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赌圣拒绝了吕不韦所准备的上等膳食,兀自从怀里摸出半块苽根咀嚼起来,又拒绝了贾义给他准备的王宫内室,随便找了一间空房睡觉。
好歹填饱肚子,赌圣却怎么也睡不着,几十年来的往事一幕又一幕,纷沓而至,挥之不去,已经逝去的师尊、师兄和师弟,也都一一出现在他的脑海。
心烦意乱,无法睡眠,索性坐起来,借着月光,推演赌术。有一句话叫做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前几次次比试的是陆搏,即在梮中掷箸,梮为木质方盘,若梮为黑色,则箸为白色,反之也可。每人六枚箸,各掷六次,然后比较。也真是邪门,每次吕不韦掷的结果不是枭就是卢,而赌术掷的结果不是雉就是犊,根本没有赢的机会。
所以这次赌圣决定换换运气,提出明日比试大博,吕不韦竟也痛快答应了。
所谓大博,是比陆博更进一步,说是搏箸,其实是吃箸,梮两头为水,每人依旧是六枚箸,又放两鱼(或两鹰)于水,双方轮流掷箸,根据大小决定前进步数,到终点后竖棋,便可如水捉鱼,捉两鱼为胜,各一鱼为平。倘若平手,则可拼散棋,竖棋为骁,其余的为散,散可升级为骁,也可杀掉对方的骁,这也是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
其实赌圣心里也清楚,因为吕不韦有《乌曹戏》绝技,拼赌技只怕自己赢不了,那就拼运气,看谁手气好,这样还有五五开的机会。
赌圣还在努力练习,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吕不韦已经安排贾义给赌圣设了一个陷阱,想一举摆平赌圣,彻底摆脱这个纠缠和烦恼。
长夜漫漫,月明如镜。
除了赌圣,此时无法入睡的还有一人,那就是太子。
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离开洛邑,而且还是以这样逃难的方式,虽然他内心极不认同,但事实上不可辩驳,前往东海龙宫成亲,只是说起来好听一点而已。
太子,就是储君,有朝一日登上王位,那就是大周天子,天下唯我独尊。说起来,他这个太子当的颇为幸运,因为他出生不久就当上了太子。
论辈分,如今的周天子是他的祖爷爷,曾经他的爷爷和父王,也都曾当过太子,只是祖爷爷太长寿了,早已过了百岁高龄,竟然熬死了自己的儿子和孙子,如今重孙子都已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了,这位老天子却依旧身强体健,精神抖擞,看样子再熬上个十年八年的不成问题。
如果不是这个太子身份,他的那些亲族会明里暗里仇视他吗?如果不是这个太子身份,明明自己不喜欢的事却不得不做,而喜欢的事却做不成吗?如果不是这个太子身份,爷爷他会在城破前夕,跟墨者行会达成协议,送自己出城吗?同样,如果不是这个太子身份,五行门和墨者行会会死那么多人吗?
太子看了看睡在自己身旁的鲁大海,说实话,他对这个人并无多少好感,虽然这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性命。乌头怪虽然退了,还会来个什么百足将军,再往后呢?肯定吕不韦还会派更多的人来。
而墨者行会呢,也肯定会死更多的人,更有甚者,除了墨者行会,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门派被卷进来,这些人为了追捕或保护自己,肯定会有更多的人无辜死去。太子越想越睡不着,这些人与自己无冤无仇,素未平生,却都因自己而死,这到底是为什么?
即便到了东海龙宫又会怎样?定亲一事不假,但从礼仪和程序上讲,不应该是由东海龙宫将十三公主送到洛邑来成亲吗?难道自己以落魄太子逃难到东海龙宫,从此低声下气、窝窝囊囊地做一个上门女婿?
不,不要。
太子的潜意识里,墨者行会的护送,东海龙宫的收留,那都是对自己的施舍。
不,我不要施舍!
太子忽然有了主意,他要离开这里。
借着月光,他轻轻起身,轻轻开门,轻轻走出了院子。
一切出奇的顺利,他没有弄出半点响声,而鲁大海和两名墨者也都睡的很沉,想必是太累了吧。
太子很兴奋,精神头也很好,夜风习习,明月皎皎,太子迈开大步就往村外走。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子,至多三四十户,大多是土坯草房。这样的村子,在中原地带随处可见,也这是它的普通和不起眼,才被斗笠选中,作为临时过夜歇脚之处。
将要出村子,忽然一个瘦高身影挡住去路,一人冷冷说道:“你要去哪里?”
正是斗笠,他的身后跟着十几名墨者,一个个都手提青铜剑,月光下闪闪发光。
太子后悔不迭,心想怎么这么点背,嘴上却说:“本太子要去哪里,不用你管。”
斗笠一阵冷笑:“哼,你以为我等愿意管你怎地?”
太子顺水推舟:“既然这样,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就此别过。”
“站住!”斗笠一声长喝,那十几名墨者呼啦啦将太子围住。
太子本来兴奋的心情顿时化为乌有,赌气道:“脚长在我的腿上,本太子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罢,迈大步就冲,墨者们也只得同时后退,但阵型不变,依然紧紧围拢。
“若不是鲁舵主与周天子有约在先,谁又在乎你去哪里?快跟我回去,敌人随时会来。”
斗笠越是这般说,太子越是回顶说:“谁来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要返回洛邑,去救我爷爷,本太子是大周储君,届时振臂一呼,各地勤王军队一到,何惧吕不韦那蟊贼!”
斗笠忽然笑了,身后那些墨者也跟着笑了。
太子明白对方实则是嘲笑自己,顿时脸色涨的通红,正要反击,只听斗笠说道:“恩,不错,你有这份孝心,倒也难得,只是纵然你有通天之志,也得有命去做才是。”
斗笠这话,确有些赞许之意,他不再与太子斗嘴,一挥手,墨者们‘挟持’着太子,往村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