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琳离开医院时已近黄昏。
她还不想回家,就随便跳上一辆市内有轨列车。时隔三个月终于恢复自由的右臂分外轻盈,她反而不太适应,挤上车时依旧下意识侧身将手臂护住,而后愣了一下。
得快些安排上肢复健训练,她想,受伤时养成的身体习惯必须改掉。
伊芙琳在城区中心的纪念碑广场附近下车,漫无目的地沿林荫大道闲逛。
橱窗和路灯上的新年节假日装饰品已然摘下,港城的春天却迟到了。光秃的树枝徒然向着阴沉的天空张开双臂,树下肮脏的残雪灰蒙蒙的,过很久才有一只伶仃的海鸥掠过又消失在屋檐后,连带着还没亮灯的街景也透出萧条。
预估了一下康复计划的进度,伊芙琳心情罕见地有些低落。不能上一线狩猎的清闲日子实在是太煎熬了。偏偏前天她还收到了母亲寄来的长信--双亲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伊芙琳的新住址。
把爬满密密麻麻小字的整整四面信纸读完,伊芙琳感觉脑袋都快炸开了。即便理性上知道双亲关心她想要对她好,她依旧烦躁得难以自抑。
一想到那封信,伊芙琳又开始恼火,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在街角小贩那里买了一袋烤栗子,穿过马路到纪念碑广场的长凳坐下。
出炉没多久的栗子很烫,伊芙琳的指尖在寒冷的空气与热度双重袭击下变得通红。疼痛和热度她都感觉不到,只是木然地去除外壳扔到手边的空纸袋里,一个又一个,好像那才是她的目的,完全忘记要把剥好的香甜果实送进嘴里。
她那么聪明优秀,为什么不能选择更安稳的生活方式?他们不缺钱,只要她愿意回家,他们甚至愿意养着她。而且她赚来的赏金也够用半辈子了吧?为什么还要继续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她忍心让父母亲还有弟弟担惊受怕么?为什么她--
深吸气,伊芙琳撑住额头。
“你还好吗?”
身侧陡然传来语声。
她不可能忘记这个嗓音。
伊芙琳背后惊起恶寒,嚯地起身。
那袋栗子从她膝头滑下,眼看要侧翻滚落满地。
戴着黑色手套的五指灵巧地从下方托住纸袋,而后将它平举到伊芙琳眼前,来人很有礼貌地提醒:“你的东西。”
伊芙琳盯着眼前戴高顶羊毛礼帽的青年,浑身肌肉紧绷。吸血鬼怕光,天还没完全黑,他穿得严严实实,像个畏寒的病人:长大衣加黑手套,盖住半张脸的围巾,帽檐压得略低,只有近距离对视时,才能察觉与黑色额发相缠的阴影里,隐约可见一抹异样的红光。
“你想要什么?”她没有动。
对方彬彬有礼地解释:“正好路过。我看到你一副很困扰的模样,实在没忍住就贸然向你搭话了,还请你见谅。”
路过?为了踩点?还是……
伊芙琳的手无声滑进外衣口袋。
“无需紧张,我不打算引发骚动。”这话由劳伦佐说出来毫无可信度,她显然把怀疑写在了脸上,他突兀地叹了口气,抱怨似地指出:“你变迟钝了。刚才我在你身后站了几分钟,你什么反应都没有。”
伊芙琳悚然一惊,唇线紧绷。是她大意了,她果然休息得太久了。
他略微抬高帽檐,以便更好地观察她的脸,一边若有所思地嘀咕:“是伤没好透?还是真的有什么烦恼?”他只是随口一问,伊芙琳当然也不可能回答。他自顾自抛出下个问题,这次双眼因为强烈的兴趣闪闪发光:“所以,你住在附近?”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无视他的问题,反问。
“感谢你的那一刀,我堪堪痊愈,但依旧称不上完全。恰好有个我无法推脱的委托,”劳伦佐忽然掂量了一下仍旧在掌心的纸袋,注意力转移得飞快,“人类冬天都会买这东西吃吗?我注意到很多路人手里都提着这样的纸袋。”
“你要来一个试试吗?”伊芙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
劳伦佐惊讶地看她片刻。更令人惊讶的是,他居然真的拈起一个剥好的栗子仔细端详,而后扔进了嘴里。
“你不怕我在里面投毒?”
劳伦佐露出嘲弄而宽容的微笑,没有作答。毒药当然无法置他于死地。他狩猎时手段野蛮,这时候却仪态优雅,勉强将嘴里的东西彻底吞咽下去之后才抱怨:“对血族来说,这东西太烫了,像在咀嚼火焰。”
抱怨归抱怨,他居然又开始在纸袋里挑挑拣拣,似乎想在纸袋底部寻找已经完全冷却的栗子。
他扒拉栗子的动作无端让伊芙琳想到老家厨房炉火旁的猫。只不过那只猫可不会面不改色地撕开人的胸腔。
眼下的情况太过魔幻,她放弃去纠结为什么这个怪物会站在面前吃她买的烤栗子,漫不经心地问:“既然你还有闲心来尝试烤栗子,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的委托。”
劳伦佐笑笑地看她一眼。她试探的意图昭然若揭,他也不在乎,很亲切地和盘托出:“是个护卫委托。但对方不需要我的保护,我也只是做做样子,顺便监视一下这周围猎人的动向。”
他最后半句的语速放缓,眼神定在伊芙琳脸上,好像在等她露出破绽。
伊芙琳抑制住颤栗,镇定地再一次把问题抛回去:“听说港城潜伏着始祖,是真的?”
这是伊芙琳接到的调查任务之一。始祖血族不畏惧阳光,对白银免疫,几乎是无敌的存在。他们大都离群索居,懒于干涉现世,长久以来都是传说中的存在。直至近年普通血族不满蛰伏黑夜,人类与血族之间的争斗渐趋白热化,始祖才偶尔现身。
这一传闻如果是真的,事态非同小可。
如果没有相当重要的人物暗中配合,始祖不可能长久混居在人群中。
劳伦佐偏了偏头,言语含混:“我同胞的数量比你们想象得还要多,即便真的有一个两个混在人堆里,也并不值得惊讶。”
说话时,他的目光落到面前隔了一条绿荫带的街面定住。
伊芙琳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三口之家正走下气派宅邸的前门楼梯,坐进停泊在路边的高级机车。近旁的路灯好像坏了,时明时暗,这户门前便成了这条街最昏暗的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