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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立由和杨奎在屋里关着门说话,两名便衣被安排等在门口,无聊至极。其中一人拿出香烟想来一根,发现空了,悻悻地将盒子揉成一团扔在地上,随意一脚踢给同伴,一来一回,二人就这样在走廊上踢起“球”来。

又是一脚,“球”蹦跳着滚向走廊尽头。那里放了块“油漆未干”的牌子,走廊到此为止。往右转,有一扇通往客栈外部消防通道的安全门。门上了锁,所以这相当于一条死路。但是在走廊尽头和右边的安全门之间,有一处仅能一人容身的死角。沈青禾就一动不动地躲在那里。刚刚如果不是她及时中断两名同志的行动,他们就和杨奎撞上了。但是她自己也因为来不及撤退被堵在了这里。

眼看“球”越滚越近,沈青禾下意识地挺直背,又往后靠了一些。

忽然,一只脚伸出来拦住了“球”。

“技术不错吧?”那名犹如在足球场上成功停球的便衣得意地问同伴。两人继续你来我往。

又是一个长传,这一次那名便衣没能停住“球”,纸团从他脚边蹿过,直奔走廊尽头,最后停在了沈青禾脚边。她静静地从坤包里摸出手枪。那名便衣一边埋怨同伴踢的角度太刁钻,一边嘟嘟囔囔地朝沈青禾藏身的地方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近。

沈青禾静静站在逼仄的死角,旗袍已经汗湿贴上了后背。

“吱呀——”悠长的开门声响起,是杨奎从石立由房间出来了。

两名便衣赶紧迎过去。

杨奎看了看周围:“在干什么呢?”

一名便衣赔着笑:“没烟了,踢着盒子玩玩儿。”

杨奎瞥了一眼躺在走廊尽头的纸团:“这两天没出什么岔子吧?”

“没有,您放心。”

“嗯。吃饭了吗?”

“还没。”

“走吧,一块儿吃点。”杨奎和两名便衣离开。

走廊里恢复了平静。两名“油漆工”拎着工具出来,轻轻敲响叛徒的房门。

很快,门开了,石立由一个人站在门后。

一名“油漆工”笑盈盈地:“先生,我们来给窗户补刷油漆。”

沈青禾将手枪放回坤包时,瞥见小开衫的袖子后面蹭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是锈红色的油漆。

大昌客栈的后门出去是一条狭窄小路,路上停了一辆轿车。沈青禾在路口的报摊翻着杂志,手臂上随意地搭着小开衫。很快,她就看见两名“油漆工”扛着裹成卷的地毯从后门出来了。二人将地毯扔进后备箱,迅速上车驶离了客栈。

沈青禾给手里的杂志付了钱,朝远处走去,在离大昌客栈十条街开外的地方,她将沾了油漆的开衫扔进了垃圾桶。

到了黄昏时分,沈青禾已经回到北京东路,前面不远处就是电车站,再往前走就是福安弄了。她抱着一袋苹果,像是刚从菜场回来,心情舒畅。

一辆电车靠站。顾耀东刚一下车,就看到沈青禾从不远处走来。对方好像也看见了他,高兴地朝他挥手。顾耀东很意外,出于礼貌,也只好腼腆地挥了挥手表示回应。

沈青禾朝他走过来,从纸袋里拿出一只苹果:“吃苹果吗?”

“不用了,谢……”话没说完,沈青禾就已经和他擦肩而过。顾耀东这才发现她是在和站在自己身后的母亲说话。

“顾太太,我刚买的苹果,又脆又甜。”

耀东母亲拎着菜篮子,里面也放了几个苹果:“不用啦,沈小姐,我刚好从菜场回来,也买了苹果。哎?不过好像没有你这个水灵呀。”

“下回您要买苹果提前告诉我,菜场好些人经常从我这里买肥皂和罐头,所以每次有好的蔬菜水果,他们也会给我留一点。”

“难怪你总能买到好东西。”

顾耀东戳在一旁,干巴巴地说:“妈,下次不用来车站接我了。”

耀东母亲一心一意地欣赏苹果,“哎呀,还真是越看越好……”她热络地挽住沈青禾的胳膊,“沈小姐,你认识的人多,那有没有路子买到又便宜品质又好的火腿咸肉呀?”

“我跟好几家南货店都熟得很,下次您要买火腿咸肉先告诉我,我让他们给您留着。”

两个女人聊得火热,从苹果到咸肉,从烫头发到新新百货月末的促销,天上地下琐琐碎碎,就是没有顾耀东插嘴的份儿。

他自讨没趣地说:“我回去了。”果然无人理会。顾耀东悻悻地跟在后面,忽然觉得这个叫沈青禾的女人正在润物细无声地渗透进顾家。

吃过晚饭,沈青禾到门口哼着歌洗苹果。顾耀东出来刷鞋,正好听见邻居跟沈青禾说话。

“沈小姐心情不错呀!有大买卖吧?”

沈青禾笑盈盈地:“小生意,赚的钱也就够买两天小菜的。”她洗完了苹果,从顾耀东身边经过时看了他一眼。

顾耀东:“恭喜啊。”

沈青禾原本没理会,走了两步又停下,有些认真地说:“今天这笔买卖对我来说太重要了,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钱虽然没赚几个,但是特别解气。”

“你在跟什么人抢生意吗?”

沈青禾笑而不语,转身进屋。顾耀东只觉得好笑,开心成这样还说没赚钱,这女人也不见得有多会说谎。

沈青禾回了客堂间削苹果,耀东母亲端着一大盆脏衣服,从她背后的楼梯间下来。

“咦,沈小姐,你的衣服蹭上脏东西了,用不用我顺手帮你一道洗了?”

沈青禾削着苹果,埋头东看西看:“哪儿脏了,我怎么没看见呢?”

“你当然看不见啦。”

顾耀东听着二人说话,有些好奇地望去。

耀东母亲走到沈青禾身后,指着后腰:“喏,在背后,这里……”

沈青禾心里一沉。

耀东母亲凑近了仔细端详:“锈红色的,像是油漆,估计不太好洗。”

“我今天就去过菜场,那儿没有人刷油漆啊。”

“那会不会是……什么东西的血啊?”

“哦,我是去过一趟肉店。”

耀东母亲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就对了!”

听着又像是在闲聊。顾耀东没太在意,回头继续刷他的鞋子。

“我正好去门口洗衣服,换下来顺手帮你一道洗了吧。”

沈青禾客气着:“谢谢啦顾太太,我又不是小孩子,晚些时候我自己洗吧。”说完,她吃着削好的苹果,慢悠悠回了亭子间。

关上门后,她迅速反锁,快步到梳妆镜前查看。后腰上果然蹭了一些锈红色油漆。沈青禾一面庆幸只有耀东母亲看见了,一面从衣柜里拿出干净衣服换上。

深夜,顾家人都睡了。沈青禾拎着忽明忽暗的煤油灯轻声上楼。关上门窗,她吹灭了煤油灯,从里面取了一些灯油抹在旗袍的油漆印上。

第二天清晨,大昌客栈的两名便衣警察敲着石立由的门。“石先生?起床了吗?……石先生?”敲了好半天也没有回应,二人意识到不对劲,赶紧叫来老板开门。

屋里很安静,床上的被褥没有打开,看样子整夜都没人睡过。茶几上放着喝了一半的茶水和摊开的杂志,没有任何打斗痕迹,一切都定格在昨天中午杨奎来时的样子。但石立由不见了,房间里空空荡荡,地上光溜溜的……

老板一拍大腿,喊得痛彻心扉:“地毯!我的地毯没了!”

夏继成在刑二处窗边,蒙着报纸睡大觉,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很是惬意。

于胖子放下电话:“队长,有客栈老板报案,说是有客人失踪了!”

其他人都还在等着李队长发话,只有顾耀东好像屁股装了弹簧,“噌”地站起来——终于有任务了!

李队长这才慢悠悠地放下毛线活:“过去看看吧。哪家客栈?”

于胖子:“陕西南路,大昌客栈。”

夏继成掀开脸上的报纸:“日子怎么就这么不太平呢……”

李队长:“处长,我们去就行,您不用亲自出马了吧?”

夏继成已经懒洋洋地朝外走了:“走吧。睡得腰酸背痛,正好活动活动。”

顾耀东兴高采烈地跟着二处警员下楼,一边走一边整理警棍、警哨,“赵警官,您看我这么戴对吗?”

赵志勇放下勘察箱,帮他调整:“以后叫我赵志勇就行。”

“您是前辈,一会儿上街我保证听指挥!”顾耀东说得很认真,也很大声,赵志勇恨不得钻到地缝里。

“小点声小点声!以前我这么说,那是因为你是新人。现在不一样了!以后大家互相照顾。”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顾耀东说“互相照顾”,这让他感觉自己变得有用了。这种感觉很好,很振奋。

警察局院子里停了一辆巡逻车。顾耀东倒数第二个上车,看见大家都已经坐好了,窗边还剩一个很不错的位置,便乐呵呵地坐了上去。赵志勇刚要叫他,被肖大头按住。

顾耀东看见赵志勇和肖大头挤在一起:“肖警官,这个位置宽敞,你来坐吧?”

肖大头难得客气:“你坐,你坐。”

顾耀东笑得很甜:“那就谢谢了。”他又瞥见了赵志勇的勘察箱,“赵警官,我能看看勘察箱吗?我上的那个学校,看不见这些东西。”

赵志勇:“要不你还是坐……”肖大头一把拎过勘察箱塞给顾耀东,“人家要看就看呗,别废话。”赵志勇看了肖大头一眼,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最后一个上车的是夏继成。他走到顾耀东面前,对方正兴致勃勃地埋头研究勘察箱里的一堆稀奇玩意儿。

夏继成:“哎?哎?”

顾耀东抬头一脸傻笑:“处长!”夏继成朝前面抬了抬下巴。顾耀东看了看,车最靠前的地方还有一个空位,是背朝司机的。

顾耀东:“不用了,我就坐这儿挺好的。坐前面我怕晕车。”

“哦,要不你来当处长?”

周围一阵窃笑,肖大头尤为幸灾乐祸。

赵志勇实在忍不住了,小声说:“那是处长专座!”

“对不起!处长您坐!”顾耀东红着脸赶紧起身,灰溜溜地拎着东西去了司机背后的座位,面朝所有人,无地自容。

在刑二处接到电话之前,王科达就已经到了大昌客栈。他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不敢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手里。

一名便衣说:“昨天晚上我们吃完饭,洗了个澡,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想着石先生已经睡了,就没敲门。早上再来,人就已经不见了。”

王科达:“就是说,连人什么时候失踪的都不知道?”

杨奎给了他俩一人一脚:“蠢货!”

没过一会儿,二处也到了大昌客栈。客栈老板并不知道屋里几个穿便衣的就是警察,打完电话就在门口眼巴巴等着。二处警车一到,他就像见了救星,赶紧跑过来。在这种场合,二处警员还是很要面子的,一个个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来,仿佛一车精兵强将。顾耀东最后一个歪歪倒倒下来,刚一下来就哇地吐了一地。谁也没说话,那感觉就像所有人憋足力气吹了个球,结果被人防不胜防地泄了气。

从下车到进客栈上楼,客栈老板一直跟在队伍旁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我开门一看,妈呀,就剩一个光溜溜的木地板!地毯没了!那地毯我买来才一年多,还新着呢!”

肖大头:“别老说地毯了。你不是报的失踪案吗?我问你失踪的是什么人?”

“就是那间房的房客呀!地毯没了,人也没了,哪那么巧?我那条地毯能抵他一个月的房钱!肯定是他偷走了!”

李队长:“房客把地毯卷走了?”

“是啊!”

李队长:“那不就是丢了条地毯吗?”

“是啊!”

于胖子:“丢地毯你报什么失踪案?”

老板振振有词:“我要只说丢了条地毯,你们能来吗?”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只有夏继成还往前走着,还有一个例外是顾耀东。他昏昏然地跟在处长屁股后面,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肖大头在后面喊:“处长!您回去休息吧。就是失窃案,我们办就行了。”

夏继成哼了一声:“这么贵的地毯,得给人家找回来呀!”

客栈老板:“谢谢长官!”说完白了肖大头一眼。

顾耀东望着夏继成的背影,也许是因为晕车,天旋地转中,他觉得处长好像和平时有点不一样。

刚到出事的房间门口,王科达就出来了。双方人马碰面,似乎都很意外。

夏继成:“王处长,你怎么也在这儿?”

王科达挤出笑容:“来给你当个马前卒啊。”

夏继成:“就是桩失窃案,还搞得你我都跑一趟,这客栈面子不小啊。”

两名处长说话的时候,二处警员已经进屋勘查现场。杨奎和两名便衣也在屋里。现场气氛变得有些敏感。杨奎从来没有这么窝火,这是他的地盘,就因为出了点闪失,现在居然轮到“后勤部门”来横插一脚。

王科达也同样憋着火。他把夏继成拉到一旁:“实话告诉你吧,这不是普通的失窃案。我丢了一个重要的人。”

夏继成脸上写满惊讶:“你是说这儿的房客?”

“是我策反的一名共党。我一直安排他住在这儿,还派了人守着。现在人没了。”王科达显然说得很不情愿。

“我说怎么连王处长你都惊动了,原来还有这些瓜葛。”

王科达:“这件案子,我想申请接手调查,你看怎么样?”

“说‘申请’太见外了。王处长能接手,我当然求之不得。”夏继成笑得很坦然,从惊讶到恍然大悟,他演得滴水不漏。

顾耀东终于不觉得是踩在棉花上走路了,也终于能看清屋里的情况了。衣帽架上挂着外套;桌上有一只烟头掉在烟灰缸外面,烟灰呈一根圆柱状;他又到处翻翻看看,掀开枕头时,看见下面压了一只手表,刚拿起来想细看,杨奎直接从他手里拿走手表,交给刑一处的便衣:“现场找到的东西都带回一处,案子我们接手了。”说完,他不屑地瞟了一眼顾耀东。

夏继成和王科达刚好走进来。

夏继成:“现在开始,案子由一处接手。李队长,带二处的人出来吧。”

二处的人既意外,也不意外。李队长动了动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手让二处警员离开房间。顾耀东还磨蹭着东看西看,被赵志勇拉着出去了。

客栈老板一看穿警服的人全都往外走,顿时慌了:“各位警官,你们不能不管了呀!”

夏继成笑眯眯地:“里面那位长官穿上警服比我厉害。房客我管不着,但是地毯一定给你找回来。”

小喇叭忽然一惊一乍地喊道:“哎呀,于胖子!你衣服蹭脏了!”

于胖子上下左右地找:“哪儿脏了?我怎么没看见呢?”

“你当然看不见啦。”小喇叭指着于胖子背后:“在背后,这里。看着像是油漆。”

顾耀东忽然像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

顾耀东:“老板,你们新刷了油漆?”

客栈老板:“是啊,这客栈有些年头了,想着修补修补。”

顾耀东凑到门框前,观察着锈红色油漆,若有所思。夏继成在一旁观察着他,也若有所思。

刑二处警员悻悻地上车准备打道回府。顾耀东走到后面,见夏继成身边有空,立刻凑了上去。

“处长,处长!我觉得这不是普通的失窃案!我看见枕头下面有一只手表。手表比地毯值钱,他要是为了钱,怎么会只偷地毯,真正值钱的手表反而不要了?”

夏继成:“可能忘了吧。”

顾耀东认真想了想:“不对不对,您听我说。我刚刚看见衣帽架上还挂着外套,外套都不穿就出门,这不合常理。”

刑二处其他警员已经上了车。于胖子坐在门边,热情招呼夏继成:“处长,快上车吧!外面太热……”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夏继成就关上了车门。车外只剩他和顾耀东两个人。

顾耀东一看这架势,有些忐忑。

“还有吗?”

“桌上烟灰的形状,一看那支烟就不是抽完的,是靠在烟灰缸旁边,自己烧完的。”

“那又说明什么?”

“说明这个房客没有出门的打算。我怀疑是另外有人带走了他和地毯!处长,我怀疑这是绑架案!房客被人绑架了!”

“哦……有理有据,分析得很精彩啊。”

顾耀东高兴起来:“我也觉得。”

“要不你改行去写侦探小说吧,我在出版社有熟人,给你推荐推荐?”夏继成嘴角不屑地“啧”了一声,转身上了车。

于胖子喊着:“顾耀东,你还走不走了?”

顾耀东只能不甘心地上了车。看着夏处长跷腿坐在窗边那个最好的位置,一副饭吃三碗闲事少管的样子,他忽然明白了,来时觉得处长和平时不一样,一定是因为自己晕车晕过了头。

王科达从房间里出来,杨奎丧气地跟在后面。

王科达:“给老板再付几天房钱,房子暂时别让住人,案子没结之前,我们可能随时要回来再查。另外,如果有人回来,让他第一时间通知我们。”

杨奎:“知道了。对不起处长,下次我用人再谨慎一点。”

“守门的两个,滚蛋吧。别让我再在警局看见他们。”说完,王科达大动肝火地离开了。

顾耀东并没有因为夏继成的冷嘲热讽就打消怀疑。这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上午,他和邻居任伯伯那只叫“二喵”的老猫一起躲在福安弄弄口。二喵在等耗子,他在等沈青禾。

看到沈青禾拎着菜篮子从弄堂出来,他立刻跟了上去,一路上闪转腾挪,好不惊险。但是一进菜场,沈青禾就像鱼入大海再也不见踪影。顾耀东认出这就是报到那天遇到沈青禾的菜场,难道又是来买便宜菜?

周围人头攒动,顾耀东站在人群中间搜索着,周围是高声叫卖的菜贩肉商和挑挑拣拣的男女老少,赤橙黄绿的蔬菜让人眼花缭乱。补鞋匠在缝缝补补,面摊老板在摔打抻拉,还有旧书摊、典当铺、四明发廊、鸿丰米店……就是没有沈青禾的身影。等他瘪着肚子拖着腿回家,一进门就吓一跳,沈青禾好端端地坐在客堂间,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已经下肚,连汤带水喝得干干净净。

顾耀东咽了两下口水,假装去倒水喝。耀东母亲听见声音,从灶披间出来:“沈小姐刚买的面条,给我们也买了一份,一直等你回来下锅,上哪儿去了?”

“出去逛了逛。”

“都两个小时了,还以为你不回来吃饭了。”耀东母亲嘟囔着回了灶披间。

“谢谢啦,沈小姐。”顾耀东说话时偷偷打量对方,沈青禾朝他笑了笑,起身去了灶披间。顾耀东揣摩着那像是一丝冷笑。

耀东母亲在门口水斗洗桌布,顾耀东又凑了过来,小声说:“妈,问你件事。”

“干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沈青禾昨天回来的时候,你看见她衣服上蹭了脏东西?”说“沈青禾”三个字时,他几乎只用了口型。

耀东母亲被他弄得一头雾水:“是啊。”

“是油漆吗?”

“我开始看着像,不过应该不是。她去过肉店,可能蹭了血水。”

“什么颜色的?”

“怪不得你姐说你读书读傻掉了。血水嘛,当然红的喽,不然还能什么颜色?”

“你看清楚了?真的是血水,不是油漆?”

耀东母亲又想了想:“当时就瞄了一眼,没仔细看,现在也记不清楚了。你老揪着这个问东问西干什么?”

沈青禾出来洗碗,顾耀东立刻很拙劣地假装洗手。

“顾太太,您炉子上烧了菜吗?闻着有点煳味。”

“坏了!我忘了!”

“您快去吧,桌布我来洗。”

耀东母亲匆匆跑进屋,沈青禾挽起袖子,很干练地洗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之前的对话。顾耀东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地回了屋子。

三楼晒台上晾着一排衣服,其中一件旗袍正是沈青禾在大昌客栈穿的那件。顾耀东见周围无人,捧着旗袍就开始翻来覆去地检查。后腰位置已经没有任何污渍。他还是不死心,凑过去贴着闻了闻,肥皂味下面似乎还掩盖着某种特殊的、熟悉的味道。他反复嗅着,回忆着……

“我衣服没洗干净吗?”

顾耀东僵住,转头一看,沈青禾就端着木盆站在旁边。她鄙视地白了他一眼,去一旁晒桌布。

顾耀东犹豫着,故作随意地问道:“沈小姐,你的衣服是用肥皂洗的吗?”

“对啊。”

“我闻着有一股灯油味呢?”

“昨天晚上丢了颗扣子,屋里太黑,只好拎着煤油灯找,可能染上味道了。”

沈青禾说话时,顾耀东一直盯着她看,但是看不出一丝异样。

“听我妈妈说你衣服上沾了油漆,我本来是想提醒你用灯油就能洗干净。”

沈青禾看起来很费解:“什么油漆?就是在肉店蹭了点血水,水一冲就没了。”顾耀东听得半信半疑,沈青禾说话了:“问题问完了吗?”

“完了。”

“好,那现在换我问。一个男人,你抱着女人的衣服闻是什么意思?”

顾耀东完全没想到对方会甩出这个问题,一时哑了口。

“顾警官,你是不是以为我租了顾家房子,和你同一屋檐下,你就能打我的主意?”

“不是,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抱着我的衣服干什么?”

“今天遇见一个失窃案,在大昌客栈……你去过大昌客栈吗?”顾耀东准备换个思路。

“没有。”

“客栈在刷油漆,我以为你衣服上蹭的也是油漆,所以想问问你是不是去过。万一你知道什么线索呢?”

“就算我衣服上是油漆,上海那么大,刷油漆的地方那么多,我就一定是在大昌客栈蹭的吗?”

“不一定……”

“我也不相信,一个东吴大学法学院的高才生会做出这么幼稚的推理。所以很明显啊,这些都是你在为自己的龌龊行为编借口!顾警官,你对异性有好奇之心,我能理解……”

“不不不,我对异性没兴趣!”话一出口,他更尴尬了。顾耀东已经没有了思路,他甚至觉得自己不应该再说话。

“我对你不光没兴趣,甚至还觉得讨厌。要不是已经交了三个月房租,我现在就搬出去了。下次要是再看见你偷偷摸摸干这种恶心事,我就去警局投诉!别忘了,我在警局里面有人,让你从警局滚蛋也不是什么难事。”

沈青禾抱着空木盆从顾耀东身边经过,顾耀东本能地退了两步。沈青禾似乎还不解气,走到楼梯口又回头说道:“好心劝你一句,赶紧找个女朋友吧。”说完她才一脸鄙夷地下楼去了。顾耀东像是劫后余生,杵在那里找不着东南西北。

第二天中午,沈青禾去了鸿丰米店。和老董假装询问两句米价,二人就去了密室。

老董关上门:“昨天怎么没过来?”

“那个姓顾的警察在跟踪我。”

“他怀疑你了?”

“已经解决了。他没什么经验,很容易对付。”沈青禾转而高兴地说,“昨天我看见他们把人带走才离开的,路上没出什么问题吧?”

老董看起来心事重重:“路上倒是没问题,石立由也带回去审了。但是他交代了一些情况,很棘手。”沈青禾这才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这个人叛变前是发报员,他违规保留过几份重要电报,想留在关键时候保命。东西被藏在客栈了。电报涉及我们最近在南京的人员部署。一旦泄露,会牵连到很多人。”

沈青禾想了想:“东西藏在哪儿了?我想办法去取。”

“说在客栈卫生间。问题是现在没办法确认他交代的是实话,还是一个圈套。”

老董还在思考着,沈青禾已经起身准备离开:“交给我解决吧。这个风险必须去冒。”

刑二处里依然是织毛衣、看报、剪指甲,一屋子警员都在安静、忙碌并且专注地游手好闲着。顾耀东望向夏继成的座位,那里空着。

他问赵志勇:“处长呢?”

“陪副局长吃饭去了。”赵志勇两手在空中搓着麻将,小声说道,“下午他们有牌局。”

顾耀东的心又凉了一截:“大昌客栈的案子,我们还查吗?”

“查什么查,案子都变成一处的了。”

“要不再去客栈找找线索?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失窃案。”

赵志勇翻着杂志,打了个哈欠:“有空再说吧。”顾耀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周围,大家都闲着,可也谁都没有空。

肖大头:“赵志勇!”

“到!”

“出去帮我买盒烟。”

“马上去!”离开前,赵志勇对顾耀东小声说,“案子是永远查不完的,但是薪水只有那么多。来了二处,你就得学会享受生活啊!”看顾耀东没吭声,赵志勇担心他又在动歪脑筋,特意叮嘱道:“现在那是刑一处的案子,你去查就叫越权。到时候被发现了人家饶不了你。”说完,赵志勇很积极地跑出去买烟了。

于胖子拿出象棋,问小喇叭:“来两盘?”

棋局摆了起来,刑二处也亢奋了起来。顾耀东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在于胖子“我刚刚看错了”的哀号声以及小喇叭“人生如棋,落地无悔”的训导声中,他默默做了一个决定。

黄昏时分的天空已经像是夜里八九点般暗沉。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味道,远处乌云压顶,沉闷地响着雷声。

耀东母亲站在家门口,拿着两把雨伞朝屋里喊:“顾邦才——你快点呀!”

沈青禾端着一盆热水从灶披间出来:“顾太太,这么晚了还出门呀?”

“要下大雨了,去车站给耀东送伞。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沈青禾端着水盆回了亭子间,从窗后看着耀东父母撑着伞离开了弄堂,这才换上干练的衣裤和鞋子,然后从衣柜里拿出一只小木箱,用挂在脖子上的小钥匙开了锁,取出一把小匕首别在腰间。

离开顾家时,她没有拿伞,只将头发扎起来塞进了帽子,就匆匆跑了出去。杨一学每天都要骑自行车上下班,这会儿,车就停在他自家门口。沈青禾看了看自行车,又看了看天空中越来越密布的乌云,转身跨上车,骑进了暮色中。

大雨将至,街上仅剩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大昌客栈门口几乎看不见什么人了。沈青禾将自行车停在附近的小路上,确认周围没有异常后,进了客栈。

丽园跑狗场附近,一辆电车靠站了。顾耀东下了车,朝一条街外的大昌客栈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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