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1 / 2)

 01

雷东宝满意地站在一团温暖的臭气里,看着几头肥猪被赶上斜坡,赶进拖拉机,挤成一团地被运出养猪场。身边走来猪场场长雷忠富,忠富递来一支烟,雷东宝不吸,挥手挡回去,忠富也没强劝,全村都知道书记不吸烟,光喝酒。

“书记,一天一个价啊,每天到士根哥那里批价钱,我都让他加几分。可价格这样涨,要猪的人还一早就来排队。我恨不得把那些猪娘也卖了。”

“忠富,我听徐书记的话,没错。你们听我的没错,忠富,服了吧?今年收入比你养鱼,多还是少?”

忠富嘿嘿地笑,不答。年中时候雷东宝顶着上上下下的骂名改革收入分配办法后,他的收入因猪价飞涨彻底暴涨。前不久刚发年终奖,他拿钱拿得心虚,他的收入甚至高过雷东宝。可忠富不善溜须拍马,不肯接雷东宝的话茬,虽然觉得雷东宝说得没错。

雷东宝道:“开春我再给你造排猪舍,只能给你造一排,其他的钱我要拿来改造我们小雷家村。”

忠富小心地问:“大家会自己造新房,村里忙活啥呢?”

“你又没集体观念了吧。都插蜡烛一样,这儿插一支,那儿插一支,从山头上看下来乱套套,像什么样。”

“可是,趁市面好,更应该把钱用到发展上,猪场要是再建两排猪舍,只有更赚钱。”

“你也算聪明脑袋,也不看看,哪里还有再造两排猪舍的位置?我得把你旁边的屋子都腾出来,搬别处去,你这儿才能再扩。否则你让我造两层楼猪舍?”

“大伙儿肯搬吗?都是祖宗传下的地基啊。搬了的话那些祖堂怎么办?还造吗?”

“村里出钱让他们住新屋,换你,搬吗?”

“可村里得砸进去多少钱,书记,我们正缺钱。好吧,我不劝你,反正别人能搬新房,我也能搬,我干吗劝你。”

雷东宝哗啦啦地笑,道:“本来就别劝我,村子富了,不让老百姓占点便宜,我们不成剥削者了吗?忠富,你放心,我看你比士根哥还能操心,我雷东宝做事心里有数。”

忠富将信将疑,下班后去已经被整出半个山头的后山瞧。却见雷东宝和士根都在,还有一个陌生青年。走近一瞧,认识,这不是雷东宝那个很能干的小舅子吗?看来春节临近他又回家了。忠富上去打招呼,宋运辉也认识忠富,两人握手寒暄,旁边雷东宝道:“忠富不放心哪,非来看了才放心哪。”

士根解释道:“忠富,怨不得你不放心,我最先也不理解,前阵子跟乡里一说,也不知他们怎么传到县里,没两天县里就打电话过来表示支持。我问县里,我们把钱都拿来给村民盖房了,发展缺钱怎么办。县长亲口向书记保证,只要小雷家建设得好,上级领导参观了赞不绝口,村办企业发展的钱,他批,问银行贷款。”

“问银行借钱要利息。”忠富仔细地找出问题焦点。

雷东宝笑道:“忠富你落后了。靠我们自己一点一点滚,滚到什么时候去。你看去年县里贷一大笔钱给我们,我们电线厂扩了,猪场扩了,一年多挣多少?明年就可以把贷款连本带利全部还清,以后几十万几十万挣的都是我们自己的了。你要解放思想了啊。你跟我说的啥,再造两排猪舍?眼光太窄了,我只要拿到贷款,猪舍给你翻倍,让你手下管一万头猪。”

士根笑道:“要是手下的猪能跟以前鱼塘里的鱼一样多,忠富做梦都会笑咧。忠富,我们得分析,县里凭什么要贷款给我们小雷家,而不是给别家。我们为什么要把村民生活搞上去呢,首先是告诉县里,我们拿来的钱都是用来搞活经济,富裕老百姓,不是胡吃海花;然后是告诉银行,我们钱多,我们还得起,你们尽管放心贷给我们;最后,领导们要政绩,我们满足他们,他们为了政绩更好看,肯定得支持我们。当然,村民日子过得好,我们自己不也得实惠吗?小宋,你听听我说得对不对?不过我话糙,说不来理论。”

忠富这才明白,这里面还有那么多大道理在,原来书记和队长都是不一般的明白人。宋运辉听了也点头,原来又是一出“曲线救国”,神州处处是曲线。不过,宋运辉提醒道:“还贷压力会不会太大?”

“小辉胆子小。你不是说你们厂国家一批就是成百上千万美金吗?还是美金,我们才一点人民币。不怕。”

宋运辉分辩道:“我们两家性质不一样,我们是大国营,国家担着。你们是自负盈亏,亏了,怎么办?”

雷东宝狡猾地笑道:“我们亏了也是国家的,银行能挨家挨户问我们小雷家村民要钱吗?国家能把我们小雷家村没收了?关键是我们会亏吗?现在我们是做什么,卖光什么,我们只要扩大规模,我们赚的钱就多。”

宋运辉笑道:“你别跟我争辩,反正小心无大碍。我跟你说了,这块地,我只能给你画水电道路排污等的配套图,还有画个房屋的位置。房子怎么造,你自己看着办,别造成我爸妈家那种不伦不类的,像足碉堡,里面厨房造得可以摆开大圆桌,厕所塞在楼梯下都没法淋浴。宁可造得简单干净点。有机会你去广州、深圳、珠海那一带取经。我们这次去广州,去看了白天鹅宾馆,一点不比西德看见的差。大哥,你能造房子,你去看了就知道怎么造。”

“你别废话,你把房子里面房间怎么安排都画给我,我自然知道怎么造。”宋运辉蹲下身,将自己曾经拜访过的德国工程师家的屋内布局用树枝在泥地上大致画出来,三个雷家人在一边看着议论纷纷。有说客厅门太小,不够气派,有说厨房太小,一家子人上哪儿吃饭,也有说要那么大厕所干什么。宋运辉一一跟他们解释,厕所里面以后还得放洗衣机、浴缸等大家伙,厨房就是厨房,吃饭在别处,客厅门不用太大,太大冬天漏风,夏天管不住蚊子。小雷家三个人肯定了厕所,但是把厨房和客厅布局都中国化了一下,雷士根解释得也有理,客厅门太小,怎么抬得进老大的竹筐,这毕竟是农家。

眼看天暗得看不见,雷东宝才领着宋运辉回他家。程开颜与雷母聊不上,正百无聊赖地等着宋运辉,见两人回来才高兴了。等吃饭的当儿,宋运辉铺开雷东宝提供给他的土法测绘图,拿尺比画着,计算着,先规划出房屋位置,大多是三四家、四五家连着一排,房子南北朝向,南北纵向宽马路配东西横向人行道,马路两边还要种树;家家都有庭院,统一排水,统一接用乡里通来的自来水,电线就跟金州新车间老外给的设计一样,都埋在人行道下的电缆沟里,宋运辉觉得这样安放电线很整洁,费用也不比竖电线杆高到哪儿去,就蒙雷东宝国外都是这样,雷东宝就相信了。

只要闭上眼睛,雷东宝就能想象得出新房子造起来后,那将是什么模样,简直跟以前军区司令部大院差不多,没想到赤脚下地的农民们也能住上司令官们才住得起的洋房。他兴奋地要宋运辉添鱼池,添花园,添锻炼场地,都被宋运辉无情否定了,这才是一期,三十几户人家,花园、鱼池得等二期、三期时候再考虑。

雷东宝的积极性没被打击,而是又狡猾地笑着取出另一张图纸,那是全村勘测图。他粗壮的手握住一支细细的HB铅笔,轻轻地在图纸上画出一块面积,说这是安置一期三十几户人家的地方,又往别处,轻轻画出一块更大的面积,说这是眼下这三十几户人家分布的地块。画完后,考问小舅子,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吗?

宋运辉考虑了一下,就明白了雷东宝的意思,雷东宝这是化零为整,把零落分布的宅基地都集中到一处,而且是集中到有缓坡的一处,整理出大片面积的平地给发展工厂、猪场之用。他倒是煞费苦心,既然批不出农田,他就这么螺蛳壳里做道场。既给了上级领导小雷家兴旺发达的表象换取贷款批示,又给了小雷家村民实实在在的好处,最后还腾出村集体发展的空间,一举三得。宋运辉由衷表扬雷东宝现在考虑问题很全面。

雷东宝听了很得意,连声说那是当然。然后,雷东宝就逼着宋运辉将他妈没炒完的菜接手了,一点不拿宋运辉当客人供着。宋运辉也没在意,觉得这样才不见外。

雷母见儿子坐在客堂间长凳上,一只脚还踩着长凳,知道儿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来灶房,便轻声对宋运辉道:“小辉,唉,东宝还是能听你的啊。”宋运辉感到雷母有什么话要说,便侧耳倾听:“我们讲得到一起。”

果然,雷母道:“我悖晦了,啥都学不会,烧出来的菜东宝不爱吃,扯来布料做的衣服东宝不爱穿,还得常去麻烦士根媳妇。唉,你说,哪天我要是不能动了……”

宋运辉心领神会,道:“我会再做大哥工作。去年这时候我已经说了,大哥差点跟我翻脸。今年我再试试。”

雷母忙道:“小辉,你们都是读书人,讲道理,我不是想让东宝忘记你姐姐,你姐姐是好人——”

宋运辉忙打断这话:“这两码事。”

宋运辉很快将菜炒完,吃饭时问雷东宝:“夏天改革分配方式后,有没有造成村干部与村民的对立?”

“有,都背后骂我贪污犯,但没人敢当面骂。”

宋运辉不由得笑,这倒是雷东宝的风格:“作为干部,群众意见有时也得重视重视。”

“重视个屁,今年底,就是前几天年终奖一发,大家又跟着我屁股差点喊书记万岁了。他们懂啥?他们只看得见眼前一点点小好处。又不是你们厂,大学生多,心眼儿杂。”

宋运辉笑道:“话不能这么说,呵呵。好吧,赶明儿我给你写篇套得上政策的东西,你背下来,以后你们村有领导来,你照着应答,外场面还是要摆的,说话不能太赤裸裸。跟领导说话,绝不能说为了防止贪污,怎么怎么,你得说,为了鼓动大家的积极性,真正实现能者多劳、多劳多得的社会主义分配制度……”

“行。”雷东宝答应,因为知道宋运辉为他好,但同时狐疑,“你说,你脑袋那么好用,少想些这种有的没的,不是能干更多事?”

宋运辉由衷地道:“这种想法,我以前也有,可现在明白,做事,首先得做人。或者说,一半做事,一半做人。现在你们在加速往前滚,就像我们新车间建设时,底下人看着面貌日新月异地,人心极其容易调动,极其容易拧成一股绳,但当发展到一定规模,速度减下来,人心就会浮动了。这时候,你得做到平衡、妥协、拉打压放,十八般手段一齐上阵。到时全得靠你一张嘴。”

雷东宝却不以为然:“小辉,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要我讲英语,我讲不来,我要你骂人,你也做不到。我什么性格就怎么做人,我要是变成你,别人会当我昨晚脑袋磕床沿,磕病了。我不是说你有病。”

程开颜“哗”地笑出声来,连连说“大哥说得对,说得好”。宋运辉也无奈地笑,确实,要雷东宝改变待人接物的方式,无异于削足适履。可是,他又觉得雷东宝如此直来直去实在危险,忍不住出言提醒。

饭后雷东宝送他们走一段,见到宋运辉脖子上的围巾,扯起来拉到程开颜面前,拉得宋运辉也不得不跟着他走:“小程,你织的?”

程开颜藏匿在黑暗中的脸泛着得意:“当然。大哥,我今年给你打一条吧。”

雷东宝火烫似的扔开围巾,忙道:“我有,小辉姐姐打的,我放柜子里了,比你打得好得多。还有一副手套。”

宋运辉笑道:“别嫌,小猫这条围巾拆了打,打了拆,整打了半年呢,她还未必有时间给你打。大哥,今年有没有看到合适的人?”

“什么人?”

“女人。”

“放屁!”

宋运辉这回改变策略,悠笃笃地道:“姐姐的性格我最了解,姐姐若是在天上看着你吃不好穿不好,生活没有着落,她会比你还急。你的心意姐姐还能不知道,你把思念放在心里就行,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没可能,我对不起你姐,也对不起你,没听你话。你别管我,我自己做事自己知道。别说了。”

“你还有个妈,你如果觉得你已经对不起我姐,你怎么忍心让你妈五六十岁的人还来伺候你?你现在这样,对得起你妈?你别一负再负。”

雷东宝这回想了一下,才道:“我有钱,我给妈请保姆。不用你操心。”雷东宝左耳进,右耳出,回到家就忘了。反而是程开颜念念不忘,坐在宋运辉车后,很是憧憬地道:“小辉,大哥对你姐姐真好啊,你以后会不会——”

“胡说八道,不许胡说,我们要一直做伴到牙齿掉光,眼睛看不见。以后不许提什么会不会。”

程开颜被宋运辉责备了,心里反而很高兴,脸颊靠着宋运辉的背,甜言蜜语一路。

两夫妻嘻嘻哈哈地回家。不做车间主任,改做出口科长后,宋运辉在厂区稍微不那么扮老成了,顾家的时间也多了点,程开颜不知道多开心。春节前夕,程开颜跟着幼儿园一起放寒假,她还每天看外国电视,研究外国人的礼仪,等宋运辉回来就教他。两人学得不伦不类,唯一一学就会的是进门出门时来一个吻。

02

除夕白天,宋运辉带着程开颜去他以前上过学的小学、初中看看。程开颜强烈要求去宋运辉以前插队的地方,宋运辉并不是很想去,他更想帮父母打扫卫生,可被求恳不过,只得去了。

天气是越来越热,大过年的只下了几场雨夹雪,落地就化。程开颜快活得不得了,一路叽叽喳喳全是她的声音,一会儿问老是在他们面前飞的黑白相间的是什么鸟,一会儿问山怎么越来越多。到了宋运辉以前插队养猪的地方,已经物是人非,路过的没一个人认出已经长大、长高,又戴上眼镜很有风度的宋运辉。

宋运辉到空旷处,指着周围告诉妻子,这里人多、山多、平地少,以前穷得整个大队只有队里有一辆自行车,还是公社发的,比小雷家当年还穷。当年天天吃红薯干,还不让在山上种板栗,因为板栗可以当口粮,种了板栗就得扣掉一部分口粮分配,非常荒唐。程开颜从没听说过农村这么多古怪事,好奇地说红薯不是很好吃吗,又问大家饿死了怎么办。宋运辉开玩笑说,他饿的时候就盯着猪耳朵猪尾巴两只眼睛发绿,恨不得操起切饲料的刀子将猪耳朵猪尾巴割了。程开颜非常相信,对丈夫满眼怜悯。宋运辉却指着大山深处说,翻过那座不算低的山,里面还有一个村庄,听说那里的土地更瘠薄,吃草根挖树皮也有听说。程开颜听得瞪大眼睛。

两人中午在路边发现一家饭店开着门,就走进去。一进去就发现里面真热闹,小小店堂竟有两个大圆桌满着,两人进去,宋运辉竟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是久违的小杨馒头。看小杨穿着一件不常见的羽绒服,志得意满的样子,宋运辉估计小杨可能赚到钱了。他把小杨的事向程开颜一说,程开颜就好奇地回头看,轻声问说小杨才多大的人哪。

杨巡见新来的人总是看他,好奇地捏着一只酒杯走过来,满面笑容地问:“大哥,我们见过?我看着面熟就是叫不上名字。”

宋运辉心说这滑头:“小杨,我不会认错,我是红卫村的。听说你去了东北,怎么样,好吗?看上去做得不错。”

“哎呀,是你,大哥,你还教我馒头夹红烧肉,我到东北天天吃馒头,往里夹东西时就想起你。大哥结婚了?新娘子好漂亮。我本来替人看柜台,现在做电线批发。大哥以后要电线……啊哈,你也找不到我,我在东北啊,呵呵。大哥做什么?坐机关的吗?”

宋运辉听着发笑,却道:“看来你做得很好,恭喜你。小雷家村登峰电线厂不错。”

“做得再好也没大哥有派头啊,大哥进门一站,还有新娘子,一看就是吃公粮的。不像我们是倒爷,说出去丢人。不瞒大哥,我常往登峰电线厂进货,大哥那里有熟人吗?能不能帮我压些价?我春节后还得去登峰拉两车电线走,我们小本生意,艰难着呢。”

宋运辉听着小杨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还是觉得好笑,不过他抓住了事情的本质:“两车电线?你实力不小了啊。都是自有资金?”

杨巡笑道:“都靠朋友帮忙,这儿借些,那儿借些,总算稍微做出点名堂。大哥,喝酒吗?坐一桌。”

宋运辉笑道:“谢谢,不打扰你。小杨,既然资金已经足够,为什么不就地在东北那些国营厂进电缆?如今价格双轨制,抬点价,应该进得到电缆。对了,你弟妹们都因你过上好日子了吧?你这个当大哥的真不容易。”杨巡索性坐下来,详细地道:“我让大弟跟着二弟复习初中课本,明年继续读书,不让他跟我做生意了。你说,我爸要在的话,他肯定不会让我们失学,是吧?只要有口饭吃,书能读多少就读多少,对吧?大哥你看上去就是读书人。”

宋运辉笑笑,道:“你真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了得起,我只是一个倒爷。说到电缆,大哥你可能不知道,能做电缆的厂正规,用到电缆的也大都是国营大厂,我一个倒爷,谁理我啊。我现在跟着同乡开发票,一张发票得给一份子抽头,如果摊上个电缆大生意,这发票一开,同乡还不得把我生意抢了去?现在自己开厂还得注册,可我们个人又不让注册,注册了也不让带上发票全国跑,只能回税务所开票,你说我活得起来吗?”

“不是说很多个体户拎着印把子全国跑吗?找家不景气的工厂,顶个红帽子,承包也行。”

杨巡皱眉道:“大哥,我出道晚了啊,印把子都让别人抢了,除非我现在找家挂靠,否则我还得靠着同乡。大哥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宋运辉摇头:“我听你说的都跟听天书似的。不能跟登峰谈谈吗?你拿他们那么多货色。”

“不行,登峰财务很规矩。大哥,这是我名片,在东北的电话地址。我家翻过山头就是,有机会过去坐坐。我那儿朋友等着我,我先过去啦。”宋运辉微笑目送杨巡离桌,心说这家伙真主动,简直有贴肉的热情。程开颜一直旁听着,这时才问:“他家翻过山头就是,那就是你说的很穷的地方了?难怪长得不高,小时候营养一定不好。”

“应该就是那个村出来的。”

“什么叫印把子、红帽子?”

宋运辉轻声解释:“比如我们厂,倒爷进门是不接待的,他们的东西我们也不要,怕来路不正。可如果他们带着敲着公章的介绍信上门,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些机灵的买通或者承包一家不景气的国营、集体小企业,很多拿出的是校办厂的名号,一包端了那些小企业的公章、发票、介绍信,到外面就冒充是那些小企业的供销员,我们就会接待他们。还有索性找机关事业单位挂靠,办个工贸公司,每年交点钱,走出去还是国营集体的,名声比小雷家的村办企业还硬。明白了吗?”

程开颜笑嘻嘻地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别是瞎蒙我这不知道的吧。”

宋运辉笑道:“说你运销处坐了也白坐,我还不是从供应科听来的。幸亏调去幼儿园,孩子们不会笑话你。”

程开颜娇嗔着不依,可问题是她真的不知道。

杨巡从朋友那儿回来送走宋运辉两个,对着宋运辉留下的名片艳羡不已,嘴里一迭声的“派头”,打定主意也要印他妈的几百张几千张,这玩意儿拿出去,可比介绍信体面多了。他想到即做,吃完中饭就去张罗他一见钟情的名片,可双方谈崩,一者是他嫌印刷厂拿出来的纸片不够挺括白净,二者是那家校办印刷厂不让他印,说他没有单位证明。两下里不合眼缘。

杨巡也是略带醉意,没滑头滑脑地想尽歪招非印不可,谈不拢就爽快地走开,一个人骑着辆二十八寸老式自行车回家。回家要翻一座岭,自打为了卖馒头骑一辆自行车起,他都是从山脚平坦处开始加速,直踩得风声呼呼,一鼓作气冲上最高点,他控制得好,总是在最高点达到一瞬间的零速,然后兜着满怀清爽的山风如自由落体般地飞翔,直冲到家门口。今天与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喝了点酒,自然是更加勇猛,平地加速的时候用尽在东北驮几捆电线走街串巷的力气,连羽绒服都是打足气似的鼓胀起来,一如被拎出水面胀一肚子气的河豚。果然,一举冲上坡顶,只是多日不练,力气没有使得恰到好处,没在坡顶略停一阵,不得不使上并不怎么好使的刹车。

回到家,是小妹杨逦先脆生生叫着迎出来,小妹穿的鲜红羽绒服黑色羽绒裤,还有头上戴的粉红绒线帽,都是他从东北买来的,小妹爱不释手,恨不得睡觉也穿着。小妹上来就叽叽喳喳地汇报:“大哥,二哥不肯读书,一定要跟你去东北。”“表姑来了,嘻嘻,听说给你介绍那个呢。”杨巡衣锦还乡,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门做媒,他妈并不鼓励儿子这么早谈朋友,但没好意思拒绝,只好背后叮嘱儿子。他如今在城里混的时间长了,看到那些个手上冻疮长得红萝卜似的柴火妞也不待见,倒是可以忠实执行他妈的叮嘱。

进门,依然是见到一个穿着鼓鼓胀胀花布棉袄罩衫的柴火妞,杨巡这就倒了胃口,与表姑寒暄几句就拉着杨速走到后院,严厉地问:“你跟妈说不上学了?”

杨速有点畏惧大哥,低声道:“哥,做生意把屁股都磨尖了,没法再坐课堂。让我跟你去吧,我们老大个仓库,你放心让别人管吗?”

“放心,我怎么不放心,老王仓库不也是叫别人管着?你不读书我才睡不安心。别跟我争,我这儿没商量,除非你说动妈。”杨巡酒后尿涨,找个围墙外的屋角,左右一看没人,就痛快撒一泡尿。

“妈说让我跟你去。”杨速隔着低矮破旧的围墙回答,“妈说我从来不是读书的料,不像大哥和杨连。但妈要我自己跟你说。”

杨巡微一思索,便明白妈的意思,从围墙外转入,不容置疑地道:“你别跟我磨,晚上我和妈谈谈,你就是次次考鸭蛋也得给我上教室坐着。”

杨速急道:“大哥,要不你回来上学,你一向功课好。我去挣钱,我真的不喜欢读书。”

“你那么能?”杨巡忽然展开笑脸,扬声道,“杨逦,你又偷听,你也不换件变色龙衣服出来偷听。”

“大哥给我买。”杨逦笑着跑出来,撒娇地扭着杨巡的手臂,“大哥,我铅笔又断了,卷笔刀不好使,还是你削得最好。大哥,还得磨刀。”

杨巡警告似的瞪杨速一眼,被妹妹扭进屋去。这边表姑有意问他:“杨巡,对象找了没?”

杨巡嬉皮笑脸地道:“想找,癞蛤蟆想找个天鹅吃吃呢。”

杨母便跟上一句:“这小子,嘴巴没个正经,谁不知道你眼高手低。”

表姑与那姑娘都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不再勉强,坐坐走了。杨母送走客人,笑眯眯地言若有憾地嘀咕说:“这三天来的客人比前三年加起来的总和还多。害得我都没时间给你们做包子。杨连,看看面粉发好没?别找借口赖火柜上。”

“好啦。”杨连推开作业,纵身跳下温暖的火柜,又从被窝里挖出一大甑发得极好的面,自觉开始揉面。这套散手,杨家五口除了杨逦,个个都会。杨速咕嘟着嘴巴进来,自觉斩肉剁葱。杨巡去灶下生火,空闲不添柴的时候,一只脚拉风箱,两手腾出来替妹妹削铅笔,杨母将一只肥鸡汆进大锅,上面盖上蒸笼,先蒸上一笼甜馒头。只有小妹彤红的身影蝴蝶般地飞来飞去,一屋子都是过年的热闹。杨家今年才得有鱼有肉,过年有个过年样。

晚上,等弟妹们都跑外面放鞭炮,杨巡才与妈轻声商量杨速读书的事。对自己这个能力很强,在村里做妇女主任的妈,杨巡向来不敢转弯抹角。“妈,让杨速留下来读书,你别担心我心里委屈,我做大儿子的让你和弟妹们生活过得好,我很得意。等他们读上大学挣来工资,我再找机会读书。杨速本来就不肯读书,离开学校到社会上再混几年,他更不肯坐下来读书,他现在不读以后没机会了。”

“话虽这么说,可好歹两个人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你挣的钱也不少了,要不你也留下来读书。”生活的艰苦,让杨母看上去比同龄人衰老。

杨巡笑道:“那还不够,三个以后还都得读大学呢,房子也得翻新,等春天雨水过后我们盖幢水泥三层楼,以后下雨刮风不用担心漏。妈,别担心我,现在不比刚去东北那时候,现在去,我到处都是朋友,不怕。”

杨母看看儿子,不知不觉就点头同意了。虽然她自己也刚强,可看到长子更有出息,做妈的很愿意在长子面前屈服。三兄妹好不容易放完一捆杨巡买来的鞭炮,杨速读书的事已经尘埃落定,杨速很是失望,可只能听母亲、哥哥的。杨逦和杨连不知情,兴奋地说,今天的二踢脚都响两声,非常吉利,挨杨母啧了个“小迷信”。

一家五口守夜到十二点,又去放了几只鞭炮,美美吃一碗汤圆,杨母与杨逦睡温暖的火柜,三兄弟挤一张木板大床睡觉。

这个春节,开天辟地头一次地,杨母让四兄妹撒开了吃。一条两斤重的红烧鲤鱼上来,五双筷子插下去,一会儿不见踪影。一只肥鸡白切,只够吃一天。二十只皮蛋只需四个早上就全蘸着酱油吃完。杨巡东北带来的肉肠早在春节前已经消失,留不到过年。三个兄弟都是胃口如狼似虎的时候,一只五斤重的红烧蹄髈,杨母不得不将之破相,一分为二,一餐上半只,否则一顿就不见踪影。杨逦也不弱,最好的,哥哥们都自觉让给杨逦。杨母说,一家五口张开嘴,合起来整一只大畚斗。

不过,四兄妹也有吃腻的时候,到初四,就抢着吃妈做的麻油榨菜了。大鱼大肉,方显过年日子之丰美。

03

雷东宝照例初一要上宋家一趟。早早过去,远远就见宋家碉堡似的房子,见屋顶上好像是宋运辉他们小夫妻在放鞭炮。宋运辉他们也看到他来,麻溜就下楼来迎了。坐在宽敞亮堂的客厅里喝茶、吃瓜子,雷东宝已经找不到当年宋运萍的身影,这是他在这新屋里唯一的遗憾。

吃中饭时,宋运辉问起雷东宝认不认识一个叫杨巡的常在登峰电线厂买电线的男孩子,雷东宝想都不用想,就道:“知道,今年问我要两辆车的货,带篷的绿解放车,满满两车,这回都是他自己的货。你说他一年赚了多少,都值好几个万元户了,别看他年纪小,跟我差不多富。”

宋运辉大惊,再想昨天的相遇,怎么也想不到那么个小子已经是几万元户,他冲他母亲道:“我们说的是小杨馒头。”

“啥,小杨馒头?”宋母的眼睛也惊得桂圆核儿似的滴溜圆,但回过神来就道,“这孩子会做生意,那副算计,人小鬼大。他一来这儿卖馒头,别家都关门算了。”

“可不就是他,做生意什么办法都想得。”雷东宝把杨巡电线短尺、批量压价等事简单介绍,“否则你说我哪会认识他,每次小杨的事都要我出面拍板,麻烦得很。”

“可不是那样,他哪可能那么快赚钱。不过太歪门邪道。”宋运辉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平衡,直到想到歪门邪道,才平心静气。“难怪现在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家人面前,雷东宝口无遮拦:“是这样,现在最不赚钱的是老师和坐机关办公室的,你们大国营还好点,还有奖金福利。现在基本不靠凭票买鱼买肉,那些坐机关的没啥好处,我春节前给几个常给我们办事的送两只鸡几斤牛肉两条鱼几串香肠去,他们眉开眼笑地高兴得不得了。还不如我们小雷家的,每个村民分到手的就有那么多。你说他们还会造我的反吗?呵呵。”

程开颜心直口快:“那比我们金州好了,我们新车间上半年还愁奖金呢,直到小辉把产品卖到国外去,奖金才落实。说起来,小辉的奖金还是水书记特批的,可比起那个小杨馒头,真是差远了。”

宋季山道:“不一样的,你们稳定,东宝也有小雷家做靠山,万一哪天政策变一变,小杨馒头这种人第一个吃亏,他们还没劳保没医药费,钱挣再多有什么用,不像你们大国营的都是国家包着。”

宋运辉道:“爸爸保守。你想,小杨馒头光一年挣好几万,寻常人一年生活费只要一千,他一年挣的就够活一辈子,他还有必要靠着谁?就像大哥的小雷家,也是没国家保障,可你带着大家挣够钱,给农民都上了保障,由村里包着村民。小杨馒头不会吃亏。”

雷东宝认同:“是啊,靠天靠地,没处去靠,最后还不如靠自己,现在小雷家人,让他们进城当工人都不干,除非户口转成居民户口。不信,你让小杨馒头坐办公室去,他去不去?不去,要我也不去。管天管地的,又没钱。”

宋运辉讪讪地道:“大国营和机关有自身的好处,舞台大,学习的东西全方位,对自身的提高也全方位。不能净盯着挣钱。不过教师是真的吃亏。”

“学再多,不挣钱,什么都白搭。”雷东宝一点都不客气。

“所以去年才要弄个教师节出来呀,你们看,我最可怜,我是幼儿教师。”程开颜说自己可怜,别人看着只会笑。

“你这样差不多了,女孩子嘛。小辉要是肯来小雷家,我立马把电线厂扩了,全交给小辉。你们国营厂里大学生磨洋工,我们村里只能要你们国营厂的工程师来兼职,国家还不许。”

“小辉哪里磨洋工了,小辉连业余时间都在看书学习呢。”程开颜为自己丈夫抱不平。

宋运辉终于笑道:“人各有志,也未必事事可以用收入来衡量,比如说我就喜欢大舞台的感觉,做的很多事都是我以前想都没想到过的,如果没有大国营这个背景,我充其量也只能做个技术员。别说是出国,到北京去国家部委的门都摸不到。”

雷东宝不以为然地道:“你不一样,本来你本身水平就好,机关里有些大学生就没你水平,你今年不出国,明年后年一样能出国,全靠你自己。再说,我们说的是小厂,小厂哪里有大背景,见到县府就差不多了。现在有些集体厂包给厂长,工人更没活路,遇到包得好的还行,遇到包得不好的,医药费都没处报,你不知道?再说包的人又不爱惜机器,我们过年时机器都上好油怕生锈,他们承包的把机器往死里用,维修时不肯花钱,用最差的零件,等承包到期,承包人赚足钱跑了,留下一堆废铁给工人,再国营有什么用?所以他们县里让我把几个厂包给个人,我不干,他们骂我贪权,他们懂个屁,看别人包我也包?我跟着吃屁?看看那个叫得挺响的海燕衬衫厂步鑫生,现在不是承包出毛病了吗?厂都要倒了。”

宋运辉顺势把话题扯过:“你们还承包什么,你们的分配制度更先进,承包只是搞活经济初级阶段的事,国外管理哪见过这么大规模承包的。”

“是啊,所以我说他们乡里工办的懂个屁。大拜年时候他们又开会教育我们村干部不能光盯着无工不富,也要认识到无农不稳,被我顶了,我说我们种稻专业户十个人把全村水田都包了,我们上万头地养猪,这算是工还是农?我们农了,我们也工了,我们都富了。只有他们净说废话,什么都干不出来富不起来。”

“规模化,做什么都得规模化。大哥,必要时还得引进一些工程师之类的人。”

“得啦,现在都是些抱着铁饭碗不肯走的,工资再低人再没出息他们都要守着国营厂,只肯星期天来我这儿拼命干,挣点辛苦钱。等哪天承包到期设备成烂铁他们没处去了,只有来我这儿。小辉我虽然最想你来帮我,可你还是别来,你那里做大事,跟我小雷家不一样,来了委屈你。”

宋运辉微笑道:“到小雷家,怎么会委屈?起码大哥护着。”

一家这才说说笑笑又扯起聊天。吃完,雷东宝就走人,他现在是忙人,不知多少人等着请他,就怕请不到。宋家亲戚本就少,运动时候又都避之不及,早冷淡得没了亲气,现在也没啥亲戚可走动的,过年都是自己吃喝。

04

杨家与宋家差不多,杨父去世后,杨家亲戚们也都穷,帮不上,避着走,人情冷得可以,但杨巡今年初发达,却是拎着礼物上门拜到,礼数一点不缺。但杨母精打细算,花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这些人情世故,杨巡一一看在眼里,学在心里。初二时候杨母率儿女们回娘家,一家才穿上崭新高级的衣服,擦亮皮鞋出门。

一行五个人走在路上,非常扎眼。乡下人最多见一件滑雪衫已经了不得,何况气球似的羽绒服,连领子也跟气球似的,紧紧包住脖子,都不用围巾。还有杨巡杨速兄弟穿的带毛领呢大衣,大家只在外国电影里见过,摩登得不得了。到了杨母娘家村子,正好有户人家结婚,一行男女拥簇着新郎新娘敲锣打鼓在前面走。杨家兄妹四个都是最爱看热闹的年纪,只有杨母着急赶路,千方百计想超越送亲队伍。杨家四兄妹看新郎新娘,送亲队伍里的人看这衣着光鲜的五个人。

总算快接近新郎新娘时,前面男方迎亲的忽然促狭,朝人群放一只二踢脚,吓得送亲队伍里的女孩子们鸡飞狗跳。一个女孩子尖叫着后退,一头撞进杨巡怀里。杨巡虽然走南闯北,脸皮厚得如城墙拐角,可毕竟才虚岁二十,除了小学二年级前与女生同桌两年,略有正常接触,其他时候与女人一向距离一米开外。这会儿一个女孩撞进怀里,倏忽逃离后,又在他手心衣襟留下扑鼻浓香,这种感觉,令杨巡震惊。

杨巡不由自主地举手闻了闻遗留在手上的香气,眼睛着急寻觅过去,见是一个罩碧绿滑雪衫,戴黄色拉毛脖套,穿黑色直筒裤,罕见地有一头泛黄卷发的女孩。女孩大眼睛,高鼻梁,雪白皮肤,外国人似的。杨巡看那女孩,那女孩也正偷看杨巡,两人目光一撞,都做贼似的撇开脸去,一脸正经,就差干咳一声,以示正义。

杨巡身不由己地被杨连拉着走,走到迎亲队伍那一方,忍不住又回头看那碧绿衣服春意盎然的女孩,却欢欣地看到女孩也正看向他。女孩水汪汪的大眼,撩动了杨巡一颗年轻火热的心。

正好,那家摆婚宴的就在杨母娘家隔壁没多远,杨巡有意借尿遁出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夹杂在杨母娘家熟人当中,没多久就套取了绿衣女孩的情况。女孩叫戴娇凤,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在一家绣花厂做临时工,大约二十一二岁,听说好多男人追求她,晚上她家门外狗叫鸟鸣此起彼伏。杨巡心说,那当然,这样标致的女孩哪里用得着让媒人牵着上男方家相亲,追求的人肯定一箩筐。

女孩显然也是注意到了杨巡,那么一个穿得比新郎还扎眼的男子。两个人隔着几十、几百号人,眉来眼去。

杨巡速战速决,立刻回外公家找妈商量,告诉妈有个叫戴娇凤的女孩子,住什么村,爹娘是谁,要妈找人过去提亲。杨母心中警惕,立马跟儿子出去瞧,见那个叫戴娇凤的女孩与新娘坐一桌,显然是伴娘。但杨母以自己几十年经验看人,并不喜欢儿子看上的女孩,感觉那女孩目光太水,举止打扮太风流,不像良家妇女。可眼看儿子两只眼睛像看到宝藏一样闪闪发亮,杨母这个做妈的有异常策略,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都是先自己谈对象,谈得差不多才让父母找媒人说婚期。杨母心想着儿子很快就要去东北,没几天时间可以行动,要谈最多也就谈几天,等一年后她大儿子回来过年,戴娇凤这样风流的人还能等着她儿子?

杨巡不疑有它,反而视他妈的话为鼓励,回家后略闷两天,等镇上百货商店春节后第一天开门,他立马上门买了一罐最贵的可蒙双色美容霜,又买一包什锦奶糖,包一包奶油话梅和橄榄,都装在他宽大的大衣口袋里,压得沉甸甸地找去戴娇凤家。他知道见人总得带上小礼,而他虽然不知道戴娇凤的口味,可被妹妹追着买糖买蜜饯总算悟出一些女孩子爱吃零食的道理,想当然地认为戴娇凤肯定也应该喜欢这些。

当两个人冥冥之中有缘分的时候,任何小概率偶然事件都会发生。当杨巡正好问到戴娇凤家三间平房面前,正激动地揣测着戴娇凤在不在家,犹豫着该如何敲门搭讪,如何约戴娇凤出来表明心意,正好戴娇凤端一盆水出来泼外面沟里,正好郎有情妾亦有意,戴娇凤轻声指点杨巡到村后茶叶山上等她,杨巡喜不自禁地飞跑去了,觉得比小时候与小朋友一起满山遍野玩抓强盗游戏刺激得多。

原来,不只他收集了戴娇凤的资料,戴娇凤也从背后了解了他。两人坐在茶叶地里,吹着西北风谈得热火朝天。戴娇凤很喜欢杨巡送她的东西,迫不及待地掀开可蒙双色美容霜盖子闻香味,直说杨巡真能买东西。杨巡其实哪里会买这些了,他不过是进店门一看这种双色的最大罐最贵,就买了这种的。他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东西,一看,原来罐子里一分为二,一半是白的,一半是粉的。戴娇凤用生了一些冻疮的手蘸了一些抹手指上,果然压倒一切地香。戴娇凤用喷香的手揭开纸包,拈一粒话梅要杨巡一起吃,杨巡从来不知道话梅竟然如此香甜。

两人的关系进展神速,符合杨巡一向的行事风格。初十,杨巡就载着戴娇凤去他家跟他妈谈,当天又杀奔戴娇凤家。两家父母都当这两个小年轻是儿戏,哪有三天就确定关系的,都没太认真当回事,都说结婚登记还早,先慢慢认识,不急着决定。不过,细微的区别是,杨母使的是拖延之计,希望杨巡去了东北就忘记这姑娘或者姑娘忘记杨巡,戴家父母倒是中意杨巡,可交往才三天,他们怎可能太拿这事当回事。再说,戴娇凤还比杨巡大上两年,戴家父母都有些担心条件这么好的杨巡会不会只是一时冲动。

可杨巡不这么看,既然已经见过双方父母,那便意味着官方承认。于是,在后面五天内,杨巡一边忙着到小雷家等地安排货色,到市内联系汽车安排货运,一边在戴娇凤的半推半就中完成人生的无数第一: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

正月十六,元宵节后,杨巡和戴娇凤带着满脸幸福激动的红晕,乘上装满电线的卡车,奔赴遥远的东北。尤其是戴娇凤什么都没敢带,她是瞒着父母,一意孤行要跟着杨巡私奔,杨巡的母亲也是在最后一刻从杨速口中得知杨巡带上了戴娇凤,心里第一个考虑是儿大不由娘了,第二个考虑是戴家父母得杀上杨家了。

沉浸在幸福中的杨巡自然是不会想到戴家还会杀上杨家的风险,他把羽绒服给戴娇凤穿了,自己穿上顺手买的军大衣。他与戴娇凤两个坐在后排位置,罔顾前面还有一个司机,一个备用司机,他张开军大衣将戴娇凤裹进怀里,在宽大严实的军大衣下,两只手胡天胡地,这一路本应无聊艰苦,而今却变得精彩瑰丽。杨巡第一次感受到,女人原来是这样好。

杨巡原本与杨速一起住在仓库边一间小平房,仓库与平房都是一家街道厂的资产,在街道厂围墙里。如今杨速不来,戴娇凤来,杨巡当然意思意思让戴娇凤住小平房,他搬床到仓库,伴着电线睡。可天寒地冻,哪里睡得着,一夜醒来,冻得头疼。第三天,杨巡叹着冷叹着头疼,戴娇凤念叨着陌生念叨着害怕,两个人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杨巡没忘给一起做生意的老乡一个交代,请老乡们吃喝个痛快,宣布两人从此是夫妻了。

有个女人的小平房终究是不一样,戴娇凤针线好,白天没事做,给小小窗户装上镶裙边的小窗帘,生着煤炉的房间擦拭得干干净净,很多时候炉头放着一锅肉汤,等杨巡回来,正好肉汤喷香,汆进去几片大白菜,便是令人满足的一顿饭菜。闲暇时候,杨巡带着戴娇凤逛街,杨巡舍得花钱,戴娇凤虽然没带东西出来,可新添的衣服鞋袜好于家中十倍百倍。两个人的小日子甜美而热烈。

戴娇凤最先帮不上忙,但见杨巡每天进进出出很是辛苦,想助一臂之力,慢慢开始让杨巡教着熟悉仓库中的货物,也慢慢开始大胆接听电话,顺手记录账目。杨巡见她肯帮忙,自是欢喜,可他不舍得要戴娇凤像杨速一样也骑着自行车送货,他只要娇妻在小平房接听隔壁转来的电话,记录进出账目,管好他们的小家就行。送货,他除了自己送之外,半雇了一个老乡带来的同龄人帮忙,虽然生意进一步扩大,可进出理得有条不紊,收入日见增长。生意做熟了,很多时候都是买主自己上门来拿货,戴娇凤早已能熟练点数发货,收钱存银行,一点不会搞错,是个很好的贤内助。

杨母见事情已经无法逆转,只能默认。她速速去信给儿子,信中要求杨巡好好待妻子,不过没忘记寄上避孕药,她在信中说,两人没有登记领证,生出来的孩子没有户口,还得挨罚,非常麻烦。建议等杨巡达到结婚登记年龄领办结婚证后才可以怀孕。小两口这话肯听,两人正享受两人世界的快乐呢。

杨巡拐了人家的女儿,很知趣地就在卖出电线存了点钱后,给戴家一下子寄去两千块钱。戴娇凤看着心里很感动,也觉得有面子。戴家虽然来信说何必这么客气,可终究没把两千块钱寄回,算是承认两人的关系。

杨巡算计着江南春暖花开的时节,回去再运一趟货,戴娇凤想跟着一起走,可考虑到东北的生意,不得不留下。杨巡回家火速走后门从小雷家买了建材,而杨母自己招呼泥水工安排建房,杨母能耐得很。等杨巡押着两车电线回东北,房子已经挖好地基。

回去,杨巡跟戴娇凤一说,又描绘了一下家中正在造的两层带阁楼新房,戴娇凤很是艳羡,两人一边猜测杨母不知会把哪间房留给他们俩,一边地,戴娇凤心里想着自家那老旧的三间平房,很想要杨巡也出钱把娘家的房子盖上,可她想着那总是杨巡的钱,她父母结婚那么多年还各自藏私房钱呢,她怎好意思才结婚就要杨巡出这笔大钱。她就没有提起,依然与杨巡过着快乐的日子。

她不会偷偷昧卖电线的钱,两人是夫妻,怎么好偷拿老公的钱。杨巡每个月都会从银行账户里取出一笔钱作为两人的生活费,都交给戴娇凤支配,除了买吃穿用度,总是能剩下好多,她花钱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香香的,杨巡看着喜欢不过来。余下的钱她还给杨巡,杨巡却意外地反问交给他干什么,一家的钱她不管谁管。戴娇凤虽然爱打扮,可也知道挣钱不容易,他们两个不像国营企业工人那样有保障,从来花钱适可而止。每月生活费都有不少结余,她都是把钱存在活期上,积少成多,一段时间就换上一张定期存折。杨巡见戴娇凤很会持家,乐得放手。

老乡总是拿两个人开玩笑,说两人都那么小,凑一起过家家似的。杨巡也不知道别人夫妻怎么生活,他感觉,他和戴娇凤的日子过得非常好,他很满足,戴娇凤什么都好。

05

宋运辉接触外宾久了,终于知道当初在上海统一定做的第一套西装有多傻,那条枣红的领带有多滑稽,穿上那么一套,如果两颊搽上两团胭脂,几乎可以上台演丑角。从西德回来后,只在去年秋季广交会,与水书记一起跟穿着工作服似的再次亮相,以后再也没穿,都不好意思穿。但是,上海商店挂着的他看得上眼的,又贵不可言。

宋运辉是个非常关注周围环境的人,从小被异常对待的生长环境让他自然而然地培养出对环境的敏感,一副精益求精的大脑,又让他对关注的问题追根究底。他此时已经知道,当初寻建祥他们的蛤蟆镜喇叭裤之类在着装中的定位,明白小梁思申为什么嘲笑刘启明,明白工作场合与生活场合的穿着应该有所不同。

但是,宋运辉无财力讲究,也不愿太有别于工厂其他人。反而是他手下三个人,工厂给定做铠甲般的西装外,都在得到年终奖金后去上海花血本买了套崭新西装,据说还是香港货,上班时进出厂门都穿着西装,非常招摇。宋运辉不干,他只在上海茂昌眼镜店换了副眼镜,由原来的黑框换成金丝边。他年轻白皙的脸,配金丝边眼镜与干净挺括的夹克式蓝灰工作服,这是他出席所有场合的打扮。程开颜总想好好打扮宋运辉,照着电视上演的什么燕尾服骑士装之类的打扮自己的丈夫,可都被宋运辉拒绝。反而是宋运辉出差到上海、北京、广州,尤其是去广州,常给她带来不一样的漂亮衣服。

春暖花开季节,金州的价格体系也终于松动,获批在一定范围内试验双轨制。于是,一直在部里为双轨制跑动的虞山卿也被安排到运销处实施双轨制,新办公室就在宋运辉的出口科隔壁,他又与宋运辉站到一起。虞山卿的级别上升为副科,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其实他全权负责起了价格双轨制的运作。有别于宋运辉的低调,虞山卿到运销处上班始,就基本没有穿过工作服。

谁都看得出,虞山卿如今是水书记的得意干将,虽说他的顶头上司是运销处的处长,可大宗定价权都在水书记手中,虞山卿绕过处长直接向水书记汇报。宋运辉的出口订单,也都是需要水书记的认可,但是,宋运辉明显感觉得到虞山卿与水书记的热络程度超过他与水书记的。虞山卿已经可以直进直出。

或许别人对于双轨制背后的运作不知情,不知道虞山卿春风得意背后的隐情,宋运辉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深入接触过小雷家不受国家约束的价格体系,知道社会上有杨巡那样的滑头人,知道目前从虞山卿手中批货的就是杨巡那样的人,杨巡对雷东宝所做的小动作,当然更会对虞山卿们来做,因为相对雷东宝不大可能在价格上有所松动的笔杆,虞山卿手中掌握的批条简直是金矿,而虞山卿本人更不须对价格浮动担负太多经济上的责任。但是,仅凭虞山卿这么一个小小副科,是没法有太大动静的,因为虞山卿并不掌握着定价权,难道这就是水书记用虞山卿的目的?

宋运辉将他心中的猜测单独问岳父程厂长,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程厂长竟然震惊于他的推理,宋运辉这才想到,程厂长虽然阅历丰富,老谋深算,可终究是几十年如一日地在金州这个小社会打转,在金州类似行业里打转,能够解剖麻雀,对外面日新月异的变化却如瞎子摸大象,没有全面宏观的概念。

程厂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人选,虞山卿比谁都合适,这人投机,什么都做得出来。换你去坐虞山卿那个位置,你得经历多少思想斗争。也好。水书记再做几年该退休啦,做得那么辛苦,过五关斩六将地,才坐到这个位置,也该是有想法的时候啦。”

“需不需要开始与水书记保持距离?”

“不用,平时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当什么都不知道。”

“可不,所以我单独跟爸说,请爸拿个主意。还有,我想,妈、哥、开颜,最好都别知道。”

程厂长点头:“你说得对。即使别人已经风传了,我们也当作不知道。别的事可以跟水书记谈,这种事,怎么跟他说,只有装聋作哑。你继续做你的出口,也是不错的,你不要学虞山卿,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不能毁在眼前。虞山卿跟着水书记做这种事,等水书记退休,接替上来的人谁敢用他。”

“是。”宋运辉答应,心里却想,虞山卿完全可以捞够后,等水书记退休,就出去做倒爷,比小杨馒头一穷二白赤手空拳地开创天下容易得多。但他见岳父怏怏不乐,就不说出来打击岳父了,反而宽慰道:“爸,别去想它,这事儿做了心里不安,睡觉也不安心。”

程厂长却怏怏道:“难怪,我说这回怎么定价权老水自己紧紧抓着,谁都不让插手。原来没法让别人插手。”却又忙叮上一句,“千万别自作聪明去告发或者揭露,老水的位置轮不到我,你更轮不到,损人不利己。你也别看着虞山卿捞钱不服气,别人看着你随时有出国机会,更不服气。”

宋运辉明显看出岳父心中的不平衡。他心中并不羡慕虞山卿,他平衡得很,因他以前尝过做水书记大棒的滋味。只是奇怪,岳父作为一厂之长,除了不快,却并无气愤,似乎视水书记与虞山卿的勾搭为理所当然。宋运辉猜知水书记的猫腻后还是愤慨了几天,本以为岳父能做出跟他一样的反应,疏远水书记,起码,在与他的单独交谈中痛斥几句,甚至以其自身地位做出一些明智选择,可没有。宋运辉有点失望,这就是官场?

回家,他独自思考了好一阵,才明白金州总厂的官僚体系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目前盘踞在网顶端的几位大员都是水书记的亲信,比如他岳父程厂长。水书记如果倒台,其他人上台,作为没有过硬技术没有强有力后台的程厂长,结局也可想而知。连刘总工都可以被打入冷宫,何况别人。所以,想要程厂长从内部破网,那是不可能的。

就此,宋运辉发散性地考虑了很多网络内部关系的纠结,当然,最终考虑到他自己的地位。他凭什么坐稳目前出口科科长的位置。他想到,他目前靠的是两样,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技术,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和目前掌握在手心的与外商关系;另一样是与程厂长与水书记等的关系。可是,即便是刘总工这样的人都可以被放弃,而且是宁愿搁置总厂改制进度来达到弃用刘总工的目的,他这种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够不够分量?而与外商关系,与水书记的关系,更是存在很大变数,变数的源头,就是水书记。直至想到这一层,宋运辉才能理解岳父无奈的态度。但是,宋运辉也分明看到,自己心头的那点不情愿。他不愿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此被动,一如岳父程厂长,虽然拿着钓竿与水书记同进同出,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即使背后也不敢讲。这一次与岳父的对话,让宋运辉明白一件事,人不可以永远处于从属地位,比如岳父程厂长。人得在工作之外有所布局,主动,是最好的防御。

06

虞山卿官升副科,便很快分到大一点的房子,装修结束,请几个相熟又岗位要紧的朋友去他家吃饭。宋运辉问程开颜去不去,程开颜最烦以前追求过她的虞山卿,她也不喜作假,不喜就不去。宋运辉就自己去了。

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新贵,见面都很随意。虞山卿的妻子下厨做菜,虞山卿招呼客人。一见宋运辉,虞山卿就递一支香烟给宋运辉,宋运辉虽然不吸,但一看壳子就知道,是良友。这会儿到处都是讨论涨价囤积的事儿,这儿也不例外,这个说家中厨房堆得没地儿搁脚,那个说买的毛巾够用十年。宋运辉回头,见虞山卿并不热衷,他也并不热衷。最近到处听到大家有关涨价的议论和抱怨,可他就是没从雷东宝那儿听到抱怨,他们正广开财路,哪里管得了一分一角的涨价。估计虞山卿也是,宋运辉倒不是,他只是觉得计较一分一角没什么意思。他过去对不参加讨论的虞山卿道:“参观一下你的书架,行吗?”

“书者,输也。总厂让我们两个书虫专管内外销售,大大失策。呵呵。”虞山卿将宋运辉领到书房,进门就见长长两排的书。

宋运辉却先看到挂在墙上的吉他,拿手指弹了一下,想到过去还住集体宿舍时的日子,笑问:“还弹吗?”

虞山卿索性将吉他取下,却没动手,左看右看,道:“没有弹的环境,没有那个热情了,叫谁来听?”

宋运辉犹豫了一下,道:“刘启明。”

虞山卿一笑:“找个耳朵还不容易,随便抓个女孩来,都会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弹,可我只觉得对牛弹琴。我倒是想找你来听,冲你毛衣里面穿硬领衬衫,我就愿意弹奏给你听……”

“我不懂,我真不懂。”可宋运辉心里却是动了一下。

“别装低调,你家爱人在幼儿园说,你回家就听上海外文书店买来的外国音乐。”

“那跟我看技术书没啥两样,都是工具,工作的时候必须用到的道具。”

“试想,一个穿着工作服看似简单的年轻人,哼着贝多芬的《月光》,唱着瓦格纳的歌剧,老外面前,该多震撼。水书记说你做什么都用心,我说你做什么都有一股常人难及的狠劲。”

“姿态异常难看。”宋运辉一笑,指着两排图书,“这些书,非常小众。可见你虞科本质上是个什么人。”

“这些也是道具,蒙人的道具,可惜我现在混迹的场合用不上,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俗语大全,最需要的是姿态难看,借用你的名言,就是堕落,堕落,哈哈。”

宋运辉终于心中确定虞山卿似乎是一味地在跟他攀搭关系,笑道:“我的名言是,人不能这么堕落。哎,小虞,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虞山卿绝没想到宋运辉会自己提出来,一时有点尴尬有点被动,呵呵笑上两声后,才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没错,我想请你小宋帮忙,这忙,只有你帮得上。”

宋运辉大致已经明白是什么事,但还是佯作不知:“那是你虞科抬举我,我哪有那么重要。是什么产品需要出口?”

虞山卿忙道:“我怎么敢插手出口的事。是这样,一位大买主希望采购一部分新车间的产品,用作他们出口产品的生产原料。可我一问之下,听说新车间两个月内的产品都得交给你的外贸订单,不可能给我哪怕是小小的一吨。所以我只有向你通融,匀给我一千吨,我那位买主对于总厂而言,实在是个太重要的客户。”

不出所料,宋运辉心说。“小虞,这事要紧,你得赶紧跟水书记说,让总调安排新车间生产。”

虞山卿苦笑道:“水书记能安排的事还需要找你吗?就是因为水书记也安排不下去,总调说产能只有这些,你的外贸订单又是紧扣时间不能拖延的,误点得赔外商美元,压根没法安排我的一千吨……”

“你看。”宋运辉摊开手,微笑,“新车间的产品基本上用于出口,我在订单上签时间的时候,也是根据设备产能来签,几乎很少打出时间余量。否则新车间产品压库,创汇不足,影响奖金的话,去年部里抓亏损的事又得重演,我又得挨批斗。”

虞山卿道:“听说有那么一次,一位老客户临时要求加量,你答应了,也如期保质保量给货了,可见有办法。今天,你千万再答应我一次,要不,我汇报给水书记,请水书记跟你说。”

宋运辉笑道:“这种事,有,不过因为是外贸订单,新车间上下才买账,但也害得我没日没夜在总控盯了一周。至于内贸的,我还是建议你让水书记压下去。”

“水书记可以压,可是压下去后,新车间还不得找你去拉负荷?你不去总控盯着,他们敢拉?再说我不能事事都麻烦水书记啊,让别人说我狐假虎威。而且县官不如现管,谁不知道你在新车间一言九鼎,只要你出马,新车间谁不听你的?你就帮我盯三天吧,求你。”

“你事急,我不跟你绕圈子,直说吧。这种事,我可一不可二,多次越界到新车间伸手的话,我怕有人误会。这事你只要把总厂到分厂的程序走通,要我到新车间加班,那还不是你虞科一句话的事。”

虞山卿是个灵活人,立刻领会,脸上阴转多云。不错,新车间的车间主任还是闵厂长兼着,宋运辉与闵厂长曾经公开龃龉,这才调到运销处做出口,总厂谁都知道,当然,他是不便三番五次地插手新车间的事务了。他了然地道:“看来,还是得请水书记出面。”闵厂长只买水书记的账。

宋运辉笑:“唯一的路。至于我们之间,你压根儿不用那么客气,一个电话我就会做到。”

虞山卿拍着宋运辉的背开心地笑:“是啊,不过礼多人不怪啊,是不是?看中哪本书,尽管挑。”

宋运辉笑道:“你出去,尽主人本分去,让我慢慢挑。”

虞山卿又亲热地拍拍宋运辉,才出去了。里面宋运辉对着书架回想了会儿,觉得不错,是该这么回答。其实他在新车间确实一言九鼎,但是,他怎么可能自说自话为虞山卿做事。虞山卿在做什么,哪天总有人会知道,他不能给人一个他与虞山卿沆瀣一气的假象。而且,他现在进新车间,背后总是追着闵厂长的眼睛,他如今目的达到,何必继续挑逗闵厂长的神经。

菜很丰富,竟然还有罕见的大对虾。

回到家里,看到家徒四壁的自家,再想到被家具塞得满满的虞山卿新家,不由得心生感慨。不久之前,虞山卿还一直有意避着他,见面也没什么话说,现在虞山卿主动邀宴,而且还可以放下身段赔笑脸求他办事,这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虞山卿内心强壮了。而虞山卿内心强壮的原因在于,他自知与水书记的关系是如何之铁。继续抽丝剥茧,找出铁的原因,毫无疑问,这与虞山卿跟他相同资历,工资甚至还不如他,却能将家塞得满满,香烟老酒都是高级品有关,那些好处,虞山卿岂是独享。以虞山卿与水书记的这等关系,哪天英语会话也不错的虞山卿如果忽然想插手出口科了呢?宋运辉无法不感受到危机。

让新车间超负荷增产的事,果然由虞山卿上报水书记,由水书记直接下令给一分厂与总调,宋运辉扯着虎皮令旗下新车间帮了虞山卿一个忙。只是,令宋运辉心里难过的是,虞山卿要去的这批产品,内销价格远远低于外销,金州非常吃亏。但是宋运辉有什么办法呢?而他对虞山卿与水书记的关系更添一层体会。

人无远虑,必有近患,宋运辉不得不开始考虑如何巩固自己在出口科和新车间的地位,因此,他在教别人掌握技术的时候,开始有意保留。宁可自己辛苦一点,经常新车间与运销处两头跑,也好过忽然一天被人踢开。至于出口科,成亦萧何败亦萧何,都在水书记一念之间。

事后,宋运辉便出差了。省化工进出口公司想代理金州总厂的出口业务,通过朋友,委托再委托地一直找到水书记,水书记让宋运辉去谈谈。当然水书记是有前提的,但是,水书记已经在宋运辉心中失去光泽,水书记的话,宋运辉不会再如过去一样奉为圣旨,他现在只会把水书记的话当作底线,底线之上,他随意发挥。他从水书记话中找出的底线是,给不给省化工做,无所谓。因此,宋运辉尽可以放开了与省化工谈判。他想碰触一下代理费的数值,虽然压下代理费,钱并不会落入他的腰包,但他想要尝试。

宋运辉有恃无恐,谈得很放开。但在谈的过程中,了解到省化工的福利待遇之后,除规定代理费外,他提出几点附加,其中就有一条安插人员进省化工。省化工的经理答应得异常艰难,可最终还是看在金州巨大的代理费预期的面上,咬牙答应。

等宋运辉三天后回金州,妻子程开颜却交给他一个小小盒子,他打开,里面是一串漂亮的紫色珍珠项链。程开颜说是虞山卿的妻子前天来他们家聊天,走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送给她,说是感谢。宋运辉将珍珠翻来覆去,问程开颜这玩意儿大约值多少钱,程开颜不知道,本市百货店没见过的,本市的都是白的,但估计得好几百。

宋运辉看看美丽的珍珠,再看看程开颜,程开颜眼神中流露出对珍珠的喜欢,结果还是让程开颜退珍珠给虞山卿妻子,怎么来怎么去。当然,怕程开颜说话有误,退不回珍珠,宋运辉自己先想好应对话语,教给程开颜。他不与虞山卿同流合污。

回头上班,宋运辉将与省化工的谈判结果对水书记说了一下,尤其是那些附加条件。他上来就直说他觉得附加条件挺适合水公子,就是照着水公子的条件与省化工谈的,说省化工答应可以两夫妻一起去,而且以省化工与金州的火车距离,离家不算太远。他又把省化工答应的房屋、收入等福利条件与水书记详细说明。他谈时已经想到,水书记一个儿子远在上海,另一个在金州高不成低不就,不如去省进出口公司做全方位提升,反正有老子在金州支撑,省化工不敢亏待了水公子。

水书记也很爽快,当下就直说这两个名额让他儿子儿媳去正合适,也很感谢宋运辉想得周到。与宋运辉详细商量了后一步怎么调动儿子的工作,便要宋运辉出面全权负责后续事宜,包括在金州和省化工两处。

宋运辉第一次做这等以权谋私的事,从水书记办公室出来,心里感慨自己的堕落,说明白了,他现在这个角色就是狗腿子的角色,与虞山卿没什么差别,与虞山卿所谋也是一样。原因很简单,上有所好,下有甚焉。他为自己找到解释,为了一个在外贸的儿子,水书记是说什么都不会继续偏向虞山卿,让新车间经常堕落地生产低价内销产品了。他是用自己的堕落,换取新车间的不堕落。他安慰自己的良心,不,他自己并不沾手非分利益,他为的是他的宝贝新车间。他尽量忽略他的另外一个目的。

回头想想,原以为做这等宵小之事会非常难堪,可做了才知道,好多事都是大家心知肚明,只少个提出来的,只要条件成熟,这种事,都是顺水推舟。

宋运辉拒收虞山卿的礼,可虞山卿又没法绕过宋运辉。因此,虞山卿求上宋运辉的时候,不得不看宋运辉的眼色,听宋运辉的牢骚,宋运辉怨说总是插手新车间的工作,看尽人脸色,虞山卿就把这话放大几倍,传达给水书记,以便水书记从上往下地加压,让新车间尽快出货。所有的抱怨,宋运辉都不直接向水书记说,而是由虞山卿出于个人需要,积极传达。几次三番,水书记烦不胜烦,知道这条关系不能不理顺,否则宋运辉没法干活,而宋运辉此时又不可能离开出口科,出口科也需要他。水书记索性特事特办,让宋运辉跨单位到新车间又兼了一职,调任副处,虞山卿至此才明白,他被宋运辉利用了。可他也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

而宋运辉心照不宣,明白这个职位与水书记儿子的速速开赴省城就位大有关系。而他,则是终于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新车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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