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湘南的一个地市级城市里,正值盛夏季节,时间将近正午。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的拖着长长的声音叫着,单调的叫声让听的人昏昏欲睡。热辣辣的太阳从人的头顶直射下来,照到地面上看不到人的影子。虽然刮着风,但是感觉不到一丝凉意,水泥路面反射出一阵又一阵的热浪,令路人窒息。汽车司机的脾气在这滚烫的环境中变得非常焦躁不安,行行色色的司机按着汽车喇叭,此起彼伏地刺耳叫着。随着大大小小的车辆呼啸而过,汽车轮子拖出漫天的灰尘,行人纷纷用手掩面急匆匆地跑过尘埃区。渐渐地户外的人越来越少,人们大多都躲到房间里去了,准备吃午饭。一些当家长的,在自家窗口前大呼小叫地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要孩子们回家吃饭。
那些正在城南五金厂家属区篮球场上玩玻璃弹子球的孩子们,听到自己的父母或是爷爷和奶奶的喊话后,接二连三地陆续起身回家了,篮球场上最后只剩下了毛小友一个人。毛小友今年八岁了,已经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了。与班上的其他同学相比,毛小友的年纪算是比较小的,身材也偏瘦偏小,但是他的学习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由于毛小友的眼睛长的很大,快接近方形了,所以同学们送他一个很形象的外号“牛眼”。毛小友看到玩伴们都回家吃饭去了,自己也觉得有点饿了,即使没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他还是慢慢地向家走去。
虽然现在是暑假,但是同平时一样,一日三餐的饭菜都是要毛小友自己煮的。毛小友不到六岁就开始煮饭了,他的母亲王美玉三年前去了广东打工,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了。毛小友记忆中的母亲模样,就是摆在五斗柜上面镜框中的母亲形象。母亲眼睛大的惊人,但是没有神采。王美玉很少发出开心的笑声,经常是眉头紧锁的表情。毛小友记得母亲在家的时候,总是不停地打毛衣。一旦一件毛衣打好了,她就拆掉,又重新打过。所以织过来织过去,还是那一斤二两的旧晴纶毛线,只是毛衣的款式有所不同,毛衣的花纹也是不同的。毛小友还记得母亲不爱说话,也从不打骂自己的儿子。即使有时是毛小友犯错误,王美玉也从来不批评自己的儿子。但是在毛小友表现好的时候,也很难得到母亲的表扬。对于儿子的成长教育,王美玉是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很多事情都是由毛小友自己决定,她很少表态,更说不上严加管教了。所以毛小友对母亲的印象不是很深刻,随着时间推移,以至于是越来越模糊了。
自从去年过年的时候王美玉给儿子寄来几百块钱以后,毛小友就再也没有收到有关母亲的任何信息了,既没有电话,也没有信件。不是毛小友不想与母亲联系,而是王美玉经常更换电话号码,经常变动居住的地址。毛小友记得母亲刚去广东打工的第一年,曾主动地打过几次电话回来,在电话里和儿子聊上几句话。但是从第二年起,毛小友就很少能听到母亲的声音了。到了第三年,毛小友根本没有接到过母亲的电话。这三年来与毛小友关系最密切的,是他的父亲。
毛小友的父亲叫毛湘衡,是本市一家中型国营企业城南五金厂的一名普普通通的电焊工。八十年代初进的工厂,一直平平淡淡,无忧无虑的和别人一样拿着要涨大家涨,要不涨大家都不涨的工资,就这么着日子一晃就过了八、九年。从八十年代末起,大大小小的国营企业都开始用工制度的改革,实行多劳多得计件制,打破大锅饭,工人的工资搞计件制。虽然毛湘衡是一个有着将近十年工龄的老工人了,但是他的电焊技术马马虎虎,而且他的工作态度也不够积极主动,属于那种喊一声才动一下的人。于是车间领导给毛湘衡安排的工作量就很少了,毛湘衡的工资收入自然也就不高了。毛湘衡焊工技术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他引以为豪的是他的打牌技术,他认为自己是单位里最会打牌的人。虽然毛湘衡从来没有赢到过大把的钱,但是每次打完牌,他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甚至于可以把一起打牌的人的出牌秩序重新说一遍。谁谁谁第三张出的是什么牌,谁谁谁伏了几圈牌,毛湘衡都能一一道来,就像录像机录过的一样,丝毫不差。正是因为有如此能耐,如果有人胆敢在与毛湘衡打牌时做小动作,那就真是死路一条!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毛湘衡打牌时能够记得一共出了多少张牌,一起打牌的人手里还剩多少牌,什么牌已经出完,什么牌还没有出来,还埋在土里呢。随着毛湘衡会打牌的名声越来越响,他的赌瘾也变得越打越大了。先前毛湘衡只是在周末的时候,才去牌馆打牌。但是自从他老婆三年前去了广东以后,毛湘衡就开始天天去牌馆打牌了,甚至有时连续几天坐在牌桌上不下来了。同时毛湘衡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大了,输了牌以后的脾气就更加暴躁了,看见什么都不顺眼。每当毛湘衡输了牌以后,必定与牌友争吵一番,回到家后如果看到房间不整洁,或者儿子没有煮好饭让他一回家就能吃上热饭热菜,或者家里其他什么事让他觉得烦心的话,他都会修理毛小友的。毛小友就是在他父亲的拳打脚踢中学会做家务、买菜、煮饭的。当然毛湘衡也会有心情好的时候,如果手气好,赢了点小钱,他就会带儿子去附近的小饭馆点两个菜,再喝上一瓶啤酒以示庆祝。
在这个考试万能的年代,许多人家的家长都在为孩子的学习成绩伤透脑筋。一些家长出钱,请来家教给孩子补习功课。另外一些家长自己亲力亲为,做孩子的辅导员。现在的教材比以前的教材在难度上要深广许多,就算家长两人都是大学毕业的出身,对于小孩们的小学教材也未必能够轻松应对,总是要花一些脑筋才能做的出来。于是这些家庭,每天晚上全家大大小小的成员都同时重温学校教材,研究课本,做练习题。为了辅导孩子,家长们不得不与时俱进,与教材俱进了。孩子读小学,全家研读小学教材;孩子读中学,全家研读中学教材。毛湘衡从来不为这些事烦心,因为毛小友从来不用父亲督促,就能自己独立完成作业,而且每次考试成绩都是班上的前三名。毛湘衡想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是自己教导有方。毛湘衡深信“棍棒底下出孝子”这句老话是永恒的真理,所以修理毛小友是望子成龙,教子心切的表现,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何不妥。单位的同事都说毛湘衡福气好,摊上了一个好儿子。毛湘衡却说这是由于他的教育方式成功,并经常以此来吹嘘自己,满足他那颗小小的虚荣心。
毛湘衡最讨厌的事是别人过问他老婆的事情,平时他自己也尽量不去想自己老婆的事情。自从他老婆去广东打工以后,很少主动与毛湘衡联系。只是在前年过年的时候,王美玉回来过一次,她在家里总共呆了五天就走了。以前毛湘衡也有过去广东打工的想法,那样就可以夫妻团聚了。但是毛湘衡转念一想到三十多岁的人还要离乡背井,自己的焊工技术又过不得硬,到了广东也只能做些低级工种。每天要做十多个小时的苦力,没有双休,太辛苦了。更加重要的原因是毛湘衡觉得打工发不了大财,顶多是糊口饭吃,没有多大意思,不值得,于是他便放弃南下的念头了。所以他老婆到底在什么地方工作,每个月挣多少钱,人身是否安全,是否想家想孩子,等等,毛湘衡都是不清楚的。有时好不容易与王美玉电话联系上了,他老婆总是说电话费太贵,不要浪费钱,讲不了几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自从老婆去了广东,毛湘衡常常莫名其妙地烦躁,莫名其妙地发火,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只想找什么东西来发泄。毛湘衡只有在上了赌桌的时候,思想才能完全集中,心情才能放松下来。毛湘衡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在赌桌上度过,不要上班,不要工作,甚至不用吃饭,不用睡觉,只要能打牌就行了。因此毛湘衡有时会连续两、三天地呆在赌馆里,不回家,也不上班。平时就算是回家了,大多也是要待到牌局散场,半夜以后才进家门,洗个澡,把脏衣服扔在塑料桶里,然后倒床就睡。第二天早上醒来,吃过毛小友煮的早餐后,毛湘衡出门上班或者打牌去了。收拾房间和洗衣服的事,自然是毛小友的份内工作了。
毛小友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房门,进了屋。从茶几上拿出一个玻璃杯,从瓷茶壶中倒出冷开水,一口气接连喝了两杯。小心放好玻璃杯,双手捧起热水瓶给茶壶注满水,盖上壶盖子。接着走到厨房,打开碗柜,看到碗柜的一个角落里乱放着两个一毛钱,就明白自己的父亲今天早上又不记得放钱了。按平常的习惯,每当碗柜里没钱时,他父亲会往里面放钱的。但是偶尔毛湘衡会忘记放钱,那时毛小友就只好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吃光。如果吃光以后还没有看到钱,毛小友就只好去邻居小熊家里吃点东西了。毛小友不敢去赌馆向他父亲要钱,因为打牌的人最讲究意头的好坏。曾经有一次毛小友去赌馆向父亲要钱,结果毛湘衡那天就输惨了。他回到家后把毛小友痛打一顿,并警告儿子以后再也不准去赌馆向他要钱,坏了他的意头,坏了他的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