行吗?”她不相信他能接住自己。
“放心,这可是你,我怎么能放手!”他深情地说道。
贺不悔踌躇片刻,咬了咬牙,下定决心,闭着眼从树杈上跳下来,吴终看准时机,挺直腰板,稳稳地把她和公主抱在怀中,刚接触那一刻,他觉得她的身体轻盈地好像空气,不过转瞬就恢复了正常的感觉,她柔软的躯体沉甸甸地压在他臂膀上,带着迷醉的香气,他真舍不得放手。
“喂,你可以放我下来了,难道你要抱着我一辈子吗?”她白了他一眼道。
“我倒真想呢!”他微微笑道。
天师道又叫五斗米教,缘于早期传教的时候,教徒上交五斗米,即可成为教徒,粮食,是教徒们早期生存下去最重要的东西,那时他们还很纯朴,他们上拜于天,下跪于地,奉黄老之说而行侠义之事,那时候他们还不会自称为长生人,追求长生不是他们的目标,替天行道才是他们遵从的使命,为什么吴终能把张天师当做挚友,就因为天师一直维持着本道原始而朴素的侠义精神,可惜的是,在当今的年月,一切都变了,人们为了长生加入进来,然后变成工具,甚至参与到各种阴谋中去。
而蓟城这座道观,就是在天师道传播早期修造,颜色以灰色和黑色为主,并未刻意修缮,所以院子里老化残破的地方随处可见,古树与旧楼处处流露出汉朝时的气象,因而院落是狭小的,建筑是朴素的,在道观正中央有个天井,四周回廊并不宽敞,满打满算也就够燕国皇帝带着亲儿子坐在中间吃一顿烧烤。
“看到这天井吗?在它四周一共有四间房子,对应着四个方向,天师道叫五斗米教,所以这天井连同四间房,也叫五斗种子房!”贺不悔站在天井中间,指着周围古树环绕的青砖矮楼对吴终讲解道。
“好奇怪的名字,明明是四间房,却要叫五斗种子房!”吴终咂着舌头,不理解其中用意。
“这正是种子房的玄机所在!”贺不悔微笑着眯起眼睛,她轻轻跺着脚,似乎站久了要活动下腿脚,吴终看到她用脚尖在地面上打探着什么,她不断从一块方砖跳转到另一块上面,这些青砖被长年累月地用鞋底摩擦,早变得光滑圆润,就像河边的鹅卵石,光溜溜的没有棱角。
她在青砖上转悠了一会儿,走到天井东南角,在这里站定,朝他点了点头,并向他招手,于是他来到她身边,见她从背后变魔术般抽出一大块黑色的好似斗篷的粗布,她将这块粗布在地上摊开,然后随手捡起几根树枝将粗布撑起来,做成帐篷的形状。
吴终记得在咸阳郊外的那天晚上,她也是躲在这顶帐篷里呆了有一炷香的时间,那之后的感觉让他很难忘记,也让他有点害怕。
“来来,快进来!”贺不悔已经钻进帐篷,并拉住他的衣角,把他也拽到帐篷口,他有些不情愿地站在那儿,逡巡而不敢前。
“怕什么?不是说不怂吗?”她微翘起的嘴角让他难堪。
“谁怂了,笑话!”他怕被她笑话,只得硬着头皮也站进来,身体却紧张地随时都可能蹦起来。
“听好了,待会儿我会把帐篷拉起来,这里面会变得很黑,趁着这段时间,你用宝剑在地砖的缝隙上撬开一道缝,就是这儿,看到了吗?”她边说边用脚尖在地上划拉着。
“现在撬不行吗?”他眯起眼睛,院子里光线本来就不强,如果帐篷完全关闭的话,只怕什么都看不见了。
“别废话,先看好位置,等我让你动的时候再动,不许犟嘴,明白吗?”她用不容辩驳的语气说道。
“开始吧!”吴终抽出宝剑,他已经瞄准了缝隙的位置,随时可以动手。
贺不悔随后拉起帐篷,在黑暗中,吴终慢慢蹲下去,用手指探出地砖的缝隙,然后将长剑慢慢插进去,砖缝间的泥土很松软,他的剑越往下走,感觉越轻松,看来这又是一个机关,地砖下面是空的。
当宝剑一插到底的时候,他用力向上撬动,同时稍微转动剑身,手指摸到地砖的缝隙在变大,然后一角向上翘起来,他用手抠住砖缝,把整块砖抬起来,地砖下面潮乎乎的,摸上去好像是块木板,上面有个拉手,他用力往外拉拽,整块木板打开,从里面透出暗红色的烛光,这是个地道口,有条狭窄的木梯一直通往地底。
“看到没有?”贺不悔兴奋地说,“这就是五斗种子房的玄机,天井四周的房屋加上地下的通道,一共是五间房,凑够五个数!”
“可这跟种子有什么关系呢?”吴终问道。
“你笨呐!”她嗔笑着轻打了下他的头,“种子放在地下才能发芽呢!”
“我觉得挺无聊的!”他撅起嘴,“既然要找地道,我们直接开挖岂不更好,为嘛非要搭个帐篷给自己添麻烦?不觉得多此一举吗?”
“你懂什么?”她不以为然,“用帐篷遮住这里,别人就看不见我们了!”
“这个回答真是漂亮!”他哑然失笑,“你让我瞬间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你本来就是!”她的眼眸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们从木梯上下去,沿着通道一直向前,这段时间,吴终已经闯过不少类似的密室,不管是在邺城还是蓟城,他总结出一条经验:地下往往隐藏着不可见光的东西,这些东西因为自身的偏执属性,永远都不能曝晒在阳光下,所以只能躲在地底下。
向前行进没多远,进入一个阴冷的窖室,即便在初夏时节,窖室地面上依然能感觉到凝结的水滴,在前面不远处,他们看到一座一人多高的方形物体,被遮蔽在一大块苫布下面,物体棱角分明,不知里面藏着什么。
他们缓步走到苫布边,看到苫布上描绘的花纹,上面画着身穿黑衣的道人形象,长脸白面,剑眉细目,道人手持宝剑,在道人周围,跪着五个黑紫相间的鬼怪,这是第一幅画。
图画中所跪五鬼,分别是魑魅魍魉妖,天师道早期能得人心,全靠张天师剑斩妖魔闯天下,换来五魔拜服,遂得人间太平。
紧挨着的又是一个道人,黄脸白须,赭黄色道袍上布满八卦图案,他手里端着白色净瓶,净瓶里有一根柳枝,净瓶里的水流到地上,各处草木丰茂,在他身边跪着五个身穿各色衣服的平民,从长相上来看,颜色各异,相貌各有不同,有的高鼻深目,有的头戴毡帽,显然他们属于不同的民族,这是第二幅画。
这幅画中,这五人代表夷蛮狄戎胡,汉朝末年,四面八方各民族都在向中原聚集,为吃饱肚子,黎民之间争斗不断,天师广播善种,遂得人间温饱。
最下面的道人留着黑色的络腮胡子,身材壮硕,身穿粗布百衲衣,手中端着一个方形白色的东西,在他身边,五条不同颜色的龙互相纠缠着,昂首张口,似乎要夺取他手中的东西,吴终看到这幅画骤然愣住,他认得画上的人就是他的好友,当代张天师,而他手中的东西,就是自己一直寻求的传国玉玺。
在这三幅画周围,用红色朱砂写着很多古怪的符文,他看不懂,于是轻声呼唤贺不悔,问她画和符咒代表了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知道?”她依然不忘调戏下吴终。
“你肯定知道,因为你是妖女贺不悔!”他回击道。
“该死的,你越来越皮了!”她叹了口气,“这就是五斗种子房的秘密,别看这座小道观在偏远的蓟城,可这里是三代天师密室,汉朝时候,冀州是天师道聚集重地,人们都不知道,前两代天师死后都葬身于此,你看到的苫布上,描画了他们的事迹,一代天师张道凌,用一把宝剑降妖除魔,妖魔鬼怪被他降服,所以相互约定,不在危害人间,二代天师张鲁正逢汉末三国,他在汉中聚集各族百姓,手中净瓶流出甘露,于是风调雨顺,百姓安康,至于这三代天师……”她皱起眉头,然后看着吴终不说话。
“你看我干吗?”吴终觉得很奇怪。
“这可是你好兄弟,你看他手里拿着什么?”她用撅起的红唇指向天师手中的玉玺。
“那是传国玉玺,七年前邺城郊外,被黑衣人夺走的东西!”吴终咬着牙说道,“你想说他是黑衣人吗?”
“他不是!”贺不悔摇头道,“可这幅画的意思你知道吗?这叫天师进玺,你兄弟手握传国玉玺,身边五龙追随,很荣光吧?”
“这不是什么好事!”吴终不悦道。
“你知道这五条龙代表什么吗?”贺不悔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