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禽放下两块石砖,并排一处,举烛对照,乐之扬在他身后,仅能看见背影,烛火光中,梁思禽一动不动,光阴仿佛凝滞,伴随火光摇晃,殿中的景物变得飘忽迷离。乐之扬身处其间,心生错觉,仿佛看见一个素衣女囚,姿容绝代,愁苦忧伤,拖着镣铐蹒跚行走,时而在石础上描画,时而翻过砖块,用镣铐上的锐角艰难地刻写,她面孔惨白,眼中却有熊熊火焰,砖块上字字血泪,关系极大秘密,必须小心隐藏,不可稍有疏失。在这简陋处所,女子倾尽平生智谋,只盼若干年后,那人顾念旧情,会来此间发现秘密,这期望无比渺茫,可又别无他想。女囚眉眼间透出深深的绝望,眼泪顺着双颊滑落,滴在手上砖上……
梁思禽长吐了一口气,徐徐站起身来。乐之扬从幻觉中苏醒,定眼望去,冲口而出:“落先生,燕王是谁的儿子?”
“那有什么关系?”梁思禽一字一句,声音清晰无比,“无论如何,他是韶纯的儿子!”
乐之扬一愣,梁思禽双手收紧,噗,石砖粉碎,化为飞灰。
乐之扬“啊”了一声,眼望着梁思禽转过身来,须臾工夫,苍老了何止十岁。
乐之扬吃了一惊,他见梁思禽毁掉石砖,猜想他欲盖弥彰;此刻见他神气,无悲无喜,隐隐然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沮丧,或许……燕王本就是朱元璋的儿子,硕妃之死全然无辜。
正在胡思乱想,梁思禽忽地将他抓起,一举步,穿过殿门,落在围墙上方。梁思禽站在墙头,注目宫阙暗影,晚风悠悠吹来,卷起他的襟袖长发,他的神情甚是忧伤,四周花木含悲,就连天上的月色也暗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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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先生。”乐之扬小心说道,“公主那儿……”
梁思禽身子一颤,如梦方醒,问道:“她住在哪儿?”
“她住在宝辉殿……”乐之扬迟疑一下,“离这儿不远。”
“走吧!”梁思禽意兴索然,哀莫大于心死,看他眉梢眼角,颇有厌世之意。
乐之扬暗暗叹气,指出宝辉宫的方位。梁思禽如风掠去,沿途宫阙沉暗、鲜有光亮,只闻寒蛩微鸣、枭鸟啼响,偌大禁城死寂荒凉。乐之扬看在眼中,心里生出几分不祥。
倏忽间,宝辉宫就在前方,幽黑冷暗,空寂无声,只有偏殿一点烛火,闪闪烁烁,奄奄欲灭。
梁思禽一晃身,越过屋顶,落在偏殿前方。女子的抽泣声幽幽飘来,乐之扬心中焦躁,挣扎欲起。
梁思禽见状,在他肘下一托,乐之扬只觉一股热流蹿入体内、直达足心,双腿有了力气,足颈疼痛减轻。他来不及惊奇,快走两步,来到窗前,捅破窗纸一瞧,却见一个宫妆女子跪在香案前哭泣,浑身白衣,正是朱微的侍女宋茶,再瞧香案上一眼,香烛摇曳间,映照出一面灵牌,形制粗陋,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大明宝辉公主之位”。
乐之扬只疑做梦,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眼再瞧,那八字清清楚楚、明白无误。乐之扬心口剧痛,两眼发黑,好容易聚集的力气陡然消失,身子一软,瘫了下去。
梁思禽见他神气,心知有异,向门内张了一张,也是大为吃惊,略一沉吟,推门而入。
宋茶应声回头,不及叫喊,梁思禽一挥袖,宋茶脖子如加铁箍,出声不得,她望着二人,惊骇欲绝,想要挣扎,身子却如灌满了铅铁。
梁思禽注视灵位,紧锁眉头,回头一瞧,乐之扬脸色惨白,望着灵牌两眼无神,俨然半死不活,成了一个空壳。梁思禽暗暗叹气,回望宋茶说道:“我并无恶意,有话问你,你若答应,眨眼三下。”
宋茶连眨眼睛,梁思禽一拂袖,宋茶缓过气来,来回扫视两人,眼中惧意不退。
“这是谁的?”梁思禽手指灵牌。
“宝、宝辉公主!”宋茶艰涩出声,望着灵牌,眼泪无声流下。
乐之扬原本还有怀疑,见她神情,顿时绝望,闭上双眼,浑身发抖,脑海里尽是朱微生前音容,闪闪烁烁,不容把握。
梁思禽沉默时许,又问:“她怎么死的?”
宋茶盯着二人,流露疑惑神气,吞吞吐吐地道:“服、服毒……”
乐之扬应声一颤,抬头望着宋茶,哆嗦两下,可是说不出话来。梁思禽猜到他的心思,想了想,问道:“为何服毒?”
“小女子地位卑贱,不知详情……”宋茶战战兢兢,“只听公公们说,公主中了一个妖道的妖法,情迷心窍。陛下发现之后,杀了那个妖道,让公主嫁给长兴侯的世子,结果……”宋茶眼眶一红,忽又流下泪来,“公主执迷不悟,假意答应嫁人,趁人不备,服下剧毒……”
乐之扬愁肠百转、气血郁结,听到这儿忍耐不住,喀的吐出一口鲜血。
梁思禽微微皱眉,一手搭在乐之扬后心,度入内力、平复他的气血;宋茶也骇然注视,但觉衣衫褴褛的少年甚是眼熟,可是搜肠刮肚,也想不出在哪儿见过。
梁思禽的真气精纯无比,所过舒筋活血、五脏安宁,乐之扬缓过一口气来,头昏脑沉,六神无主,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梁思禽见他模样,暗暗叹息,又问道:“你为何在这儿拜祭?公主灵堂何在?”
“没有灵堂。”宋茶惨然落泪,“我打小儿服侍公主,却连她的遗体也没见到。所以心里难过,偷偷瞒着他人,来这儿私祭……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怎么?怎么闯进宫的?”
梁思禽略略点头,一挥手,宋茶登时昏睡,回头看去,乐之扬还在迷迷瞪瞪地望着灵牌,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一无遗体、二无灵堂,是生是死,尚未可知。小子,振作一些,别为几句话扰乱了心志。”
寥寥数句,直如醍醐灌顶。乐之扬惊醒过来,心想:“是啊,说来说去,都是宋茶一面之词,这婆娘一向可恶,胡说八道也未可知,只要……只要一刻没见到公主的遗体,我就一刻也不能死心……”想到这儿,不由鼻酸眼热、险些儿落泪,明知希望渺茫,可也努力打起精神,强笑道:“落先生说的是,她一向呆在朱元璋身边侍奉,无暇回宫,也未可知。”
“好得很!”梁思禽抖擞精神,“我也正想会一会朱元璋!”
两人出了宝辉宫,但见殿宇重重、宫阙起伏,乐之扬不胜焦急,忍不住问道:“朱元璋住在哪儿?”
“当年他常住乾清宫,时隔多年,不知这喜好变了没有?”梁思禽沉吟一下,“先去那边瞧瞧。”
两人风驰电掣,向东疾行,身边宫阙广殿一掠而过。乐之扬望着崔巍暗影,无由紧张起来,心想:“朱微若在还好,如果不在她爹身边,我、我又应该如何是好?”
恍惚间,梁思禽忽然停下,乐之扬问道:“落先生,你……”梁思禽做出噤声手势,指了指房屋下面,乐之扬转眼望去,下方永巷之中伫立几个人影,一动不动,如木如石。
“守夜的太监?”乐之扬低声揣测,梁思禽摇了摇头,忽一沉身,跳下屋顶,落在一道人影前面。
“啊……”这一下出其不意,乐之扬险些叫出声来。
那人伫立在前,看服色果然是个太监,手持拂尘,两眼微闭,仿佛站立入睡,两人落地,他也一无所觉。
乐之扬满心诧异,扭头望去,另有两个太监站立远处,一老一少,也是闭上双眼,呆立不动。
“奇怪!”乐之扬忍不住伸手推去,那太监应手而倒,直挺挺、硬梆梆,恍若一根木桩。
“怎么?”乐之扬吃惊道,“他死了?”
梁思禽摇头:“他被勾了魂!”
“勾魂?”乐之扬一时转不过念头,“那不就是死么?”
“与死不同。”梁思禽说道,“他人还活着,只是没了知觉。”
这种事闻所未闻,乐之扬愣了一下,问道:“谁干的?”
“还能有谁?”梁思禽叹一口气,“冤家路窄,云虚也来了。”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云虚手段狠辣,一旦闯入宫里,朱元璋性命堪忧,朱微也会受到牵连。他心头一急,撒腿就跑,才跑数步,忽觉足颈疼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沮丧欲死,忽听梁思禽叹一口气,伸手过来将他轻轻扶起。乐之扬自恨无能,眼眶一热,泪水淌了下来。
梁思禽瞥他一眼,微微摇头,托住他的右肘,内力所及,两人腾空而起,掠过飞檐屋脊。乐之扬扫眼望去,下方空地上不时出现宫女、太监,均是闭眼呆立,尽如先前所见,姿态各式各样,当真骇目惊心,俨然光阴停滞了一般。
乐之扬心下骇然,正要开口,梁思禽忽又停下,注目看向下方。乐之扬随他目光一瞧,心脏遽然收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云虚素衣白帽,当先行走,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云裳,女子竟是叶灵苏。乐之扬深知他父女间的隔阂,见这情形,大惑不解:“叶姑娘怎么也在?难不成也中了‘心剑’?”
倏尔光亮闪现,几个太监拎着灯笼、捧着器皿从月门走出,望见三人,只一愣,即刻定住。云虚目射奇光,若无其事,从太监们身边走过,如影如幻,行云流水。云裳打量太监,一脸佩服,叶灵苏却是微微皱眉,似乎有些无奈。乐之扬见她神志清明,心中越发奇怪。
梁思禽一转身,向左飞驰,眨眼之间,就将云家三人远远抛下。突然灯火入眼,乾清宫赫然在望,宫前空地上站立若干侍卫,挎剑带刀,戒备森严,滴水檐下也有数十个太监、宫女,战战兢兢,神色张皇。
乐之扬只觉气氛有异,梁思禽却脚下不停,拎着他快走两步,恍若一缕轻烟,越过众人头顶,到了屋顶上方,一拂袖,屋瓦无声跳开,露出一个大洞。他沉身钻入,身后瓦片悄然合拢,乐之扬尚未还过神来,二人已在屋梁上方,下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朱元璋躺在床上,面如金纸,闭眼昏睡。床前一字排开,跪着朱允炆、宁国公主、梅殷,三人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冷玄领着御医、宫女,随侍在侧,神色惨然。
乐之扬看遍宫内,不见朱微,霎时心冷如冰,双耳嗡嗡一片。
“够了!”朱元璋忽地张开双眼,声音嘶哑喑弱,一如漏了气的风箱,“哭什么?朕还没死呢!”
“皇祖……”朱允炆见他似要挣起,慌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朱元璋稍一尝试,忽又放弃,无力躺下道:“听着!朕死以后,诸王不得入朝奔丧,尤其是燕王……”
“是!”朱允炆低声回答。
朱元璋死死握住他手:“宁王、燕王,可以互相钳制,千万不要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