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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临界 4魔环(1 / 2)

 1999年8月20日晚7点

今天是8月20日。

10年来,每到这一天,凌子风的感情世界便有一次势头强劲的回潮。他会陷进那些折磨人的回忆、忏悔和自责中,欲逃不能。吃过晚饭,他开始穿外衣,穿衣时始终躲避着妻子的目光。妻子熟知他的习惯,从未指责过,但也绝不赞成。显然,一个女人不会喜欢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哪怕是死者,哪怕仅在回忆中。

田田发现爸爸想要出门,便立即笑嘻嘻地拦在门口。他刚刚在布达佩斯参加了“世界少年数学奥林匹克竞赛”,拎回来一块金牌,这几天记者们一直堵着门采访,简直没时间同爸妈亲热。他提醒爸爸,你还欠我半个故事呢,就是那个“某人借助时间机器回到古代买了94枚戒指”的故事,非常有趣,昨天只讲了一半。这人真聪明,他每次都比上一次提前一个小时,向同一个人去买“尚未卖出”的同一枚戒指。田田大声说:“爸爸,要是我有了这个时间机器,就把我最爱吃的蛋卷冰淇淋吃它一百遍,每次只提前半分钟!”

爸爸心不在焉地摸摸他的脑袋,仍然要出门,妈妈不凉不酸地说:“田田,放你爸走吧,他的心早就飞走啦!”看到丈夫脸上闪过的怒气,田茹干脆地说:“子风,我不想惹你生气,过去我从没有干涉过你。可你不能老是沉溺于过去,你能把这些回忆保持多久?一辈子?让我一年都看着一张哭丧脸?咱们得找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她拉过田田,然后说:“这事以后再说吧!田田,跟妈走,妈给你讲那个故事。”

机灵的田田看出了爸妈之间的冷漠,很乖巧地收回自己的要求说:“爸爸,明天再给我讲吧,再见!”便跟着妈妈走了。田田是他们的希望,也是他们的骄傲,当他还在母腹中时,他们就施以音乐的胎教,2岁教识字,3岁教学棋,如今他才7岁,已学完了微积分课程。可以说,夫妇两人的生活重点是放在田田身上的,凌子风曾这样说:“我们这一代已经不行了,落伍了,要全力培养儿子,让他茁壮成长,应付21世纪高科技社会的挑战。”

而且,这个已经闻名遐迩的神童并不是一个冰冷的机器人,他童稚天趣,妙语解人,一向是爸妈的心尖宝贝儿。于是凌子风歉然地同儿子告别后,走出房门。

1999年8月20日,晚10点40分。

黄鹤酒家的顾客已经开始退潮,凌子风独占一张靠窗的桌子,醉眼迷离地看着窗外,河水映着岸上和岛上的霓虹灯光,映着天上的星月,对岸的垂柳遮蔽着河湾。10年前,那个叫若男的妙龄女子就是在这儿遭遇不幸的,全是怪自己该死的疏忽。如果人生能重来一次……但那永远不可能了。

服务小姐小姐笑眯眯地送来一瓶蓝带啤酒:“先生,你要的酒。”

凌子风摇摇头:“不,我没有要。”

身后一个人接口道:“小姐,你弄错了,那是我要的酒。”

小姐连连道歉,把酒改送到那张桌上。凌子风扭回头向邻桌瞟了一眼,那是一名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子,也在闷头独酌。他的衣着讲究,真丝衬衣,鳄鱼皮鞋,手指上有两个沉甸甸的钻戒。但是很奇怪,他的表情中似乎有一种只可意会的“黑色”,使人感到强烈的压抑。他也在两道浓眉下打量着凌子风,随后笑笑,拎着自己的酒瓶过来说:“原谅我的冒昧,我想两个喝闷酒的男人也许有共同的话题。”

凌子风向他举举酒杯,表示认可他的加入。来人为他斟上一杯酒:“说吧,有什么苦恼,不妨向一个陌生的男人诉一诉,这是宣泄感情的好办法。”

凌子风苦笑道:“谢谢你!”陌生人正好说出了他的心声,他早就想找一个人宣泄自己的苦恼,沉默片刻后他说:“我听从你的建议。喏,就在那儿,就在河对岸,10年前,我同恋人柳若男来游泳,临走,我返回岛上去取遗忘的潜水镜,扭回头却发现若男失踪了!我发疯地游回来,喊叫、寻找,等到从水中捞出来,她已经没有救了。”他的眼眶红了,狠狠地灌下一杯酒说:“一个鲜活水灵的可爱姑娘啊,就这么转眼间就没了!我干吗去拿什么潜水镜!10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受内疚折磨。我常想,假如人生能重来一次……”

他的声音哽住了,为了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泪水,他低下头闷闷地喝酒。陌生人同情地看着他,低声说:“请不要过于悲伤,也许我可以帮到你。”

凌子风沉溺于悲伤中,很久才明白了对方的话意:“你说什么?你能帮我什么?”

“帮助你重生一次。你不必奇怪,实际上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人以传下一件宝物。你先看看它吧,否则你一定以为我在醉后胡言。”

他从腕上褪下一件东西,从桌面上推过来。

一只魔环。

它的大小相当于一只手镯,膨大处类似于手表的表面,色泽白中泛青,隐隐闪着异光,用手摸摸,光滑坚硬有如玉石,但重量极轻。表面处刻着几个汉字:时间来去器;同相入;异相入;返回。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初学者的摹写,此外还有一些极小的奇形怪状的符号。

神秘的陌生人说:“知道几年前陕西某县一次很轰动的发掘吗?在修缮著名的天福寺时,在佛塔下发现了唐朝的地宫,这件手镯就是在那儿出土的,手镯盒里还有一张发黄的丝纸的短柬,说这件宝物是一位仙人化胡为佛的至宝:‘仙人凌风子自言亦中土人氏,仗此琢修行凡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方脱体飞升,知过去未来之事。仙师蝉蜕之日传此宝于余,余自知福薄不足以持此宝,乃藏诸地宫以待有缘。’你可能已经看出来,这是一件时间来去器,很可能来自于外星人——表面上那些奇怪的符号至今无人能破译,还有人对它的材料做过光谱分析,发现其材料非常奇特,是地球上从未有过的。”他看见了凌子风的怀疑表情,便微笑道说:“这个故事太离奇,我也曾和你一样怀疑过,好在它的功能是很容易证实的,我们马上可以进行实验。”

凌子风在心里微微冷笑,他想此人编了这么动听的神话,一定是想把这个“宝物”卖一个大价钱,可惜我不是那么轻信的人。他说:“当然,我很愿意相信,能否告诉我,这个宝物是如何传到你手里的?”

那人脸上掠过一道阴云,苦涩地说:“没什么离奇的,就像你我今天之间的情形一样,是一个陌生人的无偿馈赠,他说我是第九个持宝者。至于这九个人得到魔环之后的经历,你就不必问了,其中都有不愿告诉他人的隐情。”

他的表情十分晦暗,凌子风不再追问,换了一个话题:“它是如何使用的?”

“非常容易,先用按钮调到你想返回的时间,再按一下‘异相入’钮即可。先生,我建议咱们一块去你想要返回的地方,来一次现场实验,如何?”

两人从正阳桥上步行过去,20分钟后到达那个荒凉的河湾。我一定中邪了,凌子风想,我竟然相信这个离奇的神话。不过那个人的言谈中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也许是他的表情中一直浸泡着晦暗和苦涩,他也从未去稍加掩饰,这不像是一个骗子的表情。

清澈的河水抚摸着岸边的细砂,月光下野草绿得十分柔和,虫声暂停片刻又复唧唧。他想到10年前的那个夜晚,泪水不由得盈眶欲出。陌生人同情地看着他,轻声说:“可以开始了,现在是1999年8月20日晚上11点01分,请问那位姑娘遭遇不幸的时间?”

“1989年10月15日,晚上10点20分。”

“准确吗?”

凌子风苦笑道:“我绝不会记错的。”

陌生人飞快地调好时间,屏幕上打出“10-15\198922:20”。“喏,就是这样调整。我冒昧地建议,你第一次返回时,让我陪你一块去,我可以帮你熟悉机器的使用方法,应付一些不测事件,好吗?那么,我要摁下‘异相入’按钮了。”

凌子风微嘲地看着陌生人一本正经地单击那个按钮,好,我在等着你说的神话实现。他忽然吃惊地感到,眼前的景物一阵抖动。

1989年10月15日,晚上10点20分。

抖动的景物很快复原,他惊疑地看着陌生人,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陌生人平静地说:“已经到了,请你看看,是否到了你想去的时间。”

这时凌子风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色变了,或者说,景色变得虚浮了,河岸上的树木和野草似乎是实影和虚影的叠加,暮色已重,河面上映射着星月和对岸的灯光。水中没有人,但岸上放着一堆衣服,有男人的长裤,也有女人的艳色衣裙。远处扬起白色的火花,两个人影从暮色中钻出来,已经能看见前边是一位姑娘,穿着米黄色的游泳衣,腋下套着红色的游泳圈,一位小伙子在后边推着她,一边用单手划水。人影越来越近,可以看到两人谈笑风生——却听不到声音,就像在看一场无声电影。

忽然,凌子风如遭雷击,绷紧了全身的肌肉,死死地盯着两人,他已经辨认出,那正是25岁的自己和恋人若男。两人游到浅水处,站定,笑着拥抱接吻。救生圈横在两人中间,十分碍事,若男随手取下来,扔到身后,然后又是一阵热吻。“那个”凌子风把女友抱起来,放到岸上,两人交谈几句,他拍拍脑袋,返身向小岛游去,一串水花渐渐隐入水中。

虽然他看到的是另一个凌子风,是25岁的凌子风,但35岁的凌子风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人是去取遗忘在岛上的潜水镜,这正是悲剧的开端,他应该赶紧去把那个糊涂虫拉回来!但他好像在恶梦中被魇住了,恐惧地盯着这一切,可说不出话。

他们现在的位置离若男只有10米左右,但若男似乎视而不见,她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哼着歌子,旁若无人地脱下泳衣,用毛巾擦拭身体。在若男去世前,两人的恋爱一直保持在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阶段,他从没有见过若男的裸体。所以这会儿他不由得垂下目光,他看见陌生人也从那儿收回目光,忧郁地望着自己。

若男忽然看见红色的游泳圈正向下游漂走,她未加考虑,立即跳下水去追赶。直到这时,凌子风才从梦魇中惊醒,撕心裂肺地叫一声:“不要下去!”便和衣跳入水中,然而若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自顾小心翼翼地追赶救生圈。她忽然脚下一滑,身子倾斜着,眼看就要没入水中。

凌子风已经赶到她的身边,立即扑过去,用力地抱着她的身体……若男的躯体像一团光雾,轻飘飘地穿过他的拥抱,他用力过猛,跌入水中,激得水花四溅。

这里是一个洄水潭,深度已经没顶,他在水中慌忙扒起来,一转身,看到若男的头发和手臂尚在水面上,他急忙扑过去……又是一场空。

水面上两只手臂在拼命摆动,随之下沉;又挣扎出来,又下沉。凌子风发疯地嘶声喊道:“若男!若男!”

手臂已经消失,只剩下长发在水面上又飘浮了一会儿,然后缓缓沉下去。凌子风在这片水域疯狂地寻找,游过来,窜过去,用手摸,用脚踢,除了能真切感到水的阻力外,什么也摸不到。他大口喘息着,惶然四顾,见最后一串水泡从不远处冒出来,他再次扑过去,还是一团空。

他真的疯狂了,两眼血红,血液上冲,太阳穴似乎要炸裂,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恋人在眼前死去,看着她“再一次”死去,他声音嘶哑地哭喊着,狂乱地寻找着。抬头看见陌生人仍留在岸边,怜悯地看着他,他不由暴怒地喊:“你这个混蛋,你这只冷血动物!快下来帮我呀,若男马上要被淹死了!”

陌生人跳下水,捉住他的双手,怜悯地说:“不必寻找了,那是徒劳的。你看到的景物有虚有实,虚景与我们不同相。不信的话,你看看水面,你仔细看看。”凌子风低头看看水面,发现真实的水面上似乎漂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河水,陌生人用手从这层水中舀水,但手中却是空的。他说:“看见了吗?眼前的景象是两个异相世界的叠加,我们只能感受到下面的真实河水,上面一层是空的——据此判断,这条河的水面比10年前降低了。你再看岸上的树,那棵大树中是否有一棵小树的幻影?那是这棵树10年前的影像,你只能看到却摸不到……喂,那个凌子风已经返回了。”

“那个”凌子风从岛上返回,发现了若男的失踪,他发疯般地游过来,哭喊着寻找,在这个荒凉的河湾里再次上演了刚才那一幕悲剧。有时,这个疯狂的男人就在他们的身体里穿过,可双方都丝毫没有感觉,35岁的凌子风现在成了观众,绝望地看着舞台上的自己,观众的痛苦与角色的痛苦丝丝入扣,他禁不住热泪双流。

20分钟后,那个凌子风终于从水中捞到若男的身体,抱着她跌跌撞撞地涉水上岸,把她平放在草地上,开始施行急救。真实的凌子风不由也想扑过去帮助,而陌生人拉住了他,摇摇头说:“没有用的。”

那个凌子风哭着、唤着,几乎完全失音了,他一刻不停地按着若男的胸膛,伏在她口唇上度气。真实的凌子风走过去,也蹲在若男的身体前,他的热泪穿过两人的身体,滴湿了若男身下的土地,他清楚那个无可逃避的结局。

远处有人听见呼救声跑了过来,是一个45岁左右的男人。他试试若男的鼻息,趴下听听她的心脏,又翻开眼皮看看瞳孔,然后摇摇头,把近乎癫狂的凌子风硬拉到一边,从地上捡起衣服盖住若男的裸体。

35岁的凌子风不忍再看下去,他猛然揪住陌生人的胸口,愤恨地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回到这儿?既然我对眼前这一切完全无能为力,你带我回来干什么?”

陌生人温和地说:“先生,请冷静,请冷静一点儿。”他掰开凌子风的手,迟疑地说:“这并不是魔环的全部魔力,你也可以进入10年前的相世界,虽然……”

凌子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我也能和他们同相?能把若男从水中救出来?”

陌生人肯定地说:“能,只要刚才你按动的是另外那个‘同相入’按钮,你就能进入10年前的相。你会和25岁的凌子风合而为一,却仍保持着35岁的记忆,因此,你肯定来得及把若男救出来……”

凌子风喜极而泣地问:“真的吗?真的能救活她?”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说:“那咱们还等什么?快带我进入吧,我会永生永世地感激你!”

河滩上又来了几个人,他们无声地安慰着凌子风。有人找来一副担架,他们抬上若男的遗体走了,那个凌子风泪流满面,神情痴呆,踉踉跄跄地跟在后边。陌生人说:“你不要着急,咱们先返回吧!”他按下返回键。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2分。

眼前的众人立即消失,景物依旧,然而不再有虚浮感,就像摄影镜头突然调准了焦距。

陌生人接着刚才的话说:“在实施‘同相入’之前,我必须把该说的话说完,否则对你是不公平的。要知道,对于一般人,对于正常的人生,无论是幸福还是不幸,属于他只有一次。在它们来临前,你尽可以努力去追求它或者是躲避它,你的努力也能够影响你自己的人生进程。一旦成为事实,它就是宿命的,不可选择的,用量子力学的术语,就是‘你所处的环境已发生了不可逆的坍缩’。不过,一旦你持有魔环,有了对‘过去’重新选择的机会,一旦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已失去的’幸福,逃避‘已降临的’不幸,那就会造成新的错失和迷乱,很可能你并不能得到幸福,甚至陷入新的痛苦。”他苦笑道:“我并不是一个哲人,这些道理只是我持有魔环之后的人生总结。据我所知,已经有幸持有魔环的其他八个人,其经历都是很痛苦的。所以,在按下‘同相入’按钮之前,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

凌子风坚决地说:“我毋须考虑,只要能救得若男的生命,即使堕入十八层地狱也无怨无悔!”

陌生人苦笑着摇摇头:“好吧!其实,我知道劝不转你的,就同上一个传宝者劝不转我一样。你也只有经历了一次‘坍缩’之后才能觉悟。在你实施‘同相入’时,我就不能陪伴你了,何时你有疑难,只需按下返回键即可。我一定仍在这河边等你——因为返回的时间不会计入现在的真实时间,所以,即使你在‘过去’徜徉10年20年,等你一按返回键,你仍会准确地在此时此地出现。先生,在使用方法上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了。”“还有一点,当你决定放弃这具魔环的所有权时,必须为它找一个新的持有者,就像我找到你一样。这是那封短柬上的要求。”

“好,我一定做到。”

陌生人把魔环的返回时间调定到1989年10月15日,晚10点23分,递给凌子风说:“戴上它,你可以按下同相入按钮了。”

于是,凌子风戴上魔环,虽然他对自己的决定毫不犹豫,而陌生人的话使他免不了心中忐忑,他凄然地笑道:“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凌子风,凌云的凌,儿子的子,风雨的风,住在本市卧龙路。如果我回不来,烦请你通知我的妻子。”

陌生人摇摇头说:“不,你一定能回来的,这个魔环绝对可靠,我所说的‘痛苦经历’不包括这方面的内容。你记住现在的时间: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2分,我会在此时此地等你。”

凌子风留恋地望望四周,然后决然按下“同相入”按钮。

1989年10月15日,晚10点23分,同相入。

他看见那个凌子风在与若男拥抱接吻,眼前景象摇荡了一会儿,复归平静。那个凌子风已经消失——实际上是他消失了,他已与25岁的凌子风合而为一,但仍保持着35岁的记忆。

现在,若男的身体在他的拥抱中已经有了重量,他能感觉到她光滑的脊背,饱满的胸脯,能听到她怦怦的心跳,周围的景物清晰实在,不再像上次返回时那样虚浮和重影。若男推开他,羞涩地说:“我要换衣服了,你不许偷看。”

他笑道:“我决不偷看。哎呀,潜水镜忘到岛上了,我这就去取,在回来前你一定能换好衣服的。”

他转身跳入水中,向岛上游去,转眼间游过了50多米。忽然35岁的意识浮出脑海:你不能去,你怎么这样糊涂?你这一去就会铸成终生大错!他浑身一惊,猝然回头,看见若男正在水中追赶那只游泳圈。他失声惊呼:“若男,快回来!”

若男侧过头看看他,未及答话,忽然脚下一滑,陷到深水中,凌子风立即用尽全身力气飞速游回去,两臂像风车一样抡动,打得水花四溅。他的心被恐惧撕咬着,担心自己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担心这幕悲剧仍像上次那样从容不迫地演下去,不管观众如何摧心碎胆……不过这次他不再是那个毫无参与机会的观众了,等他赶到,若男仍在水中挣扎,他急忙架住若男的胳臂,把她送上岸。

若男脸色苍白,目光中透着惊惧,凌子风一下子搂住她,放声大哭:“若男,我总算把你救活了啊,谢天谢地!”

他的热泪像开闸的河水,汹汹地往外淌,浇在若男的双肩上。若男忽然悟到自己还是裸体,她脸庞发烧,忙推开恋人,羞涩地命令:“快扭过脸,我还没穿衣服呢!”

等她匆匆套上t恤衫和裙子,凌子风仍低着头蹲在地上,肩膀猛烈地抽动,热泪仍汹涌奔流。若男很为他的这份真情感动,屈腿偎在他身边,搂着他的双肩,温柔地擦去泪水,低声劝道:“值得这样吗?好像我真的淹死了!其实,你不来,我也能挣扎出来的!”她好强地说。

凌子风抓住她的双手,哽咽着说:“我总算把你救出来了,10年来这件事一直没日没夜地折磨着我,现在我总算补救过来了!”

若男惊讶地看着他,用手在他面前挥动,看他是不是在白日做梦。她嗔怪道:“你在胡说些什么呀,莫非你神经错乱了?”

凌子风仍在猛烈地啜泣着,没有回答。他怎么回答?说站在若男面前的是从10年后返回的另一个凌子风?诉说自己10年来的自责和内疚?诉说自己不久前还绝望地又一次目睹了她的死亡?

若男也觉察到,这个男人的痛苦十分深重,十分阴暗,这条粗大的痛苦之蟒是从那人的心灵深处爬出来的,紧紧地箍着他,使他无处逃避,这都是因为那场仅仅3分钟的虚惊。若男又一次被感动了,她乖巧地偎在恋人怀里,温声说:“不要难过了,我不是好好的嘛!穿上衣服吧,时候不早了。”

凌子风转过身,默默穿上衣服,这具25岁的躯体稍微瘦削一点儿,不过肌肉比10年后较为强健。他把救生圈放了气,掮在肩上,低声说:“走吧!”

若男没有动,她在月色中定定地看着恋人,忽然大笑着纵体入怀:“子风,今天我才知道你是多么看重我。”她笑着宣布:“对你的考察期已经结束,我决定了,要嫁给你!”

她看到凌子风忽然又热泪滚滚,神情十分惨淡,便奇怪地问:“怎么了?你今天怎么变成眼泪包了?”

凌子风擦干泪,勉强笑道:“我也不知道,今天就像一个爱哭的娘们儿。”

若男,请原谅,我们就要分手了,我在自己的人生大文章中涂改了“一句”,弥补了我一生中最大的抱憾。但我不可能涂改整篇文章,那边的田茹和小田田已经和我的生活不可分割了。凌子风强抑悲酸,笑着、闲聊着,把若男送回家门口。

若男和他吻别后,仍恋恋不舍地望着他,今天的小小灾祸让她窥见恋人的炽热情意,窥见恋人对她的珍视,她一定要与凌子风白头偕老。她忽然面孔红红地邀请:“今晚愿意留在我这儿吗?我有钥匙,爸妈不会知道的。”

凌子风有点儿手足无措,若男的目光就像火炭一样,烫得他低头躲避。他迟疑地说:“若男,我真想……可是不行,我要走了。”

他逃似的转身走了,若男盯着他的背影,虽然不舍得,更多的是感动。他真是一个又至情又至诚的君子,和他在一起,这一生肯定是幸福的。等若男开门进去,躲在阴影里的凌子风立即按下返回键。

1999年8月20日晚11点03分。

空间一阵抖动,他现身在陌生人面前,手表指着11点03分,仍是他离去的时间。陌生人探询地问:“你的那位恋人救出来了?”

凌子风点点头,面上却了无喜色,停了很久他才说:“我救了她,又必须和她分手,我不能抛弃‘真实世界’中的妻儿。”

陌生人没有说话,非常理解非常同情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陌生人说:“那么,如果你愿意留下魔环,我就要告辞了,请记住我对你的要求。”

凌子风急急地说:“请稍等……真实生活中我是在若男去世3年后结婚的,我想再到那个时刻看看,我仍然有点放心不下,好吗?”

陌生人同情地说:“好吧,我可以再陪你一会儿,请你调整时间吧!”

1991年12月8日,晚12点,同相入。

闹新房的人总算都走了,子风关上房门,把田茹揽入怀中,烛光映红了她的面庞,她幸福地微笑着,子风也是满腔喜悦。

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剂。他和若男分手后,那长久的、刀割一般的痛苦,在3年后总算基本治愈了,可以和田茹共结连理了。

他知道若男至今仍是独身——当然是为了他,这使他十分内疚。但他没有别的办法。因为在人生大文章的“原文”中,他是和田茹绑在一起的,怀中这个娇小的女人会疼他爱他,为他生一个非常聪明的儿子,也会为他对若男的思念吃一点儿干醋……他不能逃避自己的责任。

田茹已经疲惫不堪,却被喜悦之火燃烧着,仍然不思入睡。她偎在子风怀里,时时抬起头吻吻他:“子风,你睡着了吗?”

“嗯,睡着了。”

田茹哧哧笑着:“睡着了,是不是在说梦话?”

“嗯,是在说梦话。”

田茹两眼发亮地看着天花板,很久又冒出一句:“子风,你会爱我一辈子吗?”

“当然。”

“可是我总怕你会半路上抛下我,还有咱们的儿女。”

“是儿子。”

“儿子?你就这样肯定?”

“当然肯定。田茹,别说傻话了,咱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睡吧!”

田茹真的入睡了,凌子风却难以入眠。他选择这个时间返回,并不是为了证实自己同田茹的婚姻,那是无须怀疑的,而是想知道若男的命运,他等田茹睡熟,轻轻下床,想去客厅打电话。就在这时,电话“叮铃铃”地响起来,在静夜里显得十分响亮,他急忙拿起话筒,轻声说:“喂,哪一位?”

对方平静地说:“是我,柳若男。没打扰你们的休息吧,我只想祝福一声,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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