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之后,常显璋带着洪衍武和陈力泉来到了永定门火车站的检票口之外。
候车室里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下午15:35,刚刚好进站,驴驮马担般的旅客们都纷纷拥向了检票口。
身负行李的常显璋见此情景,便也从俩孩子手里接过了他的书包、水壶和脸盆,神情严肃地与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我得走了。你们两个要记住老师的话,都回去吧。”
在此刻之前,因为常显璋的“走”只是一种语言中的“走”,并无什么实际意义,所以洪衍武和陈力泉一直未太在意。而如今事到临头了,两个孩子才猛地感到了什么,他们竟陡地慌起来,似乎这件事来得太意外太突然太不合理太让他们没有准备似的。
常老师要走了!
以前天天在一块讲故事,在一块吃大列巴,陪着他们在一块吹牛神侃胡扯淡的常老师就这么走了!
不是去一两天,而是很久很久!从明天起,他们再也看不见他了!
他们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老师!”
陈力泉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情绪也因此有了强烈的反差,刚才一路上所有获得的快乐顿时消失,眼泪却立刻涌了出来。
“你你不能走!”
洪衍武也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却一下想起常显璋似乎没拿铺盖卷儿,于是他马上又兴奋地大叫起来。“你忘了被子!没拿被子!明天再走吧!”
哪知常显璋摇了摇头。“不带了,带着书就够了。被卧我可以去那边买。”
“那那你你……”洪衍武结巴了,满脸都是极度的失落。
陈力泉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顾着一个劲地抹眼泪。
“你们俩,记住有我这么个人就行了。”
常显璋看出了两个孩子对他的眷恋,他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于是,他便故意做出一副坦然大方的样子,说在东北那里,有他的亲人在,他们已经好久没见面了,这下总算是能团聚了。他还说他走的事儿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就连班主任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得替他保密到底。他还告诉他们以后不许再气班主任,否则就不会给他们写信,也不给他们寄松子、榛子、山核桃……
最后,他再次坚决地说,“我走了!”说完转身直奔检票口。
“不不,不行!你是我们的老师,不能扔下我们!”
洪衍武惶然无措,一把抱住常显璋的胳膊,死死拖住了他。
洪衍武觉得无论如何不能离开常显璋,他一下想起常显璋往日对他们的感情——那热乎乎的俄国茶,那每日都精彩绝伦的评书故事,那些让他们大为过瘾的肉肠和酸黄瓜,那总被他们提前喝了个底儿朝天的茶缸子,甚至连常显璋被捉弄后的气苦与讪笑,气急败坏时的拍桌子瞪眼睛,都叫他亲切得不行。
因为这一切都不会再有了!
常显璋见陈力泉也想效仿洪衍武来抱他,便赶快抽出来胳膊横在身前,及时阻止了他们。
“别这样,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是你们的老师了。你们不是背地里一直叫我老常吗?现在我正式批准啦!以后咱们再见,想必你们也长大了,那可真就得按哥们论啦。”
说着他又俏皮地眨眨眼睛,还特意冲两个孩子模仿起江湖切口来,“天下可没有不散断宴席,做好汉不能优柔寡断呀。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日后江湖再见!”
“可可是……”
洪衍武没有感到一丝欣慰,他还是舍不得松手。到现在他才觉得常显璋对他们付出那么多感情,而他们却什么也没给过他。不,不是没给过,他给常显璋带去了灾祸,毁了人家的婚姻!是他的错漏,才逼得常显璋不得不远走他乡!
洪衍武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发自内心的懊悔和沮丧,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和惭愧。这种郁闷让他说不清道不明地心里发沉,他隐隐感到失去了一件不知是什么,但却是最重要的东西。
语言终归没有情感快,就像突然迷了眼一样,眼泪又在不知不觉间占据了洪衍武和陈力泉的眼眶。一瞬间,他们都什么也看不清了。
而等到擦去泪水,两个孩子却发现常显璋已经从他们眼前消失,转身进了检票口。因此他们也赶紧冲向检票口,但没想到铁板表情的检票员却把他们拦住,伸手要票。
洪衍武和陈力泉一起说他们不坐火车。只是要去送老师。可检票员压根懒得理他们,只是挥手撵他们滚蛋。
两个孩子不由怔在候车室的水泥地上,他们眼瞅着检票员身后的常显璋越走越远,突然间有了一种举目无亲的感受,似乎全世界只剩下他们自己。
特别是洪衍武,一阵悲凉不由自主涌上他的心头,全世界对他最好的一个老师离开了他,也许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见他了。常显璋那宽厚的笑容老是在他眼前闪现,特别是微笑时的嘴角,似乎什么也不在意,什么都能很了解似的。
突然,洪衍武心里又倏地一动,他猛地想到,自己还没亲口跟常显璋道过歉。常显璋包容了他所有的过失,却这么空空荡荡地走了,这让他打心里生出了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
于是,他一下子发了疯,突然冲向了检票口。但是检票员却一把抱住了他,死也不让他进去。要不是实在不是对手,他肯定会当胸一拳打过去。
“老常!对不起!常老师!我真错了!我对不起您……”
眼见常显璋马上要消失不见,洪衍武终于不管不顾地嚎了起来。他鼻涕眼泪一起流,就像个被父母正痛揍的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服软讨饶,那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丢人。可他当时要是不如此,那干脆就无法再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