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以为,此子所图者为何?”李鸿章问道。
“现下我还揣摩不透。”曾国藩摇头道,“也许是我多虑了……”
“依学生看,此子邀宠皇室,所为者,当是欲借皇室之力,上行下效,为洋务大兴推波助澜!”李鸿章道。
“你是这么看的?”曾国藩看着李鸿章。
“恩师可以想想看,若无中枢首肯,船政只怕今日,还在造那‘非驴非马’之船。林鲲宇一介微员,能借中枢之力改弦更张,这当中的手段,学生亦感望尘莫及呢。”李鸿章道,“且此子力促法主还宝,邀宠皇室,以为晋身之阶,如此拼命做官,所图为他日能有权柄畅行已志耳。学生说句心里话,亦有此等念想。”
“你说的是,只是此子心计过深,年纪轻轻便如此精通权谋,还能时不时的给左季高这样的人物一扇巴掌……”曾国藩说着,握紧了拳头,“只怕将来,既是治世之能臣,亦是乱世之枭雄!”
李鸿章没有说话,但是眼中却不自觉的流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现在下结论尚有些早。所以,少荃,你要仔细观察他。”曾国藩道,“若是其心术不正,你须要小心提防,如若是一心为国,不计名利……”曾国藩的眼中闪过一丝期许之色,“那么,人才难得!能臣也好,枭雄也罢,你都可选他做你日后的替手!”
“替手?”李鸿章一惊。
“对!替手!做大事以寻替手为先!”曾国藩说着,一只眼中竟然放出煜煜光芒来,“他若能为你的替手,三十年之内,自强中兴有望!”
“恩师,你看学生最大的不足在哪里?”
稍顷,李鸿章突然向曾国藩问道。
凭他多年与老师相处的经验,知道用这种突然发问的方式,往往可以得到老师心中最直率的真言。
果然不出所料。曾国藩随口答道:“你的不足在欠容忍。我一生无他长处,就在这点上比你强。还是在京师时,邵位西便看出来了,他说我死后当谥文韧公,虽是一句笑话,却真说到了点子上。我那年给你讲的挺经的第一条,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李鸿章连声答。那年曾国藩说的两个乡下人在田塍上互不相让的故事,给他极深的印象。他曾经认真地思考过很长一段时间,也体味出了这个小故事中所包含着的许多内容,但他把握不准老师本人的意思。“恩师,学生和幕僚当时都猜不透这个故事中的含义,今日还请老师明示!”
望着李鸿章这副虔诚求教的样子,曾国藩笑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很深的含义,一桩乡下时常可以看到的小事罢了。都是两个犟人,在那里挺着,看哪个挺得久,不能坚持下去的人就自然输了。我这个人年轻时就喜欢与人挺着干,现在老了,不挺了,也就无任何业绩了,看来还要挺,所以提醒你注意,世间事谁胜谁负,有时就看能挺不能挺。”
李鸿章似有所悟地点头。隔了一会儿,他说:“学生当时想,恩师讲这个故事,是要告诫我们:天下之事,在局外呐喊议论总是无益,必须躬身入局,挺磨负责,如同那个老头子样,乃有成事之望。好比后来发生的天津教案,主战者全是局外之人,他们不负责任,徒尚意气,倘若让他们入局负责,也不会喊得那么起劲了。学生这个理解,不知也有道理否?”
“有道理。”曾国藩会心一笑。
“望少荃把徐图自强的事业做到底。这一两年先要把选派幼童出洋一事办好,办到实处。此次幼童赴法,你和林鲲宇成绩斐然,我心甚慰。这也是我觉得林鲲宇人才难得的地方,年纪轻轻,便能想到这一层。”
说起办洋务,李鸿章兴趣最大,也自认为研究最深,他不觉高谈阔论起来:“洋务非办不可!泰西各国百十年来,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东北,闯入我边界腹地。凡前史之所未载,亘古之所未通,无不款关而求互市。我皇上以如天之度,一概与之立约通商,合地球东西南北九万里之遥皆聚于中国,这的确为三千年一大变局。中国之弓矛、抬枪、土炮,不能敌洋人之来复枪炮,中国之舟楫艇船,不能敌洋人之轮机兵船,故而受制于洋人。处今日之局势而侈言攘夷、驱逐出境等等,固虚妄之论,即欲保和局、守疆土,若无枪炮船舰,亦是空话。学生以为,自强之道在师其所能,夺其所恃,故不能不办机器局,办造船厂。学生想,洋人之枪炮舰船,也不过创制于百数十年间,就能持之而侵凌我中国。若我们果能深通其法,也就能造出如洋人一样的船炮,说不定还可超过他们,那时就不愁攘夷自立了。所以林鲲宇倡言派幼童出洋留学一事,学生极为赞成,并竭尽全力协助其办好。”
曾国藩握须凝神听完李鸿章这番宏论,对他所提出的“三千年一大变局”的论点激赏不已。
“少荃,你以‘三千年一大变局’这句话来概括今日形势,非常简明动听。你接任直督后,第一件事,就是要以这句话为宗旨,把刚才说的这些内容,给皇太后、皇上上一个折子,让天下人都能受到震动。”
“好,我回去就写。”李鸿章也早有这个想法了,他要给醇王和倭仁宋晋一类的人敲敲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