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耀配制的草药虽也不差,奈何伤势太重,很快棒疮溃烂,痛苦日增。乐之扬趴在床上,常从梦中痛醒,“灵曲真气”护住骨骼筋络,但对皮肉之伤效力不大,不过痛得狠了,行功一遍,真气清凉入骨,倒也能够缓解少许。
这一日半夜,他趴在床上,默运内功,因为修炼已久,如今不用吹笛,只凭心中乐章,也能长吐缓吸,导引真气。不过一个时辰,体内真气流走如注,行走了一个大周天,伤处的痛苦大大减轻,正想收功入睡,忽听窗格一响,飞进来一个东西。
乐之扬慌忙躲开,抬头一看,窗纸上闪过一道黑影,再瞧飞来之物,却是一个小小的瓷瓶,上面黏了一张字条,写着:“一半和酒内服,一半以烈酒溶化外敷,一日二次,连用三日。此物不可声张,外人知晓,大祸临头。”
乐之扬不胜惊奇,揭开瓶盖,倒出若干红色药粉,气味甚是辛辣刺鼻。他心中犹豫,尝了一点药粉,辣中带苦,�
��下去也没有什么异样。
想了足足半夜,次日清晨,乐之扬决意一试。他借口饮酒镇痛,向童耀讨了一壶烈酒,将药粉外涂内服。药酒涂过棒疮,痛得他倒吸冷气,可是疼痛过后,却有一股清凉之气在伤处萦绕不去。
乐之扬按方用药,到了次日,脓血渐收,疼痛大减,伤口微微发痒,竟有愈合之势。这样过了三日,棒疮渐渐结痂,虽然小有痛痒,但也足以忍受。
乐之扬不胜惊喜,猜想送药的人是谁,可惜那晚惊鸿一瞥,只见到一抹黑影。细细想来,这岛上肯为自己送药的,江小流算是一个,但这小子不学无术,斗大的字儿认不得一筐,让他拈针绣花,也比动笔写字高明十倍,字条上的字迹秀丽妩媚,不像是男子手笔。乐之扬不觉心头一动:“难道是叶灵苏么?”想到这儿,心中不由滚热起来。
药粉神效惊人,到了第七日,乐之扬已能下地行走。童耀看在眼里,连道奇怪。其间江小流也来探望过两次,见他日益康复,大为欢喜。乐之扬探他口风,江小流果然不知道送药一事。
这一晚,乐之扬躺在床上,正要入睡,忽听“咯”的一响,似乎有人进门。他扭头看去,只见床前多了一人,黑衣蒙面,一双眼睛灼灼逼人。乐之扬吃了一惊,挺身跳起,不料那人出手如风,一指点中他的后心。
中指处十分疼痛,乐之扬登时动弹不得。他张口欲叫,一股气堵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人将他拎起,快步冲出门外,狂奔一程,忽地止步。这时忽听有人笑道:“阳师兄,得手了么?”乐之扬听得耳熟,抬眼一看,只见和乔站在前方,罗峻山、迟飞一左一右,分别站在他的两旁。
“手到擒来。”阳景扯下面巾,一甩手,将乐之扬狠狠摔在地上。
乐之扬强忍疼痛,掉头看去,此间临近海边,礁石高低错落,投下阴森森的黑影,海风掠空而过,送来阵阵涛声。
忽听和乔又道:“没惊动童耀吧?”阳景笑道:“那老小子睡得比死猪还沉呢!”
“师父要的笛子……”和乔话没说完,阳景一扬手,手里多了一支碧玉长笛。乐之扬眼看空碧也落到他的手里,心中一阵狂怒,眼里喷出火来。和乔打量他一眼,笑道:“阳师兄,这小子生气了呢!”
阳景眼露凶光,狠狠一脚踢在乐之扬小腹上,乐之扬痛得蜷成一团,浑身抽搐不已。阳景还要再踢,和乔拦住他笑道:“杀猪听不见猪叫,总是少了点儿什么。”阳景点头道:“师弟说的是。”挥手一指,点中乐之扬的心口。
乐之扬只觉热气冲喉,脱口叫道:“背后偷袭,算什么好汉……”话没说完,阳景给了他一个耳光,乐之扬双耳嗡鸣,眼前金星乱迸。
和乔笑道:“阳师兄少安毋躁,待我跟他说两句话儿。”说着拍了拍乐之扬的头顶,笑道:“小子,你叫我们每人一声爷爷,我让你少吃点儿苦头如何?”
乐之扬咽下一口血沫,笑道:“好呀,我叫。”和乔大为得意,负手微笑。乐之扬抬起头来,忽地冲他大声叫道:“狗爷爷。”和乔一呆,乐之扬又转向其他三人,挨个儿叫道:“猪爷爷、王八爷爷,耗子爷爷……”
四人又惊又怒,迟飞箭步上前,拎起乐之扬的衣襟,眼中迸射骇人凶光。阳景忽道:“迟师弟,慢着!”迟飞停下手,不解道:“阳师兄,怎么?”
“他泼了我一身屎尿,不能就这么算了。”阳景目光森冷,咬牙说道,“临死之前,得让他尝一尝本少爷的臭尿。”
“好哇,好哇!”众人拍手大笑,罗峻山将乐之扬摁在地上,拧住他的头发,扯得他面孔向上,同时伸出一手,捏开他的嘴巴。
阳景望着仇家,心中说不出的痛快,他狞笑两声,扯开裤带,正要撒尿,忽听扑通连声,罗峻山、迟飞一声不吭,双双扑倒在地。
阳景不及细想,尽力向左一跳,但觉一缕锐风贴面掠过,惊出了他一身冷汗。阳景又惊又怒,一手捏着裤头,一手拔出短刀,厉声叫道:“他妈的,是谁?”
忽听一声冷哼,阳景循声望去,前方礁石上站着一道黑影,细腰长发,姿态婀娜,月光如水泻落,来人身影摇曳,仿佛漂浮水中。
“着!”和乔一扬手,一道精光射向女子,也不见女子动作,叮的一声,精光落在地上,却是一枚钢镖。
阳景一言不发,跳上礁石,刷刷刷攻出三掌六刀,掌力夹杂刀光,仿佛狂风吹雪,声势十分惊人。
礁石狭窄,不及旋踵,女子忽左忽右,进退如风,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鬼魅。阳景掌风飘散,刀刀落空,一轮猛攻猛打,也没有沾上对方一片衣角。
但这一番交手,阳景看出了对手的来历,心中不胜惊慌,出手越发狠辣。可惜情急生乱,女子忽地素手一挥,穿过一片刀光,扫中了阳景的右手腕脉。
阳景短刀脱手,闪身跳开,不意女子如影随形,欺上前来,右手又是一挥,指尖白如嫩笋,轻轻点向他的心口。
阳景右手软麻,慌忙抬起左手格挡,不料想女子手掌一晃,绕开他的封拦,向他腰际一招,将“空碧”轻轻地夺了过去。
阳景情急之下,反手抓向女子的皓腕。女子玉笛在手,挽起一片碧光,刹那间,阳景从肘到腕连挨三下,左臂失去知觉,死蛇一样垂落下来。
阳景临危不乱,纵身向后跳出,但女子出手更快,一缕碧光飞来,笃地点中他的心口。阳景失声惨叫,从礁石上栽了下来,摔入乱石堆里,登时头破血流。
和乔也认出来人,心中不胜惊慌,忽见女子跳下礁石,手挽长笛,飘飘然走了过来。
和乔一低头,看见地上的乐之扬,慌忙抓向少年,想要拿为人质,谁知刚一弯腰,脑门微微一凉,玉笛已经顶在上面。
和乔面如土色,咽了一口唾沫,强笑道:“叶师妹,有话好说,我们跟这小子闹着玩呢!”
“鬼话连篇。”叶灵苏啐了一口,“你们谋财害命,我要带你们去见岛王。”
和乔脸色苍白,连连拱手:“好师妹,看在家师面上……”话没说完,叶灵苏一抖手,玉笛扫中了他的太阳穴,和乔哼也没哼,就瘫倒在地。
叶灵苏扶起乐之扬,解开他的穴道,皱眉道:“你没事么?”乐之扬忍痛起身,笑道:“没事。”叶灵苏道:“你也跟我去见岛王,作证告发他们。”
乐之扬点点头,正要致谢,忽见叶灵苏身后的礁石丛中站起一道人影,心中咯噔一下,忙叫:“小心……”话才出口,那人腾空而起,呼地一掌拍了过来。
叶灵苏得了警告,反掌回击,两股掌力相交,她只觉一股奇劲钻入掌心,毒蛇一般窜向胸口,登时血气沸腾,翻着跟斗向前飞去。
那人一掌震飞少女,反手扣向乐之扬的咽喉。五指未到,乐之扬已觉劲风刺骨,下意识身子后仰,双脚交替变化,使出灵舞身法,向后窜出一丈有余。
那人一爪落空,咦了一声,右掌向下一拂,掌力扫在地上,卷起一股旋风,跟着纵身而起,有如乘风而行,晃身之际,抢到乐之扬身前,右掌一挥,呼地向他头顶拍落。
乐之扬逃过一爪,势子已然用老,但觉掌风扑面,再也无力躲开,正要闭目等死,忽听嗤嗤连声,夜空微微一亮,出现了许多金星。
那人发出一声怒哼,半空中收回右掌,横着向后扫出,黑暗中叮叮之声不绝,金星相互撞击,雨点一般坠落在地。
乐之扬坐在地上,兀自发呆,忽觉手臂一紧,叶灵苏在耳边叫道:“快走!”他不及多想,应声跳起,跌跌撞撞地跟在少女身边。
跑出不到十步,身后狂风卷来,叶灵苏柳腰拧转,反手一挥,黑暗中又闪过一蓬金雨。追赶者咒骂一声,闪身避开,金针击中岩石,迸出点点火星。
叶灵苏拉着乐之扬奔跑,对方畏惧“夜雨神针”,不敢过分逼近。双方一追一逃,越过一片礁石,忽然间,叶灵苏绊了一下,身子向前摔倒,乐之扬慌忙将她扶起,但觉少女簌簌发抖,俨然受了莫大痛苦,乐之扬心中一惊,叫道:“叶姑娘,你怎么了?”
“快、去前面的燕子洞!”叶灵苏手指前方,声音微微发颤。乐之扬抬头看去,海边礁石上方悬着一个黑幽幽的洞口,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扶起叶灵苏向前冲去。
一口气奔进石洞,乐之扬才跑两步,呼啦啦一阵响,上下四周窜出无数黑影,乐之扬吓得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别怕!”叶灵苏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那是燕子。”
乐之扬恍然有悟,这个岩洞是海燕栖息之所,贸然闯入此间,惊醒了许多燕子。他回头看去,身后人影晃动,那对头也闯了进来,正心急,忽听叶灵苏叫出声:“看针!”
那人本意扑近,应声向后掠出,不料叶灵苏虚张声势,叫过之后,并无一针发出。那人怒极反笑,笑声惊醒了满洞的燕子,上下扑腾,密密层层,众人相隔数步,也难以看见对方。
这一笑,乐之扬听出来历,脱口叫道:“明斗!”叶灵苏嗯了一声,冷冷道:“别出声。”
明斗听见声音,向前窜出,忽听少女又叫:“看针!”明斗冷哼一声,纵身出掌,忽听破空声急,登时吃了一惊,双掌乱挥,想要扫落飞针,但被燕子遮住视线,看不清飞针来路,忽觉身上刺痛,分明中了数针。明斗狂怒大吼,双掌呼呼乱挥,掌风所过,燕子纷纷坠落于地。
乐之扬无处可去,扶着少女向洞里猛钻。这儿本是溶洞,亿万年来风水侵蚀,外大内小,越往里走,越觉逼仄,忽然前方路尽,出现了一堵石墙,。
“没路了!”乐之扬摸着石墙大叫,叫声未落,忽听叶灵苏说道:“放我下来。”
听了这话,乐之扬才惊觉搂着对方的腰肢,但觉入手温滑、纤柔无骨,登时面皮发烫,慌忙缩回手去。
少女扶着墙壁坐下,咳嗽几声,微微喘息。黑暗之中,她的一双秀目灿如星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外面,丝毫没有留意乐之扬的窘态。乐之扬定一定神,也转眼看向来路,但见漆黑一团,不时传来燕子的拍翅之声。
乐之扬不觉心跳加快,扶着身后石壁,低声问道:“明斗怎么没来?”
叶灵苏哼了一声,冷冷道,“他不敢进来。”乐之扬一愣,恍然明白了少女话中的意思,洞里通道狭窄,明斗贸然闯入,黑暗中一定躲不过飞针。想到这儿,稍稍放心,又问:“叶姑娘,现在怎么办?”
“挨到天亮就好……”叶灵苏说到这儿,又咳嗽起来。乐之扬忍不住问道:“叶姑娘,你受伤了么?”叶灵苏沉默不答,只是不住咳嗽。
乐之扬盯着少女,感激之外,又生怜惜,心中思绪纷纭,不知从何说起。这时忽听明斗的声音慢悠悠传来:“叶师侄,明某奇怪得很,你堂堂正宗弟子,为何老是护着一个杂役?难道说,你跟他真的勾搭成奸?”
叶灵苏怒道:“乱嚼舌头!谁、谁跟他勾、勾搭……”说到这儿,激动难当,又是好一阵咳嗽。
明斗听到咳嗽,恨不得冲进洞里,但又害怕这是叶灵苏的诱敌之计,忍了又忍,笑着说道:“好侄女,你若对他无意,又何苦为他卖命?姓乐的小狗辱我太甚,我只找他算账,跟你全不相干。你也知道鲸息功的厉害,中了我的掌力,若不及时救治,恐怕后患无穷。”
乐之扬心跳加快,事到如今,他的生死全在叶灵苏一念之间,听着叶灵苏的喘息之声,不由得握紧双拳,掌心渗出一丝冷汗。
叶灵苏喘息片刻,忽地慢慢说道:“明斗,你要么有胆进来,要么一直等着,等到天亮以后,我就向岛王揭发你的罪状。”
明斗笑道:“我有什么罪状?”叶灵苏冷冷道:“谋财害命,杀人灭口。”
“好大一顶帽子。”明斗啧啧连声,“好侄女,你也有个罪名,岛王如果听到,一定不大高兴。”
叶灵苏道:“什么罪名?”明斗干笑两声,说道:“夜半三更,私会情郎,天知道你们两个小东西,躲在这洞里干什么勾当?”
“无耻……”叶灵苏怒急攻心,连连咳嗽起来。
明斗大为得意,寻思少女受了内伤,如果将她激怒,必能使其伤势恶化。正想继续嘲弄,忽听乐之扬大声说道:“明斗,你说得不对。”明斗道:“我怎么不对了?”
乐之扬笑嘻嘻说道,“以小可之见,应是明尊主你为老不尊,半夜偶遇叶姑娘,色心大动,欲行不轨。叶姑娘奋起反抗,但却被你打伤,本人恰好经过,撞破了你的丑行,将叶姑娘护送至此……”
“放屁,放屁……”明斗天性狭隘,冤枉他人可以,自己却受不得半点儿冤屈,一时忘了身份,破口大骂起来,“小畜生,你一个狗杂役,一无是处,谁会相信你的屁话?”
“对呀。”乐之扬不急不恼地说,“我一个狗杂役,一无是处,叶姑娘却是高高在上、凤凰天仙一样的人儿。我俩夜半私会,这样的事儿说出去也没人信。但以明尊主的高明武功、下流人品,杀人越货都干得出来,污辱妇女还不是小菜一碟……”
话没说完,就听砰的一声,洞穴应声一震,跟着轰轰隆隆,前方洞顶掉下来几块磨盘大小的石头。
“怎么回事?”乐之扬微微吃惊。叶灵苏沉默一下,忽道:“不好,他要封洞。”正说着,又是砰砰两声,更多岩石落下,堵住了洞穴的出口。
叶灵苏锐喝一声,发出飞针,但只射中石块,黑暗中激起一串火星。明斗连连发掌,不一会儿的工夫,通道坍塌了大半。乐之扬扑上前去,但见乱石累累,将通道堵得严严实实,正想运劲推开,又听轰隆连声,明斗不知从哪儿推来一块巨石,挡在乱石之前。乐之扬连推数下,石墙纹丝不动,只听明斗说道:“好侄女,这可是名副其实的洞房,二位尽情享用,明某就不奉陪了!”说完哈哈大笑,很快去得远了。
乐之扬呆了呆,一跤坐倒,喃喃说道:“这是什么武功,连石头也能打碎?”
叶灵苏一声不吭,乐之扬不由担心起来,问道:“叶姑娘,你还好么?”一面说,一面伸手过去。还没碰到女子,忽听叶灵苏冷冷说道:“把你的狗爪子拿开。”
乐之扬应声缩手,苦笑道:“叶姑娘……”
“闭嘴!”叶灵苏怒道,“我不想跟你说话。”乐之扬一愣:“为什么?”叶灵苏恨恨说道:“你跟明斗一样,只知道拿女人说事。色心大动,欲行不轨,呸,你脑子里就是这些肮脏事吗?”
乐之扬挠头说道:“我那是挖苦明斗……”叶灵苏气道:“你哪儿是挖苦明斗,根本、根本就是挖苦我,哼,我可不是任由你们摆布的女子。”
“你当然不是。”乐之扬悻悻说道,“要说任人摆布,也该是我这个一无是处的臭杂役才对,叶姑娘你这么厉害,谁要敢摆布你,管教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少女沉默不语,乐之扬心中忐忑,不知道是否又说错了话,过了一会儿,忽听叶灵苏长吐了一口气,幽幽说道:“明斗的内功是‘鲸息功’,本是当年‘西昆仑’梁萧的绝技,他虽然比不上西昆仑,但开碑裂石却不在话下。”
乐之扬听得出神,叹道:“叶姑娘,全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困在这里了。”
“怪你做什么?”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换了别人,我也一样。”
乐之扬大感无味,又问:“你怎么会来海边?”叶灵苏冷冷道:“我爱来便来,你管得着吗?”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片刻,叶灵苏忽又问道:“乐之扬,你在想什么?”乐之扬沉吟道:“我在想怎么出去。”少女哼了一声,问道:“没想那个朱微么?”
听了这话,乐之扬又被勾起心事,靠在墙边闷闷不乐。叶灵苏也不作声,只是轻轻喘气。洞中至幽至暗,外面受惊的燕子也平静下来,寂静有如一块大石,沉沉压在二人心头,不知不觉,乐之扬也迷糊起来。
恍惚中,他又回到了紫禁城里、沉香亭前,朱微坐在那儿,凝眉含愁,信手弹琴。乐之扬想要叫喊,偏又出不了声,想要走上前去,可是走了许久,总也走不到她的身边。他的心里惶急失落,就连朱微弹奏的曲子也变得模模糊糊,听不出曲调的来历。
忽然一声尖叫,乐之扬陡然惊醒,挺身坐了起来。亭子、少女一扫而光,环眼看去,周围一片黑暗,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乐之扬暗叫惭愧,正想躺下,忽然又听见一声尖叫:“爹爹,别,别……”叫声又尖又细,有如一个女童,凄惨之处,使人毛骨悚然。
乐之扬不胜心惊,凑上去叫道:“叶姑娘……”话才出口,手腕一紧,被少女紧紧握住,她的手指纤细有力,滚烫得像是烧红的铁钎。只听她喘息两声,忽又尖声叫道:“爹爹,别,别,妈妈快死啦,她流了好多的血……”
叫喊中,她下意识收紧手指,乐之扬腕骨剧痛,几乎被她生生拧断,伸手摸去,少女肌肤如火,高烧不退。
她病了么?乐之扬心中焦急,正想将她摇醒,冷不防叶灵苏一头撞来,将他拦腰搂住,光滑灼热的脸蛋靠在他的胸前,泪水滚滚流了出来。
乐之扬不知所措,叶灵苏却陷入了迷离幻境,呜呜咽咽,念念有词。从话语中听来,她的父母似乎发生了某种争斗,少女一面哀求父亲罢手,一面催促母亲逃走,声调哀怨凄婉,使人心颤神摇。
乐之扬连摇带喊,想要唤醒少女,可是叶灵苏内伤发作,走火入魔,陷入梦魇之中无法自拔。乐之扬无计可施,下意识摸索身上,陡然指尖一凉,摸到了那一管玉笛。他灵机一动,横笛吹起《周天灵飞曲》,心想这是叶灵苏最爱听的曲子,听到音乐,也许会好受一些。
说也奇怪,才吹了两支曲子,怀中的少女就平静了不少。乐之扬又惊又喜,陆续吹完二十二支曲子,叶灵苏的胡言乱语也化为了一片哽咽,身子的颤抖也平复下来,她放开双手,依偎在乐之扬的怀里,就像是一头驯服无比的小兽。
乐曲竟能疗伤,大大出乎乐之扬的意料,却不知叶灵苏为明斗的掌力所伤,经脉受损,神志昏乱,激发幼时心病,生出了许多可怕的幻觉,长此拖延下去,纵然不死,也会疯狂。
《周天灵飞曲》本是奇妙内功,暗合人体脉理,导引周天之气,颇有去塞化瘀、调和阴阳的神效,就算不是本人吹奏,光是聆听曲调,也可安神止息、降伏心魔,吹给叶灵苏听,再也对症不过。
乐之扬一连吹了三遍,叶灵苏高烧退去,出了一身透汗,呼吸轻细柔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馨香。乐之扬见她好转,本想推开少女,但见她安详驯顺的样子,忽又有些不忍,只好静静坐着,随手把玩玉笛。
坐了不知多久,天色微明,石缝间隐隐透亮。乐之扬正觉困倦,忽觉怀中一动,叶灵苏惊叫坐起,她发现身在何处,惊慌之余,奋力一推,尽管伤后无力,仍将乐之扬推了个四脚朝天,脑袋撞在墙上,痛得嗷嗷直叫。
“你做什么?”少女语带愠怒。
“你还问我?”乐之扬摸着脑袋,气哼哼说道,“昨天晚上你又叫又闹,我来瞧你,却被你一把扯住,当了一晚的枕头。”,
叶灵苏听了这话,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出来,不由心想:“难道说,那些事情不全是做梦?”念及此处,羞得无法可想,红着脸坐在墙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问道:“昨晚、昨晚我说了什么?”乐之扬只好说:“你又叫爹又叫妈,还说什么住手、流血的话,想是做了噩梦,听起来有点儿骇人。”
叶灵苏沉默半晌,忽道:“你扶我起来。”乐之扬将她扶起,少女抚摸那一堆乱石,伸手推了两下,石块仍是纹丝不动。
乐之扬关切道:“你伤得很重,不要乱动了吧。”叶灵苏坐了下来,沉默片刻,幽幽说道:“乐之扬,我们,唉,可能出不去了。”
乐之扬早有这个念头,但听少女说出,仍觉不胜失落,只听叶灵苏又说:“我受了伤,你武功有限,要想推开这些石头难比登天,如果没人来救,你和我就死定了。”
乐之扬心有不甘,凑近石块间隙,运足气力大喊:“来人啊,救命啊……”一连叫了七八声,不但无人应答,就连外面的燕子都没有惊动。
“别叫啦!”叶灵苏叹一口气,“这儿偏僻得很,我受伤无力,你又不会用内力发声,声音无法及远,根本传不出去。”
乐之扬仍不死心,说道:“你和我失了踪,岛上的人一定会到处寻找,早晚会找到这里来的。”
“也许吧。”叶灵苏说完,盘膝打坐,再不作声。
乐之扬坐在一边,但觉度时如年。眼看着天光渐暗,又到夜晚,少年恐慌起来,冲着外面大声呼救,但任他叫破嗓子,也无人回应一声。
两人饿了一天一夜,叶灵苏内伤恶化,伤饿交加,身子更加虚弱,过了午夜又发起烧来。乐之扬吹起笛子,也不见好转。他一曲吹罢,忽听叶灵苏幽幽说道:“乐之扬,算啦,过了今晚,我就要死啦。”
乐之扬忙道:“别说胡话,很快会有人来的。”
“别傻了!”叶灵苏叹了一口气,声音一反常态,变得不胜柔和,“我知道,你这样说,只是不让我绝望,只要心不死,人一时就不会掉气。”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口仿佛堵了什么,说不出的憋闷难受。他暗恨自己无能,眼睁睁看着少女伤势恶化,自己却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想到这儿鼻子发酸,眼眶潮湿起来,好在四周黑暗,叶灵苏无法看见,如不然,伤痛之余,势必又添伤感。
“乐之扬。”叶灵苏的声音轻细如丝,“你怕不怕死?”乐之扬迟疑一下,说道:“你别说死不死的话,我们一定能活下去。”
沉默一会儿,少女又说:“也不知人死了,那边是个什么样子?这世上,真有阿鼻地狱、极乐世界么?”
“也许有的。”乐之扬无可奈何,顺着她的话说道,“你问这个干吗?”
叶灵苏轻声说:“我在想爹爹妈妈,妈妈一定去了极乐世界,爹爹呢,一定下了阿鼻地狱。”
乐之扬的心咯噔一下,忙说:“你烧糊涂了么?你的爹爹妈妈,一定都在极乐世界。”
“你不知道的。”叶灵苏的声音微微发抖,“昨天我又看见了,我看见爹爹拿着剑,一剑一剑地刺在妈妈身上。好奇怪,妈妈望着他,脸上一直在笑,难道她就不痛么?人痛的时候会笑,真是好奇怪……我大声叫呀喊呀,他们总不理我,周围全是火,我在火里跑啊跑啊,说什么也冲不出去,只能看着爹爹一剑一剑地将妈妈杀死……”
“那都是梦!”乐之扬只觉毛骨悚然,强笑说道,“叶姑娘,这儿是燕子洞,只有你跟我……”
“不……”叶灵苏的声音不胜缥缈,“那不是梦,我……我一直想要知道,爹爹为什么杀死妈妈……可是、可是我就要死了,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乐之扬张口结舌,心里乱成一团。如果叶灵苏说的不是梦话,那么这个少女的身世岂非无比凄惨?他呆了呆,又问:“你、你爹爹呢?他后来怎样?”
“他死了。”叶灵苏顿了顿,轻声说,“他自杀了。”
“那么你……”乐之扬问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
“我是孤儿,我是师父养大的。”
乐之扬颓然坐下,双手抱膝,满心茫然,过了半晌,不闻少女动静,他心生恐惧,伸手摸去,但觉叶灵苏身子滚烫如故,口鼻间却有微弱的呼吸。
少女还活着,乐之扬松了一口气,意兴怏怏,横起笛子吹了几声,乐声萦绕耳边,久久也不散去。听着笛声,他的心里忽然一动,想起在海边吹奏《周天灵飞曲》的情形,一开始,笛声遇风就散,吹到后来,笛声冲破狂风,能够传到极远的海上。
乐之扬一跳而起,连骂自己糊涂,心想:“我的叫声不能及远,难道笛声就不能及远么?”
意想及此,狂喜不禁,乐之扬定了定神,横笛吹奏起来。他神与意合、声气相通,体内真气流转,身外灵曲飘飞,笛声被逼成了细细的一缕,穿过乱石间隙,送出燕子洞口,呜呜咽咽,风吹不散,曲曲折折地飘向远方。
他吹了一遍,又吹一遍,如此吹笛,贯注全身之气,极为消耗心力。乐之扬饥渴交加,吹奏一久,只觉头晕眼花,身子空虚乏力,吹到高昂之处,屡屡吹不上去。尽管如此,一想到身边的少女,他又强打精神,拼命送出笛声。
断断续续,吹了两个时辰,夜晚逝去,天光又亮,乐之扬的心里几乎绝望,忽地一口气上不来,丢开玉笛,坐在地上,身子一阵阵发软,神志也昏沉起来。
这时间,地皮突然震动,耳边传来轰隆之声。乐之扬抬眼一看,光明耀眼,一块大石徐徐挪开。
乐之扬又惊又喜,眯眼看去,缺口处站了一道人影,高高瘦瘦,挺拔不群。
“云岛王!”乐之扬冲口而出。云虚却不瞧他,纵身入内,抱起叶灵苏,看了一眼,掉头就走。
乐之扬跟出洞外,还没站稳,忽觉手臂剧痛,转眼看去,云裳目光如剑,狠狠刺来。乐之扬来不及申辩,脸上如遭斧劈,两眼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有了知觉,一股疼痛钻心入脑,乐之扬努力张开双眼,左眼勉强可以视物,右眼连带面颊高高肿起,只能眯成一道细缝。
正觉四周眼熟,忽听有人说道:“醒了吗?”乐之扬扫眼看去,童耀坐在床边,瞪眼直视过来。
乐之扬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已回到了邀月峰下的住所,摸一摸胸口,《灵飞经》贴身收藏,尚未被人取走,玉笛也在身边,摸来冰冰凉凉。他稍稍放心,挣扎起来,但觉半边头疼,伸手一摸,不由得破口大骂:“云裳那个混账东西。”
童耀叹道:“那小子还算手下留情,要不然,你这颗脑袋也被他拧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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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灵苏呢?”乐之扬始终记挂少女。
童耀还没开口,门外一个声音冷冷说道:“她已经好了。”童耀应声跳了起来,叫道:“云岛王!”
云虚走了进来,看了看乐之扬,扔出一个小瓶,童耀接过一瞧,眉开眼笑,转向乐之扬说道:“还不谢过岛王,这可是疗伤的圣药。”
乐之扬略略欠身,说道:“明斗……”云虚摆了摆手,眼里精光转动:“来龙去脉我都知道了,这几天的事情你最好烂在肚子里。”说到这儿,阴森森看了少年一眼,“你若信口开河,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乐之扬莫名其妙,转眼看向童耀,后者也是一脸茫然
“还有一件事。”云虚皱了皱眉,“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见苏儿,如有违犯,我打断你的双腿,丢进海里喂鱼。”
乐之扬惊怒交集,大声说:“她来见我怎么办……”话音未落,后脑挨了一掌,童耀呵斥道:“臭小子,癞蛤蟆打哈欠,好大口气,你算什么,值得她来见你?”
云虚却没有发作,深深看了乐之扬一眼,说道:“她来见你,你也不要理会。”说到这儿,他又扫了童耀一眼,“童管事,他是你手下的杂役,如果犯我禁令,你跟他同罪并罚。”
“好说,好说。”童耀拭去额上汗水,恭送云虚出门。
乐之扬见他走远,纳闷道:“童管事,明斗在哪儿?”
“明斗?”童耀两眼上翻,“你问那厮干什么?”
“他没有离开东岛?”乐之扬迟疑一下,“或者受到责罚?”童耀瞧他时许,摇头说:“没听说过。”
乐之扬更加疑惑,寻思叶灵苏伤势好转,必定会向云虚说出明斗的劣迹,明斗留在岛上,一定难逃公道。正思量,忽听童耀又说:“小子,这两天一夜,你跟叶灵苏真的在一起吗?”
乐之扬点了点头,童耀皱眉道:“你跟她……”乐之扬抢着说道:“我和她清清白白,决无不轨之事。”
童耀盯着他看了又看,但觉不似说谎,摇头叹道:“你俩一起失踪,闹得岛上沸沸扬扬。只是奇怪,以云虚的脾气,没有责罚你不说,还给你送药疗伤?奇怪,真是奇怪极了!”
乐之扬不觉苦笑,童耀想到云虚的训诫,也不好刨根问底,叹一口气,摇头走了。
自此以后,岛上众人见了乐之扬,看他的眼神便与众不同,就连农夫们也觉好奇,偷问他与叶灵苏之间的事情。乐之扬绝口不提,但他越是不说,越是惹人猜疑。
事发后第二天,江小流也赶了过来,他一反常态,少言寡语,眼神也很奇怪,一再旁敲侧击,询问乐、叶二人的关系。乐之扬又好气又好笑,只说什么也没发生。江小流一脸的不信,离开之时,很是无精打采。
乐之扬留意“飞鲸阁”的动静,发现数日过去,明斗毫发未损,仍是“鲸息流”的尊主,就连四个劣徒也是安然无事。有一次,四人经过海边,看见乐之扬时,个个得意洋洋,冲着他大声咒骂。
乐之扬心生狂怒,恨不得冲到云虚面前大声质问,可转念一想,这其中必有名堂。云虚知道明斗作恶而不惩罚,足见两人之间有着某种默契。乐之扬甚至于猜测,云虚不让自己说出实情,与其说是顾全叶灵苏的名节,倒不如说是掩盖明斗的恶行。
他越想越气,辗转难眠。这一晚,他登上邀月峰顶,对着海天吹笛解闷。吹了一会儿,望着漫天星斗,不知怎的,忽地想起了星隐谷里的囚犯,寻思:“听那人的口气,似乎认识老爹,也许从他口中,能够找到老爹被害的原因。”又想起那人吟过的离别诗,心头登时一动,抬头看去,月将中天,已过二更。
乐之扬下了山峰,向星隐谷逍遥走去。走了二里有余,前方灯火摇曳,当即隐身一旁,只见两个弟子手提气死风灯,说说笑笑,一路走来。再往前去,也有巡逻之人,正迟疑,忽听“梆梆梆”敲响三更。巡逻的弟子一哄而散,道路上也冷清下来。
乐之扬纵身疾行,不久来到星隐�
�上方。正要下去,忽听一声惨叫,他吃了一惊,慌忙缩身后退。
“这滋味儿好受么?”一个声音从谷底飘起,听起来甚是耳熟,“那件事,你到底答不答应?”
但听一阵喘息,一人呵呵笑道:“答应个屁。”声音苍劲沙哑,正是谷中被囚的老者。
“有骨气!”问话的人冷哼一声,老人又是两声惨叫,俨然受了某种折磨。
乐之扬义愤填膺,正要冲上前去,忽听老人说道:“云虚,你有本事就让我死了,这样婆婆妈妈,也算是个男人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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