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若行走在望不见尽头的长巷里。
夜风猎猎,圆月高悬,她步履匆匆疾行,却不慎踩到裙摆跌倒在地。
眼前景象忽地改变。
幽暗长巷逐渐铺陈为鹅卵石铺就的甬道,两侧是次第亮起的灯笼,朱漆门,琉璃瓦,巍峨宫殿伫立在正中央,甬道之上是绵延的长阶。
风声裹挟着杀伐声传入耳畔,有人立于朱漆门前,身姿挺拔,手中握着一把刀,刀柄上花纹繁复,正中央刻着“赤焰”二字。
他一袭黑袍,孤月落在他身上,不断有士兵挥着刀朝他杀去,而他独身往前走,手起刀落,未有人来得及发出惨叫声,脑袋便已落地,一颗颗脑袋似蹴鞠滚来滚去,鲜血染红了鹅卵石,亦将天上孤月蒙一层血色。
他一步杀数人,脚下是鲜血染成的长路,宛若从地狱九重塔中走出的修罗。
可寡不敌众,身后箭矢如同疾雨一般射来。
待他立于长阶之上,身上已被砍百余刀,身中百余箭,如墨的青丝散开,他撑着那柄刀站得笔直,不知从哪拎出一位身穿龙袍之人,咬牙切齿地问:“谁准你,欺负她?”
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似是悲雁泣血的哀鸣声。
在一派叫喊声中,那颗脑袋顷刻间落地,长刀上热血滚滚流下,露出了锋利的刃。
而那人僵硬又笔直的身体往后转,露出了张极好看的脸。
不知何时,云雀脸上已泪水肆虐,两人隔着尸山血海相望。
她戚绝地喊:“赵时韫!”
刚刚杀过人的赵时韫擦了擦带血的泪眼,嘴角勾起,笑了,轻声应,“哎。”
话音刚落,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吐出,而他高大的身躯也缓缓倒地。
云雀拎起裙摆朝他狂奔而去,“赵时韫!”
“砰!”
重重的开门声让蜷缩在地上的姑娘缩了缩脖子,两行清泪沿着鸦羽般的睫毛落下来。
“喂,醒醒。”梳着双螺髻的丫鬟伸手推了推她的肩膀,随后皱眉道:“似乎是魇着了。”
“打醒便是。”另一个丫鬟跋扈道:“又不是什么贵重人物,勾栏院里的姐儿,两个巴掌肯定醒了,若是你嫌手疼,我来。”
“别……”
话音未落,地上的姑娘猛地坐起来,浑身都在颤。
“既然醒来了,便吃饭吧。”丫鬟松了口气,温声道。
云雀木讷地转过脸,她刚从梦魇中醒来,一时还未分清当下处境。
只听得那道跋扈声音道:“得了,少跟我们卖可怜,一脸狐媚子相,咱们爷可不吃你这一套,还是省省力气,你害死了烈风,就等着陪葬吧。”
“雪芽,你别说了。”霜枝站起来拽着口无遮拦的雪芽,匆匆离开了房间。
依稀还能听到她们的交谈。
“你拽我作甚?不过是个妓,往后还能成为皇子妃不成?咱们爷可不喜欢她那副媚样儿。”
“你又不是爷,哪有男人不爱漂亮女子的。”
“她可是勾栏院出来的!”
“咱们院子里的这位,又何尝不是那地方出来的?”
“……”
七月流火,嘉陵的雨连绵不绝,远山上都染了雾色。
外间又下起雨,她们的说话声跟雨声交杂在一起,逐渐听不真切。
云雀缩在黯淡无光的柴房里,只能借着朦胧月光看清地上的饭菜,一个馒头,一碗冷稀饭,配了一小碟咸菜。
她没有胃口,缩在角落里没有动,脑袋抵在膝盖上借以驱寒。
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是一望无尽的长阶,有人立于长阶之上应她的话。
而那人竟是定南王——赵时韫。
这梦做得太过离奇,但却真实地让云雀吓到了。
温热的鲜血,锋利的刀刃都不似作假,可最令她揪心的却是定南王身上的伤,她清晰地记得梦境最后,她跑去赵时韫身边,颤抖的手抚向他后背的箭矢,哭着问:“赵时韫,你疼不疼啊?”
而他笑着说:“不疼。”
他还说:“别哭。往后没人欺负你了。”
随后梦醒了,她脸上全是泪,像是真正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似的。
但她并不认识赵时韫。
也不对,应当是认识的,准确地来说,满嘉陵没人不认识定南王赵时韫。
相传他十四岁拎一杆红缨枪站在宣武门前,请求带兵征战南蛮。
仅用两年,他降服南蛮,南蛮送来了宝马、香车、珠宝和美人,而他也被封为定南王。
那一年,云雀十岁,站在百花坊二楼看他骑着高头大马,穿过十里长街,光风霁月,同日月争辉,天下无双。
之后再见便是前段时日,他因通敌卖国,害得十三万将士惨死幽冥谷,皇上一杯毒酒赐了死罪,又因前往北狄和亲的明馨公主是他亲姨母,刚好诞下子嗣,北狄使臣前来进贡贺喜,顾忌到两国邦交,皇上只废了他一双腿,又笞其一百鞭刑,贬为庶人。
那日大雨瓢泼,他被搁置在板车上,铺了一层草席,整个人奄奄一息,鲜血混着雨水流过十里长街,之后便落脚在了梧桐巷一座废弃屋子内。
这便是全部的交际。
云雀识得他,可他是一定不认识云雀的,又怎会说出往后无人再欺负你的话?
不是云雀妄自菲薄,是云雀本就地位低下,连个下等丫鬟都不如。
她家里穷,五岁便被卖进青楼百花坊,此后便一直在百花坊内长大,因长得好,识时务,会哄花娘开心,便得了花娘几分照拂,因尚未及笄便还没接客。
明日便是她及笄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