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久无音讯的梁思申终于传来消息,在她憋了一肚子火,准备将情况捅给媒体之前,好面子的外公、舅舅们屈服,她与外公、舅舅们庭外和解,拿了符合她意愿的一笔,这笔钱足够她读书安家,但她也被痛斥为白眼狼,以后别想再上外公家的门。她秋天将升大学,已经选择一家顶级大学的通知书,她准备中学毕业后回国一趟,见面详谈。
宋运辉终于可以为梁思申松一口气。但他告诉程开颜,梁思申将回国的时候,程开颜心里很有点担心,而且担心外露,露了好几天。出于一种深刻的担心,程开颜在避孕措施上做了手脚。未几,她果然怀孕。程开颜的怀孕令她自己心中放下一块石头,令她丈夫欣喜若狂。可她实在有点受不了宋运辉的谨慎,先是带着她托关系找到相熟妇产科医生,问询各类注意事项;然后宋运辉每天研究有关书籍,每天对着她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恨不得一条绳子把她绑在床上养胎。程开颜感觉异常甜蜜,她虽然觉得宋运辉因为他姐姐流产去世的阴影而对她关心过头,可她甘之如饴,她是天下第一幸福的孕妇。
宋运辉兼职新车间后,忙了许多。但再忙碌,他也不要妻子忙碌,他动手将家务做好。程开颜常心疼宋运辉的忙碌,可宋运辉却并不觉得累,或者辛苦,他反而觉得生活又多一个目标明确的盼头,生活比之前的更有意义。只是宋运辉担心,恐怕只有等程开颜将孩子顺利生下,母子平安,他才会放下担心。
金州是个缓慢行走的巨人,但是在等级制度的运作上,却是雷厉风行。宋运辉调升副处级别没多久,都不须他向相关科室提出要求,相关科室已经笑容满面地自己送上门来,递上几串钥匙给宋运辉,让他自己从处长楼群中挑一间中意的。金州总厂几万工人,上千科级干部,处级干部却只百来号人。物以稀为贵,在金州,升到处级后,便基本上是万众仰望了,被万众仰望的人,自然是可以方便地捞取有利福利,不,甚至不须动手,自有人上门巴结。
宋运辉这个农村长大、从小亲近土地的人,再加担心程开颜怀孕,行走楼梯不便,他挑了一间一楼的房子。房前房后都是宽阔的空地,处长楼的特殊地理位置,又决定此地楼距开阔,不存在太阳照不到一楼的难题。房子虽然没有程厂长的厂长楼那么宽敞,可已经是四室一厅,其中客厅宽阔,可以骑自行车绕行,而且还可以是二十八寸大自行车。房子里面已经粉刷,所有水泥地上铺的是白底红花蓝叶的地砖,卫生间地面已经铺上马赛克,还配有一只罕见的雪白马桶和雪白立式瓷洗脸盆,这还是今年初才改造的,与厂长楼同步。
可是,宋运辉连原本的两室一厅都填不满,还空出一间什么都不放,如今搬进处长楼,有限的几件家具更是如滴水入海,找都找不到。请朋友帮忙搬家,等客人散尽,程开颜笑着踢开两间什么都没放的房间的门,打开两间房间的电灯,指着里面道:“我们当年结婚时没钱装修房子,是多么正确呀,嘻嘻,我们早就知道我们很快会换房子。小辉,哥哥都嫉妒死了。”
宋运辉穿着皮鞋在空阔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有意踩得很响的脚步声仿佛都有回音,他听着静谧中清脆的脚步声响,志得意满。“我们是处长楼最年轻的户主,不久,我们的孩子将是在处长楼出生的唯一婴儿。可惜你爸妈也有大房子,我家刚造了新房,爸妈不爱搬家,否则我们还可以与老人同住。这间,等我有空布置出来做孩子的房间,这间做书房,摆两张桌子,以后我看书孩子做作业,那间给你看电视,大厅……大厅那么大干什么,哈哈。”
反正家里没旁人,程开颜肆无忌惮地道:“书房只要一张桌子就行,谁知道我们孩子上小学之前,我们是不是还得搬家,跟我爸做邻居去,这事儿没准头。我要在门外种上花,还要养只猫,以后和孩子玩,哈。”
两人嘻嘻哈哈开心好一会儿,程开颜忽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笑问:“你上任三把火,是不是要撸谁呀?先说给我听听呀。”
宋运辉眉毛一扬,有点张狂地道:“需要撸谁吗?不需要。因为我从没真正离开过新车间。我唯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保证我在新车间独一无二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新车间对我的依存度。”
程开颜疑道:“可是,大家不是都说新车间少不了你吗?”
“那只是短期现象。”宋运辉微微一撇嘴,“随着越来越多的大学生分进新车间,我的那些优势,很快会被别人追上。当别人与我的差距缩小到某一可承受范围之内时,我的位置就不稳了。我现在所要做的,是得把贸易、生产、新产品开发、新工艺改进,甚至包括设备改良等联系在一起,全面提升新车间的技术领先地位,争取在国际市场上的竞争力,顺便,推动我自己永远领跑。”
“那你不得忙死了吗?”程开颜看着宋运辉很是崇拜。
“忙,不会死,人只有越忙越活,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自从与外商充分接触后,我才真正了解国际市场。以前,在报刊杂志上阅读到的信息太过有限,而且很多非业内人士写的东西局限性很大。我很有意在新车间先进设备的框架上,研究如何进一步提高质量,争取产品价值的提升,同时我得发动引导新进大学生研究改造工艺,看还有没有挖潜改造,节约成本的可能。前段时间,我们是引进设备,消化新技术。如今,我们要在消化基础上,进一步提高。引进、消化、提高,我要让新车间跟着我奔跑,谁也无法停歇,哪天若也能技术输出,那才叫真正的成功了。”
程开颜似懂非懂,基本不懂,反正是用水汪汪的眼睛崇敬着在她面前激情澎湃、壮志满怀的丈夫,她既然不懂,也不装懂了,她就听丈夫的,做贤内助,管好自己的小家。她现在满心规划的是家中南北两个院子,该种些什么才好。她的眼里满是憧憬。
宋运辉本没指望程开颜的呼应,可没呼应他的兴致就维持不了多久。他很快又老僧入定般看起他的书。
07
说到小雷家的发展前景时,雷东宝也是激情澎湃,壮志满怀。他没宋运辉的话多,但是他还有肢体动作,他两条手臂一起上阵,一挥一舞之间,将他的热情感染给他人。
橘子花开的季节,满山飘香,掩过猪臭。小雷家村屋改造一期全部搬迁。从山顶看下去,新村里整齐漂亮的二楼房子,雪白墙面,橙红屋顶,还有宽阔而超前的水泥马路,路边都是刚种上去的才筷子粗的小树,前院后落种的是村民原来宅基上迁来的果树,虽然剪掉很多枝丫,依然有成荫的感觉。还有就是喜气洋洋迎风招展的彩旗和同样喜气洋洋已经搬进新居的村民。
雷东宝早就请了陈平原,可陈平原比较忙,等村民入住了一周后才能抽出时间。不过,陈平原来的时候,带来县府的笔杆子两名,以及其他随行人员。雷东宝不得不让那些彩旗在绵绵春雨中多插一周。
陈平原等县领导没有一来就爬山,而是直接走进新村。分管城建的一来就问,电线杆呢,进水出水呢?有的领导则是说,纵向的路太宽了,这么宽的路边还做人行道,太奢侈。
陈平原对雷东宝比较了解,直接就指着漂亮的房子和环境问:“让谁设计的?”
雷东宝得意地道:“自己设计的,没请设计院,设计院能有我们设计得好?我们超前,我们看的是西德的样,我小舅子画的总图,我们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自己画的施工图。士根,你来说。”遇到啰唆问题的表述,雷东宝都是交给秀才士根。
士根于是详细解释:“我们村目前开手扶拖拉机跑运输的有不少,我们南北走向的一条主干道路就是按照两辆中型拖拉机的宽度设计的,方便交会。听说,西德小区里面的道路也是这么设计的,人家车子多,路都得那么宽。我们村除了拖拉机,目前还有了四辆摩托车,自行车不计其数,随着村民生活越来越好,拥有的摩托车会越来越多,为安全起见,得划出人行道。电缆铺设与进水、出水也都是照着东宝书记家小舅子在西德见的,参照他们安装设备的西德设计做的,都铺在地下,你们看……”
士根撬开一块水泥板,让参观的领导看个仔细:“这是搁电缆的沟,你们看电缆都搁在红砖上。旁边一条沟是污水沟,什么生活污水啊,下雨天的雨水啊,都流到污水沟里,我们这回最大的革新还是在污水沟上,以后我们村子没粪缸了,大小便全部通过污水沟排走。所以你们看,我们的新村看上去特别干净。”
县里的领导都被上了一堂课。有人很不识相地问:“你们两位书记和村长的房子,分别是新村里的哪一幢?”
“不要以为我们多劳多得,就是贪污犯嘛。我们这回分房很明确,从村子西边开始拆,拆到谁家,谁家先搬。士根家下批可以轮到,我家,早着呢。”雷东宝也回答得不识相。
还是陈平原说话有水平,他问:“村民对搬迁怎么看?有没有人不愿意的?”
“谁会不愿意啊,抢着搬,这批轮不到的都追着我赶紧造二期,好像我不急一样。村里白送他们一套新房,搬进去就能住,谁不喜欢?”
陈平原接着问:“你们的思路是不是村里先集中开发一块山坡荒地,荒地上免费建造房子,置换村民手中位于平地上的宅基地,以后,那些置换出来的宅基地,经过平整再成片开发,以解决你们小雷家村办企业用地问题?”
雷东宝笑道:“不是。我们村有钱,有钱就得让大家过好日子。”这话,是宋运辉教他的场面话,雷东宝记不住全部,宋运辉那些绕来绕去的书面话太绕口,雷东宝要用自己的表述,但是意思还是清楚的。
陈平原听了笑,想了想,对身后的笔杆子道:“这部分如果写出来,应该这么写,小雷家村抓住农村改革契机,通过创办村办企业,走改造农村经济之路。不仅富了每一个村民,也充实了集体经济。丰厚的集体经济积累又可以在改善村民物质文化生活、提高村民精神文化素质方面,起到决定性作用。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雷东宝听着心说,怎么跟宋运辉写给他的是一个调调。
陈平原说完又问:“你们的钱都投入到新村改造,你们照顾到了享受,有没有影响到村办企业的发展?”
“没全部,建新村投了一半,另一半拿来扩猪场。”说到工作方面,雷东宝的话就顺畅了,“陈县长你一说就说中我心事了,我要不建新村,不顾村民死活,我那一半钱投到电线厂该多好啊。可我们的钱是村里人一起挣的是不是?怎么可以不让村里人享受?我当然可以再挣几年,挣够了才改善村民生活,可那时大家自己新房子都盖起来,拆了多可惜,再说,什么时候才算是挣够钱?所以我决定,每年拿出一半村集体收入,改善村民生活。发展当然得打折扣了。可如果县里支持,贷款给我们,照我们小雷家发展势头,不仅可以按时还贷,还可以更好地发展我们的村办企业。县长,你得支持我。”
陈平原这次回答得倒是爽气:“下周一,我安排一下,你们带上账簿到县里开会,我请农行和县信用社相关人员过来,大家坐一起聊聊。”
“好。”雷东宝答应得跟部队里喊号子似的,又拖住陈平原到远远的,轻声道,“陈县长,你以前答应我的,我只要做出样子来,你就会拨款给我。”
陈平原微笑道:“我当然不会忘记,你没见我带着笔杆子?你们的事迹,我要替你重炒冷饭。嗯,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说,你后天到县里来。”
雷东宝心里一寒,操,别是又要问他拿钱。可他又不能不答应,小雷家需要贷款。
县领导们又到电线厂和养猪场视察一圈,拍下很多照片,才打道回府。
不过,出乎雷东宝的意料,陈平原这回并没伸手问他要钱,雷东宝虽然拎包里带着钱,可没机会拿出,陈平原自始至终没给一个暗示。
陈平原一见雷东宝单独来,就递给他一张报纸,得意地笑道:“你看看,第一版,上面是不是介绍的你们小雷家。”
雷东宝拿来一看,果然是。当下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笑道:“吹牛吹大发了。”
陈平原笑道:“实事求是嘛。这回你给我长脸,这篇报道上去,不用我去报社活动,自动登上一版。我也发了一份给市四套班子,你等着接待领导们参观吧。”
“我哪有那本事接待领导,市领导们又不是你,我们知根知底,市领导弄不好被我得罪怎么办。”
陈平原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我清楚你不喜欢接待,但你这回得当作任务来完成,一定得好好给我完成。贷款问题我已经替你联系农行,农行知道你们运作,说基本没问题。你拿到钱,得答应我立刻开始上新村第二期,二期的范围得扩大。”
雷东宝一点不客气地问:“为什么?”
“不瞒你说,内部消息,县委书记将调到市里。我!那个位置必须我坐。你明白了吗?”
雷东宝想了会儿,就点头,心里想的是,以前老徐说过,这个陈平原能办事,只要抓得住他,他办事能力很强。目前通过接触来看,陈平原虽然不如老徐清廉,可只要答应办的事,从来不拖拉,办事能力确实强,比其他县里官僚作风十足的干部强得多。雷东宝反而现在并不反感陈平原,只觉得老徐看人真准。他有时还觉得陈平原更容易相处。他就直截了当地道:“行,以后有人来参观,我就说这新村是你教育我们为人民服务的,新村设计是你帮着想点子的,我们村办企业都是你在扶持。”
陈平原本来多少还端着一点领导的架子,可听雷东宝一说,“噗”一声,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大笑:“哪能说得这么赤裸裸,也稍微婉转一些。”
“那不行,我就这么个糙人,你让我照着报纸背,别说别人听着假,我也背不出来,要我命吗?”
陈平原一想也是,笑道:“也行,你平时怎么说话,市领导,甚至省领导来了也怎么说话,算是乡土本色。嗯,反而能取信于人。”
雷东宝倒是直说:“你本来就帮了我们大忙,加点小忙给你又怎么了。那你答应我们贷款的事呢?没钱我没法上二期。”
陈平原微笑道:“急什么,我这就给你联系。”心里想,这糙人说的糙话还真是讨人欢喜,怎么听怎么真,也果然念情,记着他帮小雷家的那么多忙。他要秘书联系农行行长,放下电话对雷东宝道:“除了参观时的应答,你也得草拟几份报告,以后免不了有些报告会要你参加。你让你们那个村长草拟吧,我这儿笔杆子写出来的东西与你们村里写出来的味道搭不上。我的这件事情,只能办好,不能办砸。”
“知道,我们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
陈平原一愣,又笑,这人怎么把《大海航行靠舵手》也搬出来了呢?不过雷东宝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一比喻,他倒是放心了,虽然小雷家与他的关系并不是鱼儿非水不能活,可是,雷东宝能这么想,却是好事。
过会儿,雷东宝就舒舒服服地待在这间以前老徐坐过的办公室里,看陈平原与县农行行长通话。通话很顺利,很快就得出结论,过了周日,下周一就要小雷家派人去农行办手续。过后,陈平原问:“一百五十万,满意吗?”
“满意,我回去就平二期的地。五十万给二期,二期的规模可以比一期大一倍。一百万给村办企业,加上我的自有资金,到年底,你看着,我的养猪场争取存栏一万头,不行的话,八千头十拿九稳。”
“噢?一万头是什么概念?”
“全省最大。”
陈平原一愣,沉默下去,好一会儿才道:“我再给你二十万,你年底一定给我达到一万头。你如果达到了,我请省里领导给你题匾。”
“这容易,只要你给钱。”
两人拍手成交,两人心里都很愉快。陈平原又看到当年老徐在时,树小雷家为典型给自己带来的好处。雷东宝看到的则是一百七十万资金在前方闪闪发亮。有这些钱在,他什么事不能干?回到小雷家,就号召闲人们,将刚腾出来的旧屋扒了,准备扩建养猪场和电线厂。同时,原定留给二期的地,开始平整。全村上下都是兴奋而期待,仿佛那钱是县里白给的,而不是县农行借给的。
果然,接下来,接二连三的参观团、取经团,雷东宝最先还看在陈平原面上接待一下,后来来的人他也看看级别,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官僚团,他不出面。众人对于超前意识的新村一期,自是交口称赞。
08
没想到梁思申暑假时也不能回国。宋运辉接到梁爸爸忧心忡忡的电话,说梁思申如今没法再住外公家,做父母的决定亲去美国,亲眼看着女儿在读大学的地方安置下来,否则远隔重洋的父母不能放心。
但到八月,梁爸爸却笑呵呵地又来电,说梁思申在美国受的教育非常有用,小小孩子在美国那个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度不知多如鱼得水,与几个家境优裕的同学一起到大学城附近找房子,各自买了合适的小套,又买辆小小两厢微型车以备上课下课用,都不需要他们父母帮忙。几个小孩子虽然面孔稚嫩,可应付起购房事务来,无比务实。梁爸爸还说,亲眼看到之后,做父母的心里总算踏实了。他们回国后,梁思申将勤工俭学,一点没有拿了足额遗产从此做纨绔子弟的意思,她几个家境优裕的同学也是各自寻找勤工俭学机会,看来都是积极上进的人,他们看着很满意。宋运辉想,可能是独立的生活和来自独立生活的压力,反而培养了梁思申独立自强的精神。
梁思申不回国,程开颜倒是松口气,不再挂心。
而宋运辉则是继续利用自己抓住新车间销售与生产大权的契机,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闲暇时间,督促新车间技术室翻译编写操作规程,他自己则是撰写多篇有关新技术新设备消化应用的文章,投稿于部门刊物。当然,投稿前,必须先得到总厂批准,敲章认可。
宋运辉写的是一个系列,上中下三篇,题目为《引进,只是开始》。他以独特的视角,讲述从金州设备引进之后,国际市场方面对产品需求的参数变化,产品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体现出来的优势增减,分析国外产品为什么能在人工比中国贵的前提下还能保持价格优势,又分析目前风起云涌的自动化设备在减少运行成本和控制质量稳定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由此提出他的论点:国外设备引进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在引进设备的良好框架下继续革新技术改造,赶上国际技术领域和市场需求的风云变幻,保持设备永恒的先进性,才是设备引进的最终目的。
本来,宋运辉只写了一篇,就是系列中的上篇。但是他的文章视野开阔,角度新颖,观点独特,富有激情。文章刊登,立刻引起部领导上下的重视,视之为全系统设备引进的宝贵经验之谈。上面立刻打电话下来,询问金州总厂如何能大胆走出计划经济体系,从国际市场高度回头审视自己的产品。上面的领导要水书记盯住写这篇《引进,只是开始》的职工继续深入剖析引进工作的方方面面,深入分析设备引进与现有制度的衔接与碰撞,分析金州总厂如何以设备引进为契机,大步迈入国际市场的曲折历程。
水书记本来对于宋运辉这篇文章并不是太在意,原来还以为只不过是一篇阐述设备引进消化改造的技术性文章,他不懂技术,略略看一眼就审批通过。这会儿被上面电话提醒,再叫秘书问宋运辉拿原稿来看,看着看着,一抹微笑升上他一向尖锐的眼睛。他拍着扶手舒心而笑,没想到,去年因新设备亏损,因费厂长打压受部里一肚子的窝囊气,最后的出气口竟然着落在宋运辉的一篇文章上。水书记当即电招宋运辉来,要求第二篇,第三篇……
宋运辉还以为水书记是让他继续深化消化引进设备,考虑了一下,才沉稳地道:“起码得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可以从设备改造方面入手,不过写出来的东西不会比这篇有内容。”
“为什么?”
“这篇写的正好是我们处于一个拐角时期,走出拐角,前面豁然开朗,一下看到好多新事物,可以写的内容很多。可我估计未来一年之内,新车间基本上走在直路上,看到的新景物只会是细微变化,这种细微变化只可意会,写出来并不会太好看。”
水书记不由得笑了,摆手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既然在拐角看到许多新事物,接触到许多新变化,有没有考虑分析一下激发我们走出拐角的因素是什么?引进来当时我们的考虑是什么?引进来走出去的时候,我们遇见多少新旧思想碰撞?我们当时是如何决策的?”
宋运辉听了,大大地愣住,看着水书记好半天,才道:“这个题材……太大。”
“对,这是一个很大、而且很严肃的题材,按理说应该交给专人深入研究之后才能提笔书写。但是,所有人之中,有谁对这一拐角的感受能如你我的深度?谁又能正确描画我们面对冲击时的矛盾心情?非你我莫属。当然,必须由你执笔。你尽管去写,大胆点,不用掩盖思想冲击和观念冲突,第一要求,求实,第二要求,还是求实。但是,双轨制就不必写了,别人也做得挺好,我们没优势。”
水书记虽然鼓动十足,宋运辉依然犹疑,因为他早在写第一篇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他不敢写,怕太触动政策,言多必失。政策这东西是高压线,有事没事离远点,平时做做也就罢了,这等白纸黑字放到系统刊物上登载的东西,最是落人口实。“当初,对我触动最大的是新车间做多亏多,鸡蛋当土豆卖,但其中涉及计划经济的局限……”
“我理解你的顾虑。这方面你可以避重就轻,考虑如何在不批判计划经济体系的前提下,写出我们当时的矛盾。你回去好好考虑,先打个提纲给我。走吧,下班。”
宋运辉跟着起来,一直没说话。等秘书过来锁门,他跟着水书记一起下去,骑车到半路,才终于想明白,对身边的水书记道:“水书记,我有数了,避实就虚,就谈我们作为国营企业,既要顾全大局,又要改革思路提升企业经济效益,在这样的矛盾冲击中,我们如何把握好一个度,如何做到引进来,走出去。”
水书记闻言想了会儿,知道这个宋运辉终究是不敢写得太直:“你说的也是一个不错的角度,你先好好考虑个提纲,要抓紧,我们要争取把续篇登载到下月期刊上。”不过水书记略微失望,这么一来,他出气的力度就得打个折扣了。
宋运辉回家,程开颜已经洗好菜等着,她这几天暑假。宋运辉很快烧出两菜一汤。
既然已经想到思路,也别什么提纲不提纲,宋运辉饭后就把自己关在只有一张桌子的书房里,奋笔疾书。写着写着,觉得越来越解气,真是恨不得听水书记的话,第一求实,第二还是求实,把去年那个时候受的那些腌臜气都放出来,什么鸡蛋当作土豆卖,简直是打击,荒唐。他忽然想到他作为新车间的车间主任,心里那么解气,水书记作为金州的厂长兼书记,去年压力最大的是水书记,水书记又何尝不想找个出气口发泄去年被费厂长暗搞的恶气?难怪刚才谈话时水书记说感受最深的是他们两个,其实,谁又能真正体会水书记去年那个时候的巨大压力。
回忆的闸门打开,宋运辉不由得又想到,他去年那个时候,还为了脱离技术岗位,走向经营道路,而有意与闵厂长闹矛盾。现在想来,真险。如果水书记是个暴脾气的,去年看他如此乱上加乱,还不一刀铡了他。无论水书记是个怎样的人,毫无疑问,水书记对他是仁至义尽。写的时候,宋运辉不由得稍微走出保守,朝水书记的求实倾斜了一些。
因为事事都是亲历,写起来毫无障碍,无非是组织语气词汇的工作。程开颜不甘寂寞,一会儿走进来要求亲一下,一会儿送来一根自制冰棍,一会儿又拿冰块偷偷刺激一下丈夫,但这些小动作都不会打断宋运辉的思路,搞得已经在家憋闷一天的程开颜非常没劲。她又知道丈夫的工作重要,宋运辉是以别人两倍的工作时间干事才有今天的地位,她不敢强扯丈夫陪她说话,只有自己满心郁闷。
宋运辉一陷入工作就非常专心,很快就将水书记吩咐的文章写出。他写上劲了,面对翻过一页之后的空白信纸,忽然一笑,决定一鼓作气,索性再来一篇,继续换个角度剖析去年的拐角。这篇,他详细描述水书记的大胆用人策略。说水书记用人不拘一格,跳出金州化工原有的行政格局,全方位信任、提拔、培养、任用一批年轻有知识的干部,给予年轻干部广阔的发展空间。其中,当然有他这个特例,还有虞山卿。因为这也是他最深切的感受,写来依然是下笔如飞。写完,他都不想回头再看,马屁文章,绝对的马屁文章。虽然说的是事实,可有些真实的东西大肆宣扬出来,就成了马屁。宋运辉还不习惯于溜须拍马,因此有些羞于回头面对。掂着那几张写用人策略的信纸心说这怎么当面交给水书记?心想撕毁算了,可犹豫再三,还是与前一篇叠在一起,放入公文包。他终于不再用旧书包,换了一只黑皮公文包。
再看时间,不得了,已经接近零点。过去卧室一看,却见程开颜半躺着看书。他站在门口笑道:“又是琼瑶小说?这么晚睡,不怕明天身体难受。”
程开颜堵了一肚子闷气,道:“你这会儿有空理我了?你好不容易理我,我敢睡吗?”
宋运辉只得好声好气地道:“你别生气嘛,我还不是在工作。快别看了,躺下睡觉。我洗个澡就来。”
程开颜还想说,却见宋运辉早就转身去卫生间了,气得将书摔在地上,关灯就睡。宋运辉洗澡回来,见屋里一团漆黑,早就了然,躺下笑道:“一个人关在家里闷坏了吧?我本来还把设备调度工作安排在早晨进行,就是想着晚上可以准时回家陪我的小猫。没想到下班时被水书记叫去吩咐工作。没办法啦,我明天回来好好陪你。”
“你总是工作、工作、工作,你工作最重要,工作起来眼睛都不看我一下。你心里还有我吗?”
“怎么会没有?你是我的小猫。快睡吧,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乖。”宋运辉早累得说话有气没力。
“不乖,宋运辉,我想跟你吵架,你就行行好跟我吵几句吧。我开灯啦,你别睡,你别总拿我的生气不当回事。”但程开颜说完见宋运辉没反抗也没应声,细细一看,见他已经睡着,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很想用拳敲醒宋运辉,激怒他,可想到他又不是贪玩,而是工作得那么累,拳头又砸不下去,只有自己心里憋闷。她觉得生活无趣儿之极。
水书记倒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看了宋运辉写他大胆用人的那篇文章,心里很是欢喜。即使知道这篇有马屁成分,可是相对于大多数马屁的华而不实,宋运辉的马屁却是货真价实,水书记还专门派人送杂志给各部门,略施小计,让这后续两篇文章依次分两期登载。于是,由宋运辉执笔的上、中、下三篇《引进,只是开始》,有因有果,步步揭示引进取得成就的最大原因在于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在于水书记的英明领导。
三个月连载下来,水书记在部里也彻底击败费厂长,风头一时无两。
宋运辉看着水书记如此热衷,心里不由得想到成千上万地挣着钱的雷东宝与杨巡。相比雷东宝与杨巡光明正大地名利双收,宋运辉总觉得水书记这样一个拥有极高智慧和能力的人为那么点虚名和小利不择手段,败坏一世英名,很不值得。但回头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点蝇头小利甚至溜须拍马?
虽然水书记对宋运辉照旧另眼相看,可宋运辉心里却越来越否认自己。
09
虽然是县长陈平原拍板,银行行长一口答应,可七手续八手续地办下来,还是耗费很多时日,等到田间地头夏天踪迹到来时,那贷款才姗姗来迟。士根还以为雷东宝已经等得忘了这事,没想到他才办了手续回村,早见雷东宝在村办公室里探头探脑,没等他走近,雷东宝就高声而呼:“士根哥,今天办成没有?”
“哎哟,总算办成,好了,我先解决一批火烧屁股等钱用的项目。东宝你别走,我还等着你签字。”
雷东宝闻言欢快地道:“我签字,你立刻把钱全提出来,明天我带正明去把电缆设备搬来。”
雷士根正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保险箱的门,闻言将钥匙又掖进口袋,皱眉正色道:“东宝,二期那些水泥、砖头、预制板还欠着红伟那儿的钱,二期工程款才付了一半,大家还等着搬进去住,还有你答应陈县长扩充养猪场,一笔贷款到期要到银行转一下,到处都急等着钱,可你那套设备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里拿得出来。”
“红伟那里不短钱,欠着就欠着,明年还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没多少。这几天每天有猪出栏,猪场自己可以解决扩充资金,最多少扩一点,贷款你明天就去银行转出来。多大的屁事,看你小家子气。开保险箱,照我说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东宝,这笔账我已经算了很多遍。你一套设备还是二手货,先得占去那么多钱。设备拆和运输又要钱,设备安装还要钱,设备车间也不能学电线厂只有一个棚,还有配电房要新造,更要钱。再往后机子开起来,要的铜比电线厂多几倍,吃钱跟喝水一样,我们还有钱供电缆厂吗?你起码得有三百万才够开电缆厂,我们现有的一百七十万远远不够。你可以说你以后还可以问银行贷,可你也要想到,你这回贷来的钱没听陈县长话把养猪场扩到一万头,你没了信用,还让陈县长以后怎么帮你?再说问银行借钱又不是不要利息,我们借那么多钱,利息背不起啊。”雷东宝这回没解答,而是抱臂稳坐,看着士根道:“电缆我非上不可。”
士根无奈地道:“东宝,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着想上电缆,可你别忘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曾说徐书记也已经劝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只要再一年。今年我们可以扩大养猪场,再上电线设备,把这两项稳下来,明年顺理成章上电缆。”
“明年就有钱了?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对了?你这性格,我上什么新项目你都会反对。你把保险箱钥匙留下,你不开,我叫出纳开。”
“东宝,我不是存心跟你作对,你别那么想。要不,你让我考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答复你?”
雷东宝起身道:“明天这个时候,你不开支票,我撤你职,多的是人抢着你的位置给我开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士根闻言愣住,看着雷东宝背影,怔怔道:“东宝书记,你就这样打发我?”
雷东宝站住,但没回身:“你有话好说,有屁好放,但你不能拦我上电缆。你只要拿我当兄弟,你就不能拦我。只有这件事上,我六亲不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拖一天想干什么,你想找小辉。告诉你,小辉来也没用。”
士根终于大声直言:“东宝书记,你以为我们上了电缆就能打倒市电线、电缆厂?不可能。他们有计划渠道,有计划收购,他们是铁打的饭碗。再说国家那么大,东边不亮西边亮,你靠一条电缆设备想逼死他们?你别想得太轻易,你会先逼死我们小雷家,我们小雷家全靠自己,经不起折腾。你作为村干部,不能不负责任。”
雷东宝仰天一笑:“哈,我不负责任?”
士根看着雷东宝横行而去,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对,每次雷东宝有大举动,他都反对,从砖厂一直反对到养猪场,最终事实总是证明,雷东宝是先行一步,抢占先机。可是电缆厂,明摆着钱不够,与以前克服克服就能过去的情况不一样,他就是拖欠了全部应付款都克服不过去。上电缆厂,摆明着是错误决策。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顾虑全部说给雷东宝,雷东宝却给他这么个答案。他相信,雷东宝今天就能出手把他废了,换上别人坐这个掌印把子的位置。雷东宝为了去世的爱妻,什么都做得出来。
士根心里生气,多年交情,雷东宝竟然会为一件事说废就废他,人性何在。雷士根很想撂挑子不干,让雷东宝想上啥就上啥,他眼不见为净,这两年的高收入够养活他。可是,想到雷东宝一天到晚的辛苦才支撑出小雷家的今天,想到雷东宝曾经单刀赴会把他从老书记家人手底解救出来,想到雷东宝这几年对他彻底信任交付大权,他虽然生气,可心里依然是感激的。他不能袖手不管。
士根唉声叹气,虽然已经被雷东宝戳穿他施缓兵之计,可他还能做什么?解铃还须系铃人,上回雷东宝丧妻沉沦,是他找宋家父母劝说雷东宝。这回电缆厂的事,显然只有宋家弟弟才能化解。他知道宋运辉家里已经装上电话,他等到晚饭后才又回村办,对,就是堂而皇之地,不怕雷东宝看见他回村办联系宋运辉。
宋运辉边听边记录,等士根说完,宋运辉一时无法定论,看着那些数据,对雷士根抱歉地道:“士根哥,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好分析一下。大哥做事一向粗中有细,他的直觉,或者说眼光,往往很准,半个小时后再给我电话。”
宋运辉放下电话,抓来一支HB铅笔开始计算,这是他这个技术人员的惯性,手头喜欢铅笔胜过其他。士根虽然料想宋运辉也不会听他一面之词,知道肯定要给宋运辉思考的时间,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影响小雷家的决定。但等待宋运辉给答复的半个小时还是漫长得让他差点发疯,一个人坐在村办,将报纸翻得惊天动地。
士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东宝是为谁报仇?就是为宋运辉的亲姐姐。看当年葬礼上两人差点打起来,可见宋运辉也是一腔血性。士根心想,光一个东宝书记就已经够强硬,如果又多一个撑腰煽风的,东宝还肯罢休?他刚刚这个电话,会不会反而是引狼入室?
士根无奈地叹一声气,索性起身前去找雷东宝。雷东宝见士根一脸无晴无雨就是有点闷,没多问,估计告状不顺,他有点高兴,当然答应半个小时后的电话由他来打。士根想赌气离开,反正这已经变成他们雷东宝一家子的家事,他还在旁边凑什么热闹。但被雷东宝硬拉着去村办。
很准时地,雷东宝迫不及待地拨通宋运辉那儿的电话。但宋运辉显然没想到来电的会是雷东宝,惊异地问:“大哥你怎么……”
雷东宝急道:“你别问我为什么,我问你能不能上。”
宋运辉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我不清楚你们的电缆设备是怎么样的……”
“与电线的没差多少。”
“哪能这么比,电线设备不用做设备基础,你电缆设备光拉铜的和绞线的就得用基础。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包括哪几样,明天给我一份传真。我明后天问我们供应科的同事找家电缆厂看看,彻底给你估算个用款计划表,如果你能吃得消,就上,吃不消,创造条件上,实在不行就拉倒。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回家一趟,见面再商量。”
“你先说能不能上。”
“现在不知道。”
“小辉,你就不想报仇?”
宋运辉心说,想,当然想,他最想的还是揍雷东宝,根源是雷东宝的性格,而不是其他。但他嘴里只是说:“等我调查之后跟你说。”
雷东宝有些没劲,放下电话,回头看看士根,有意给自己争气:“你看,小辉没反对。”
士根针锋相对:“他也没支持。”
雷东宝却不以为忤,大方地道:“士根哥,这方面你要向小辉学习,反对还是支持,都能拿出充足的理由。你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可从来你拿出来的理由大半不能说服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出门,心中忖度,看来他刚才对雷东宝有些小人之心。雷东宝并不是一味只想着报仇才否决他,而是因为他拿不出足以说服雷东宝的理由。
因此,周日清早宋运辉从夜行火车下来,被正明骑新买的摩托车接上来到小雷家,士根一直拿出十二分的关注,看宋运辉如何对待电缆设备问题。红伟也蹭过来看着,雷东宝一看,索性把忠富也从猪场叫来。
宋运辉都已经主持过一次引进设备的大工程,小雷家的事情简直是小菜一碟。他风尘仆仆而来,去雷东宝家冲洗一下就全力以赴投入工作,雷东宝赞赏地拍拍他肩膀,很亲昵地夸他是累不死的超人。士根在一边儿看着心想,雷东宝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累不死的,但雷东宝好像对宋运辉青睐有加,什么都叫好。
宋运辉上来就给大家一个表格,这是他一贯的工作作风,事事条理清楚。但是,上面大多数空格未填,基本是个空表。士根疑惑地看着宋运辉,不知道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就不信宋运辉能拿出比他的计算还详细的表格来。
但是,宋运辉第一个问题就不在士根的考虑范围之内:“你们二手设备有没有配备图纸?据我的经验,一般类似你们说的年份的设备图纸大多流失。”
正明主管此事,就道:“图纸还真不全,我看大多数图纸都找不到了。”
宋运辉道:“如果这只是电线设备,没图纸就没图纸,现场安装时适当调整一下就是。你们现在的电缆设备需要做设备基础,水泥浇下去前得先找有资质的设计院来设计,根据设备情况预留水电线路和地脚螺丝孔。所以,你们的当务之急不是拿钱去把设备搬来,而是先找人去现场有的放矢地测绘设备。我把这项工作放在第一栏,这项工作大概你们这儿人手顶不上,得找两名专业工程师前去。费用一栏,你们看看需要多少。时间如果紧一些,加上来回路程,大约需要两周。”
雷东宝非常干脆,手起笔落,把一个数字填在第一栏的费用下面。
宋运辉道:“第二步,依然不是交钱。电缆与电线不同,根据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型号,做出来的电缆需要吊装,靠人力不行。你们决定一下,用行车,还是用龙门吊。行车的话,还得专业设计院设计车间,那些架行车的牛腿梁不是几根水泥浇上去就行,还得根据行车设计强度。下面也要做基础,龙门吊就简单一些,但车间高度得增加。我建议你们还是用后者。”
雷东宝依然是干脆地道:“听你的。”
于是,宋运辉把第二项填上,嘴里并不闲着:“你们现在开始物色二手或者订购新龙门吊。等确定龙门吊可以安装的日期,再决定付钱拆设备。这儿的龙门吊大致费用我已经了解了,载重我也标一下,差不多这样就够。”
士根这才明白他与宋运辉的区别在哪儿。区别就在,宋运辉懂行,即使不懂电线怎么做,可懂机械设备安装的总体框架。宋运辉这么一步一步地把项目拆分,如此细致理性地分析,自然也牵着雷东宝点头配合,全无对他时的断然否定。士根心想,这就是工作方法问题,他服。于是,他也不非要持反对态度,配合着宋运辉一步一步地推进进度的说明,他就小雷家村四个实体的收入预期,在不同时段填入款项补充。但在场谁都看得出,随着安装层层推进,小雷家资金缺口越来越大。士根斜睨越来越沉默的雷东宝,果然见书记面如重枣。
宋运辉并不发表否定或肯定的意见,只不偏不倚地给出没有倾向性的计算,把所有可以考虑节约的也都考虑进去,因为他来前也不清楚究竟这个设备可不可行,他需要小雷家众人拿出数字来配合着说话。但连他说到后来都摇头道:“看来,没进一步论证的必要了。把你们所有人的家底都翻出来,估计也不够。”
士根本来一直反对上电缆线,可如今被宋运辉如此抽丝剥茧将所有可能逼到绝路,得出绝无可能的结论,此时反而心里很堵,满不是滋味,仿佛刚才经历一场资金大战却最后大输一般憋闷。可他还没回答,却忽然瞥见雷东宝中邪了似的,劈胸抓住宋运辉前胸,一把提了起来。在场其他四个慌了,都起身劝解,可见雷东宝目如铜铃,气喘如牛,只差伸出蒲扇般大掌呼啸扇去。
雷东宝的思路原本被宋运辉牵着走向很具体的前景,心里满是冲锋陷阵的豪情。待得分析越来越深入,他的呼吸却越来越困难,他甚至都无力反驳,因为宋运辉的否决严谨周密,并无他可突围的地方。待得宋运辉说出没必要再讨论,他耳边忽如钟鼓铙钹齐鸣,一腔热血倏然冲顶,他急红了眼:“宋运辉,你还姓宋吗?你忘了你姐?你小子还有没有血气?……”
周围四人七手八脚拉扯,都是大力气,慌忙之下,只听“刺啦”一声,宋运辉穿的短袖自胸裂开,他却总算得以脱厄。宋运辉惊魂甫定,看着士根他们抱住雷东宝,看着雷东宝依然冲动地冲他声嘶力竭地狂吼,不明白雷东宝何以忽然发作,难道他讲的道理还不清楚?一时没法答应。
雷东宝心里极端失望,只想找什么发泄,猛然挣开众人,抄起一把长凳狠狠朝桌子砸去。士根一见急了,忙大叫:“小宋,你快出去,快走。”
那边,雷东宝却大喝一声:“走什么,我又不吃人。”
众人看去,却见他已经扔下长凳,只是依然黑着一张原本就黑的脸。宋运辉这才道:“你搞什么,发疯啊。”
雷东宝依然气呼呼的,一屁股拎起一把东倒西歪的椅子,黑着脸道:“开会,商量一百七十万怎么用。”
宋运辉一点不客气地道:“商量什么,你干脆一言堂算了。哪有一言不合就开打的。”
雷东宝这才抬眼看宋运辉一眼,却见他上身只剩一件汗背心:“对不住你,我闷坏了。你就不会一上来就跟我说不行?你搞七搞八吊我半天胃口才说不行,耍猴吗?”
宋运辉没好气,想说一句“就是你这臭脾气害死我姐”,看在场人多,不便任性,但还是道:“跟你说了几次,臭脾气不会改改吗?大家都是同事,你做人怎么可以这么霸道。”
“别说啦,是我不对。”
其他四人看着黑脸的雷东宝被宋运辉数落,反而不忍,红伟忙旁边说一句:“东宝书记平时不是这样。”
宋运辉不语,闷声听小雷家五个人商量。听他们决定优先扩大养猪场,再上两套电线设备,其他钱用来改善村民居住环境,就像前面没发生什么似的。他心里嘀咕,众人反对雷东宝的霸道,却又为雷东宝的霸道开脱。就像他反对水书记的官僚,却又送上响亮的马屁,如此地矛盾,却是如此地统一。他想到他送上马屁时的小算盘,不由得看着在座诸人想,士根他们究竟是什么考虑。然而水书记却是那么一个历经风浪精明过人的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什么,雷东宝呢?他现在开始觉得雷东宝做事有些盲目,不知道雷东宝经得起众人抬举不。
他心中虽然不快,可他终于还是决定拉雷东宝一把,省得他们盲目。他告诉他们,电缆不止电力电缆一种,要雷东宝别净盯着市电线、电缆厂,要竞争,要压倒别人,必须先武装自己,把自己的产品结构完善丰富起来,对方不攻自破。比如可以先上过渡性质的额定电压比较小一点的分支电缆,先抢夺市电线、电缆厂的一部分电缆市场。众人讨论,表决通过,皆大欢喜。
宋运辉原以为平静下来的雷东宝起码会讪讪地不好意思,却见雷东宝一点都没啥变样,就在那儿支使正明开始去市面上了解设备,又要士根准备好钱,还热火朝天地讨论怎么非法占用农地,怎么给被占农地的农民安排出路,宋运辉又开始旁观。他看到他们几个都是自发自觉地干事,而他呢?却是越干越气馁,还得打起精神鼓动别人。他羡慕小雷家单纯的做事环境,小范围灵活的机制,合理的分配制度,还有一日千里的进步。
他相信,不用等明天,下午开始,正明就会开始筹划电缆设备的工作。而不用几天,订设备,平地,建厂房,安装,猪场和崭新的登峰电线电缆厂所有工作都会轰轰烈烈地展开,完工指日可待。报纸上一直鼓吹的深圳速度,可能也不过如此吧。
他羡慕。尤其看到正明这个比他稍微年轻一点的小伙子迅速成长起来,虽然只是高中毕业,能力却比同龄的金州总厂大学生大大超越了。所谓用进废退,把雷正明与金州那些大学生相比较,这个词是最好的写照。
10
快年底的时候,刘总工退休。到退休时,刘总工虽然依然占着总工位置,可那位置形同虚设。他还占着研究所的位置,但研究所在他手下造起一幢漂亮的三层楼,其他研究人员、研究项目等都没到位,研究经费更不必说。刘总工的退休,如树枝上勉强支撑到这个季节的枯叶,在空中打了个小旋,无声无息地飘落,没有砸出多少的动静,虽然大家都看得见。
宋运辉也看见,同样级别,另一个总厂副厂长也前脚后脚地退休,却是座谈会、茶话会、欢送会,大聚小聚,热闹非凡。宋运辉可以想象刘总工面对如此的反差,心情会是如何。
圣诞到来,虞山卿请了几个年轻要好的在家搞了一个圣诞派对。虞山卿会来事,家里用拉花蜡纸装饰得纸醉金迷,桌上是随意取用的可口可乐、青岛听装啤酒和张裕红葡萄酒,香烟是红白相间的万宝路,还有上海带来的暖房西瓜,据说要九毛钱一斤。糖果、饼干、瓜子更是不用说,来者一人还分了一块DOVE巧克力。
这回,挺着大肚子的程开颜也跟着去了,见此情此景,大为倾倒,宋运辉把手里的巧克力也给了程开颜,让程开颜与也是大肚子的虞山卿妻子待一起聊天。客厅里众人则是疯玩,最先还知道击鼓传花,抓倒霉的出来喝酒表演,后来都是带着酒意互相起哄,宋运辉被哄着唱了一首《今夜星光灿烂》,不伦不类的花腔男高音。一直闹到很晚,宋运辉担心程开颜撑不住,没想到程开颜玩得高兴,还不想走,硬是一直玩到零点过后才散。
从热闹温暖的虞山卿家走出,经过冰冷的寒夜街道,回到自家装有科长楼不具备的暖气片的更温暖的家,两人看着空旷的客厅一时默然,相比虞山卿的家,他们俩的家,大,却简陋,简陋得寒酸。程开颜拿牙齿很珍惜地啃着DOVE巧克力,感叹这巧克力真是比麦丽素香得多。
程开颜只是感慨,而宋运辉却是感慨万千。虽然他因为从事出口工作,见识过比虞山卿家更奢华的所在,可是,那些都那么遥远,即使奢华得跟天宫一样,他也不会太在意。只是,虞山卿近在咫尺,虞山卿家的奢华,让宋运辉汗颜,尤其是看着程开颜珍惜那块小小的巧克力,小孩子似的享受巧克力的美味,他更觉内疚,他没能力给予妻子更好的生活。他心里很乱,一夜辗转反侧。
周日的早晨两人晚起,吃完早饭,宋运辉找把剪刀和铲子,去院子里收拾,程开颜捧着肚子在窗户里面看着。他家前院里的菜长得很是水灵,宋运辉挑几棵菠菜拔了,敲窗交给里面的程开颜,见程开颜胖面孔红彤彤地像苹果,忍不住开个玩笑:“春节去大哥那儿拿包猪粪来吧,准保菜长得更好。”
“咦,不要,猪粪种出来的菜我才不吃,想着就倒胃口呢。”
“要不埋桂花和栀子花下面?明年开出来的花一定又大又美。”
“你才又大又臭,脏死了。不行,一定不要。”
宋运辉想了一下,道:“要不,今年让我爸妈过来吧,做个帮手。小猫,关上窗,别冻着。”
程开颜笑得甜滋滋的,关上窗,把菠菜拿进去。宋运辉在外面修剪菊花。这阵子一直忙,没时间收拾,菊花开过后,枝干立刻就老黄了,而地下却有肥嫩的青苗钻出来。宋运辉将枯枝一一剪去,留下嫩苗。做着这些事,人仿佛心平气和起来,最近一直烦躁。
没想到有人声从后院那儿传来,是一男一女在议论他们家后院正吐香的蜡梅,又是诗又是词,非常风雅。宋运辉只觉得那声音熟悉得很,尤其是女声,熟悉到心扉的那种感觉。他忍不住放下手中劳作,耐心等那一男一女的声音慢慢靠近。程开颜看到有异,也一起注视。过会儿,却见刘总工与女儿刘启明一起从墙角转出,刘家父女见到宋运辉也是惊讶。宋运辉这才明白为什么女声听着熟悉,刘启明的声音一直像他姐姐的。
刘总工先道:“原来是你家院子?后面开得多好的蜡梅,我们经过公园看到的蜡梅都还没开。还有这些个菜,这儿一带就数你的院子料理得最好,你一向好耐心。”
宋运辉忙笑道:“刘总这么冷天还出来?好像是快下雪的样子。没办法,我家那个现在嘴刁,她就是要吃天鹅,我也得晚上冒险扒动物园的墙。刘总里面坐坐?”
宋运辉只是客气客气,没想到刘总工却是欣然答应,跟着他进门。程开颜却见刘启明如见情敌,并不欢迎,但是既然丈夫迎他们进门,她也只得端茶倒水欢迎。
刘总工和刘启明各自坐在木椅子上,都是好奇地打量这简陋到都没有一张沙发的寒酸客厅。
宋运辉见此,微笑道:“家中简陋。刘总请喝茶,这茶叶是老家山上出的,还不错。”他端把竹椅子坐在一边,把另一张木椅子让给程开颜。
刘总工倒是一点不客气,指着空空荡荡的屋子问:“总厂上上下下,小伙子们没事都在家自己敲组合柜,你好歹也下过基层,这点动手能力总有吧?”
程开颜道:“他要么早出晚归,要么看不完的书,哪儿有空。”
刘总工笑道:“都说你少年有为,有为,看来也是刻苦出来的,拿别人吃喝玩乐的时间做事。”
宋运辉微笑道:“在刘总面前,谁敢自夸刻苦。尤其是刘总还是在那么乱的年代里做出那么多事。”
刘总工长叹一声:“有什么用啊,做技术的最辛苦,最容易被淘汰,也最没花头。还是现在的年轻人聪明啊,你们这些人都是大学毕业,都是拿技术做跳板,这才对。对了,你有没有听说一分厂人事调动?听说闵厂长要去总厂做副厂长了。”
宋运辉比刘总工更早知道此事,从他岳父那里得知,但此时也只是笑笑道:“有听说。不知道新车间未来车间主任是哪位。”
“都说是你。”刘总工说话时两只眼睛满是审视。
宋运辉又是一笑:“刘总哪儿听说的。”
刘总工却是一笑,不再提起,闲闲又说了没几句话,就带上女儿告辞离开,前后不到十分钟。宋运辉将两人送出,回来与程开颜道:“你有没有看出,刘总似乎对我有敌意?”
“他现在看谁都来气。再加他宝贝小女儿到现在还没嫁出去,人家虞山卿又混得那么好,他更生气。一个过气的人哪儿来那么多的气。别理他,说话太不客气,两只眼睛看着你直勾勾的。”程开颜即使为了刘启明也要诋毁刘总工,何况刘总工还真是不客气,笑起来皮笑肉不笑的。
“对了,就是眼睛直勾勾,皮笑肉不笑,你旁观者清。我感觉他就是纯粹为了看看我这个新贵的家才肯进我的门,他有点过敏了。”他忍不住,又多一句嘴,“刘启明的声音依然像我姐姐的。刚才还没见面时,墙角听他们父女说话,惊讶得不得了。”
程开颜警惕:“你还想着她,你以前就听过她声音,是不是一直对她有好感?”
宋运辉连忙否认:“胡说八道。你别忘记,我好兄弟寻建祥就是被她和虞山卿告进牢里的。”
“可你现在不是和虞山卿混得很好?”
“心照不宣而已。走,去你妈家。”
程开颜想想有理,心里也知道宋运辉一直反感虞山卿。但是,她对刘启明还是不放心。
晚饭时,下雪了。待在温暖的房间里看雪,感觉有些奢侈,宋运辉贪恋这份奢侈,在窗边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他刚才与岳父谈了闵厂长升官的事,程厂长也说,闵厂长年轻有为,升到总厂后,眼看就是未来总厂厂长。料想闵厂长目前会主管生产和技术两大块,很大可能成常务副厂长。宋运辉想到他曾经与闵厂长的矛盾,心中开始预计有些不妙。现在看着窗外的飞雪,心事重重。可当初与闵厂长作对,那也是不得已。不知现在有什么挽救措施。
到九点多,程开颜看完有个很帅男演员的《寻找回来的世界》,准备睡觉,电话铃响。电话虽然就在程开颜身边,但只要宋运辉在,她从来不接,怕接起是一声“Hello”,尤其是这种这么晚打来的。宋运辉拎起电话,也是自觉地一声“Hello”,就怕是天涯海角来的电话。程开颜黏在丈夫身边,听电话里不很清晰地传来一声女子的“Hello”,她便知难而退了,说明不是她爸妈的电话。
宋运辉却分明听到后面是清晰可辨的“Mr.Song”,他惊喜,脱口而出:“梁思申?好吗?”
程开颜闻言也是大惊,却不喜,停下脚步很是犯难,旁听,还是不听?
梁思申语速有点慢,好像是一字一拖音,听着有点怪,倒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挺好,宋老师,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但是,我不敢想象,宋老师的声音变化好多。”
“我也不敢想象你会来电话。新年快乐。没出去玩?你们现在应该是放假吧?”
“现在是早上,我要赶功课。以前有两次打电话来,都没人接听,爸爸又说你就是这个电话。我想今天再试试运气,我今天果然好运气。可是,为什么我打通电话,反而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呢?对了,宋老师,你现在做什么?”
宋运辉听了觉得有趣,本来还以为梁思申说话应该与她写的信一样犀利。宋运辉考虑到国际长途昂贵,便扼要说一下:“我做产品出口,管着一个出口部门,同时做车间管理,手下四百多号人。”
“你管的人还不如爸爸多,可爸爸年纪比你大。我做临时工的也是一家进出口公司,可是我们做衣服,我每次上班就是给他们打数不清的单子,非常复杂,做错就麻烦了,但我从没做错过。你联系的是美国哪家公司呢?我现在水平很好,可以帮你调查公司资质。”说完,梁思申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宋运辉笑道:“好啊,你把电传号给我,我明天上班发给你。给你个锻炼机会。我们一般于合同订立后凭信用证发货,对方即使是一个皮包公司也无所谓。听得懂我的话吗?”
梁思申慢吞吞地问:“皮包公司是什么?”
“就是没有办公室,没有其他工作人员,只有一两个人拎着皮包到处跑,皮包里面是钱、印章、发票、介绍信等全部公司家当。”
梁思申奇道:“这又怎么了?美国好多小公司是这样,有些就是在家里做买卖,只要资金实力好,信誉好,谁都不会歧视皮包公司,银行照样开信用证给他们。宋老师犯错误,不该歧视皮包公司。”
“我们这儿的皮包公司意义有点不同,这事说来话长,不浪费国际长途。这儿皮包公司打一枪换个地方,信誉不是很好。”
“噢,明白了。真希望宋老师在美国的客户都是皮包公司,那就太好玩了。宋老师请记我的电话和电传号码,我一定查出个皮包公司给宋老师做新年礼物。”
宋运辉拿来旁边的纸笔记下号码,完了忍不住问:“你以前说话很快,现在怎么说话像录音机变调一样慢?”
“没人跟我练中文,可我英语说得可快了。我真悲哀啊,听说这叫忘记根,忘记祖宗。”说着梁思申就用英语把前面的话复述一遍,果然叽叽呱呱就跟录音机快进似的,而且词汇量也大得多,宋运辉耳朵忙不过来。“我上次跟爸妈也是讲了好几天话才恢复过来。妈妈说,我现在只适合听儿歌。”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两人又说两句,梁思申说话费太贵,以后再打,就挂了。宋运辉心里很高兴,回过头,却见程开颜神色不悦地在一边发呆,心里立刻明白,不得不收起笑容,走过去若无其事地说了句“那么多年没见面,一时拿起电话就没话可说了”,就把事情打发过去。不过心里挺不喜欢程开颜疑神疑鬼,早上因为刘启明过来一次,她一直疑神疑鬼到现在,可是,梁思申那么小,又碍着程开颜什么事了?宋运辉觉得不可思议。可程开颜还是追问都说了些啥,宋运辉忍不住给了她一句“你怎么这么庸俗”。程开颜委屈得直哭,宋运辉也心烦得懒得去劝,本来挺好一个晚上,硬是被打破了。
外面,雪却停了,地上都没积雪。
又是一个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