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对于已经考中进士之人而言,究竟是八股为上,还是策论优先,似乎已经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有些人即便登科之时,自信满满,以为自己实有经世济民的大才,绝非民间所谓“徒擅八股”的腐儒,可做了许多年官下来,却也渐渐沉沦下僚,能偶尔被皇帝提及几次,都已是莫大的荣幸,卢荫溥便是其中之一。浙江乡试,他办事勤勤恳恳,也清楚浙江生员必有足以成才之辈,可归京已近半年,他仍是任着先前的军机章京和仪制司员外郎,并未因会试得到任何升迁。
这日军机处好容易办完差事,卢荫溥回到家中,还没有进家门,便看到表叔父卢逊正迎在门前。卢逊见了侄子下朝回家,却也没有多少欣喜之情,只对卢荫溥道:“南石啊,我方才刚想起了,就出来了,你这个月十两银子的房钱,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啊?”
“叔父,这……”说起房钱,卢荫溥也不禁尴尬了半晌,原来卢荫溥这二十年在京做官,都未能置办下自己的房宅。所幸内城之中,先前尚有祖父卢见曾分给表叔父一家的一处房产。卢见曾家产被查抄之时,卢逊一支乃是远亲,竟阴差阳错的逃过牵连。后来卢荫溥虽得以恢复生员籍属,在京城却也已经无家可归,也没有余钱再去买房,便一直寄居在这位表叔父门下。卢逊与卢荫溥虽明言叔侄,其实血亲关系相去甚远,是以卢荫溥做官以后,卢逊也不再顾及同宗之情,每月都要向卢荫溥收受房钱,才肯让他居住于此。
“怎么?你没有?十两银子,在老夫看来,也不算多吧?”卢逊不禁揶揄他道。
“叔父,这实在是……近日京中用度多了些,而且下次发放俸禄,要等到七月份了,不然侄子就等到七月发俸,再把房钱一并跟叔父结算了,如何?”卢荫溥沉默半晌,方才支支吾吾的说道。
“南石啊,这拖欠房钱之事,十年里这也不知是你第几回了。先前我都是念及咱们叔侄之情,房钱能少收就少收了。可你再这样下来,我在京城都快过不下去了。不行,今日你一定要给我想个办法,把十两银子拿出来!”卢逊却毫不客气的驳道。
“可是叔父,几年前这房钱还是七两银子一个月啊?”
“七两银子,那够干什么用的?你自己看看这京城百物,相比于几年前,哪个不在涨价?我若是每月只收你七两银子,现在这房子,我也只得卖了,回德州老家去了!”卢逊不依不饶道。
“可叔父,侄儿我……我一年俸禄也不过一百六十两,侄儿做了这几年五品官,俸禄可没涨啊?”
“这俸禄涨没涨,跟我有什么关系?”卢逊仍是不屑道:“咱生活在京城,一个基本的道理应该要懂啊?赚多少钱,就住多大房子,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这里是内城,你一个汉官,能在内城有个房子住下,你就谢天谢地吧!十两银子都出不起,你且出门问问,这内城租房,有一个月低于十五两的吗?再说你一个汉官,朋友大多也都是外城汉人,你去外城租房子多好,我看比这里方便多了。总之一句话,你这十两房钱,给还是不给?若是不给,侄子,我这个表叔叔,也不能这样一直惯着你吧?”
“叔叔,这哪能这么说话啊?”卢荫溥不禁辩道:“侄儿现在不只是仪制员外郎,还兼着军机章京,每日天不亮就要去军机处的。若是住在外城,侄儿每日要多走多少路?要多花多少银钱去雇轿子,到时候,一个月要花的比现在还多呢?”
“军机章京?军机章京多发多少俸禄?我看你这几年,除了每日的饭钱好像不用自己出了,其他没什么变化嘛?”
“这……军机章京确实也就多了这些补贴……可是……”卢荫溥只得辩道:“这军机章京每日有拟旨和誊录上谕、发送要紧公文之职,半点也耽搁不得,若是办得好了,不失为升迁之法,可只要稍有差池,侄儿这员外郎都保不住了。叔叔,侄儿现在确是有难处,这些年多麻烦叔叔了,可侄儿现在既然已经得了要职,就不能不考虑那些国家大事了啊?”
“你一个军机章京,说什么国家大事?那些轮到你插话了吗?”卢逊不屑道:“要不,我再给你指条路,阜成门外面,现在也有租房子的,你就去那里租吧。一个月十两房钱,还三天两头欠着,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跟你过了!”
“表叔,这……这万万使不得啊?”卢荫溥惊道:“且不说城外依然路途遥远,若是侄儿真的住到城外,这以后还怎么见……”卢荫溥自然清楚,同列官员虽有不少居于外城,却很少有人住在京城之外,若是真的外迁居住,大多同僚都只会认为自己窝囊没用,居然在北京城里,连租房之事都难以办到,若是那样,卢荫溥只怕以后也再无望被人赏识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又要面子,又想着在内城租房子,又赚不够钱?凭什么这许多好事,你就都想占着啊?你也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不明白这些道理?!我告诉你,要么,你今天就把房钱给我交了,要么,你明天就走人!你不过我一个远房侄子,我忍你快二十年,早就仁至义尽了!”卢逊怒道。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忽听得巷口之处,竟传来了阵阵马蹄之声,一名官员乘马而过,见了二人争执,便下了马,将马交给身边仆从后便向着卢氏叔侄而来。见了卢荫溥,也向卢逊问道:“这位先生,您身边这位,可是朝廷里的卢司仪啊?却不知先生是因何故,竟要和卢司仪争执呢?冒犯朝廷命官,在本官看来,可不是好事啊?”卢荫溥看这人时,也是一阵惊诧,他在朝为官二十年,朝中高官样貌,自然熟悉,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晋升了吏部侍郎的托津。可托津与自己之前除了短暂数月共处军机处之外,便再未曾共事,这日却又是为了何故,竟主动向自己叔侄搭话?一时也不敢言语,只听着卢逊的说词。
“这位大人,这是我家家事,你眼前这位卢司仪,其实是我远房侄子,我做表叔的,训斥侄子,有何不可啊?再说了,我这房子自十八年前就租给他住,他呢,十八年来,就没几次能按时交上房钱的时候!这个月的十两房钱,您看看,他又交不出来了,那我也没办法了,这房子我不能白给他住啊?再说了,他不就是个员外郎吗?员外郎在这京城里,他也好意思叫朝廷命官呀?就我随便出门转上半个时辰,都能看到个员外郎呢!今日我就这一句话,要么他拿钱,要么他走人!我只看银子!”卢逊想着这房钱之事乃是家事,用不着托津插手,对他说话,便也毫不客气。
“不过十两银子,那我替他出了吧!正好,我这里有二十两,给你做房钱,也够卢司仪再住两个月了吧!”卢荫溥更是万万没有想到,托津居然会主动对自己伸出援手,一时冷汗直流,愣在当场。
“托……托大人,这,这可使不得啊?”愣了半天,卢荫溥方才支吾道。
“没什么使不得的,卢司仪,我这人就这个性子,这二十两银子,我觉得花得值,那我一定要花,在我看来,用二十两银子换你两个月安居,那是朝廷的幸事,我又何必在这等要事上吝啬呢?且不说二十两,就算再多,今日我也愿意帮你出了!”不想托津之言,竟是如此纯朴豪放,卢荫溥做京官二十年,即便早年翰林相遇诸人,都不曾对他说过这样慷慨之语。一时之间,卢荫溥身子也微微颤抖了几下,险些掉下泪来。
“这……大老爷,此话当真?”卢逊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信,那就给你看着!”说罢,托津便从侍从手中接过几锭银子,放在卢逊手上,道:“自己掂量一下,不够二十两,我再加给你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