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悦西犹豫片刻,从兜里拿出存折放在桌上:“我去银行问了。存折是多多爸爸的名字,但是我也可以取。”
“姐……”
“行了行了,这里面也就一百万。我也尽力了。还差两百万,怎么办?”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了。
顾悦西一开门,看见丁放站在门口:“丁作家?”
丁放笑盈盈地问:“悦西姐,顾耀东在家吗?”
“在啊。”
“我有点事情找他。”
说着丁放就往里走。顾悦西忽然反应过来,赶紧大喊着追进去,“但是现在不方便!”
顾悦西追进来时,丁放已经站在客堂间。顾耀东和父母齐刷刷地趴在满桌子大捆大捆的钞票上,一边护着钱,一边和丁放大眼瞪小眼。
丁放很茫然:“你们在干什么?”
顾悦西:“还能干什么,数钱啊。这是我们家所有人的全部财产,万一真闯进来一个小偷强盗,我们家就彻底完蛋了。”
丁放:“出什么事了吗?”
顾耀东:“是弄堂里的杨会计,遇到点麻烦,进警察局了。我们想凑钱把他保释出来。”
“哦。要多少钱?”
“一千万。”
顾耀东刚说完,顾邦才就嚷嚷起来:“我看警局真是穷疯了!哪个平民百姓家里一下子凑得出来这么多钱!又不是个个家里都开银行,想拿多少拿多少!”
“没关系,一千万我有啊。”丁放从坤包里拿出支票本和笔,随手写了一张交给顾耀东。
顾家四个人都愣住了,好像他们刚刚为之殚精竭虑、心力交瘁不是一千万而只是十块钱,接着他们又开始怀疑丁放根本不懂什么叫作一千万。
丁放仍然一脸迷茫:“不够吗?那我再写一千万。”
四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
“够了够了!”
“我们只差两百万,这太多了!”
丁放:“钱多点不是更好办事吗?”
一家人竟然反驳不了。
顾耀东:“你看这样行吗,我跟你借两百万,还款期限你……”
丁放特别认真:“两百万能干什么?再说你们把钱全拿出去了,吃饭怎么办?一千万多了,那我就写五百万吧。”说着她就兴冲冲地重新写了一张支票,“唰”地撕下来塞给顾耀东。
耀东父母和顾悦西面面相觑,目瞪口呆。活了几十年,生平第一次遇见有人这么兴高采烈地借钱出去。顾耀东还真是命中不缺贵人啊!
自从杨会计出事后,福朵一直是顾家在照顾。顾耀东去杨一学家给福朵送饭,丁放也赶紧跟着他出去了。
顾耀东刚说了个“谢谢”,丁放就打断了他:“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丁放从坤包里拿出一张报纸,上面是赵志勇从钟百鸣手里接过锦旗的照片,“‘匡扶正义’不是你的理想吗?怎么现在成赵志勇的口号了?”
“能这么快抓到绑匪,赵警官确实有功劳。”
“那你呢?”
“钟处长给我安排了其他任务,我没有参与这个案子。”
“尚荣生的案子满城轰动,你真的甘心被打去冷宫,做那些默默无闻的小事?”
“上中学时,我的老师说过一句话,如果我手上在剥一个橘子,那剥好这个橘子就是眼下最重要的事。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杨会计保释出来,然后再把盗窃案查清楚,如果他真是被冤枉的,我要还他清白。”
丁放松了口气,原本还担心他会有点失落。看样子自己想错了,他还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小警察。
福朵一听爸爸明天就能回家,惊喜地大口大口吃完了顾耀东和丁放送来的饭菜,恨不得立刻把自己吃成个胖子,好让爸爸不用担心她这几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听顾耀东说明天还要给杨一学摆一顿接风宴,福朵包着满满一嘴饭一脸傻笑。丁放看着她,也跟着一脸傻笑。
“丁小姐?”
丁放依然呵呵笑着。
“丁小姐?”顾耀东无奈又喊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明天晚上用我去接你吗?”
丁放:“我?我还是不来了吧,你们邻居聚会,我一个外人在这里不方便。”
顾耀东半开玩笑:“你现在是债主,不算外人。”
虽说是以“债主”的由头邀请丁放,但丁放还是很开心,更何况顾耀东还说自己不是外人:“好吧,那我就不客气了!明天我负责买肉!”
三个人兴高采烈地商量着明天的接风宴,又是咸肉豆腐,又是红烧菜心,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大锅热腾腾香喷喷的白米饭。三个人七嘴八舌,说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杨一学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温馨了,福朵觉得自己太幸福了。
王科达把车停在警局院子里,单独叫来了赵志勇。赵志勇忐忑不安地坐上车后,王科达塞了一个信封给他,正是齐升平让自己给强奸犯找替死鬼时塞的好处费,信封连同里面的钱,原封不动。其实王科达拿回去以后连打都没打开过,他从来就不在意这种钱,现在看着觉得更窝火。
赵志勇打开一看,一沓美金,顿时愣住了。
王科达:“给你的。”
“给我?”赵志勇想了想问道,“这是尚荣生绑架案的奖金吗?”
“算是吧。”
赵志勇天真地笑着:“其实我就是帮钟处长整理了一下调查报告,也算不上多大的功劳,这些奖金太多了。”
“杨一学是你们处的犯人吧?”王科达忽然话锋一转,“我开门见山地说了。你给他做一份口供,也是认罪书,证明他是尚荣生绑架案的五名绑匪之一。”
“不不不,王处长您搞错了,他被抓进来是因为被怀疑偷了一双小孩的皮鞋,而且好像还是被冤枉的,他只是买了赃物。杨一学跟绑架案没有关系!”
“所以是让你给他‘做’一份口供。”
“可是记者会上,钟处长说五名绑匪已经抓到了啊。”
王科达冷笑:“你真当他这么神通广大?他公布的五个人,就是我从看守所里随便给他找的。杨一学就是其中一个。”
赵志勇终于反应了过来,恐惧得浑身发冷:“王处长……这五名犯人,是判了……判了死刑,要被枪毙的。”
“真正的绑匪没抓到,那只能选几个替死鬼。”
赵志勇鼓起勇气:“能不能让杨一学留下?他是个老实人,家里还有个十多岁的女儿。”
“他是唯一一个符合条件的。要怪只能怪他命不好。”王科达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空白文件纸和一支笔,递给赵志勇,“就在车上写吧。写完了,马上送这五个人去提篮桥监狱。赵警官你亲自护送,让他们好好记住你的脸。”
赵志勇顿时慌了:“我?王处长,口供我可以写,求求你别让我去送!”
“你和你的钟处长不是很风光吗?全上海都知道你们是破获绑架案的英雄。刑一处不跟你们抢风头,但是也不能给你打杂擦屁股。”
说罢,王科达下了车,弯腰从车窗朝赵志勇笑着:“赵警官,你在警局混了这么些年都是个跑腿的,难得钟处长看得起你,关键时候要对得起伯乐的信任啊!有些难关,咬咬牙迈过去了,将来就是海阔天空。是上是下,自己选吧。”
王科达关上了车门,靠在车头抽着烟。他在看守所看到过杨一学的提审人上有赵志勇的名字,赵志勇很清楚杨一学是无辜的。王科达曾经担心杨一学有家人,把他弄死了可能会出岔子。但是现在他不在乎了,谁都不如杨一学更合适,因为捏死这只蝼蚁不需要任何代价,却最能折磨赵志勇的良心,让钟百鸣难堪,而这让他觉得浑身舒坦。
赵志勇一个人坐在车里。他看见横在自己面前的是千尺深渊,可又看见深渊旁就是万丈高峰,爬上去翻过去了,也许就真的是海阔天空。
赵志勇去找了钟百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在遇到难题时的第一反应已经变成了向钟处长求助,仿佛那不只是他的伯乐,更是他的人生导师。
钟百鸣当然明白王科达的目的。在他看来,王科达犯了一个很多人都会犯的错误,就是在不重要的细节上过分计较高低胜负,这往往会让自己被突然画上句号。而钟百鸣只在乎是否能够顺利地持续地在警局里往前走,只要不影响这件事,那就是旁枝末节,可以略过。既然王科达觉得这么做能解气,那就让他解气好了。至于赵志勇,打发他不会比打发一只小狗更难。
于是钟百鸣叹了口气说道:“王处长毕竟是处长,他开了口,志勇啊,你这样让我很为难啊。”
“处长,我真的不是故意拆您的台,实在是……我从来没害过人,一下子这么大一件事情,我实在过不了心里这关啊。”
“既然你实在办不下来,那我也不勉强了。王处长那边我也会跟他解释的。最近也比较辛苦,绑架案的事你就不用过问了,给你放两天假休息休息。事情我找别人去办。总会有合适的人嘛!”
那个“合适的人”会是谁?赵志勇很失落,更觉得伤心,他好像辜负了处长,让他寒心了。
“处长,您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那倒也没有。只不过你跟我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可能我看人还是不够准吧。”
钟百鸣始终没有责怪赵志勇一句,甚至还充满了自责,这让赵志勇更难受了。他纠结着走到了门口,然而最终他还是关上门,回到了钟百鸣面前。
他生平最怕辜负人,他想,也就是一次,就这么一次,再肮脏再糟心的事情做完这一次他就把它们全部揉成一个团,永远塞进心底最角落里的小盒子,永远锁上不再打开。也许要不了多久,根本就不会有人记得这些事了。
顾耀东到财务室交完保释金,终于办完了取保候审的全部手续。他拿着盖了大红章的通知书,兴高采烈地跑去了看守所。
看守所大院门口停着一辆高级轿车,黄董事长正坐在车上等他的弟弟。徐三按王科达的吩咐,直接把“吴连生”放出来了。
顾耀东和“吴连生”擦肩而过时,对方忽然拽住了他,笑吟吟地说:“警官,又见面了。”
过了好半天,顾耀东才认出来面前这是被他亲手逮捕的强奸杀人犯,他很是诧异:“你怎么会……”
“还记得那天我说的话吗?你亲手把我抓进来,从这儿出去的时候,我要让你亲自来送我。”
黄董事长站在车边,厉声喝道:“上车!”
“吴连生”放开顾耀东,笑着上了车,扬长而去。
顾耀东急着去保释杨一学,也来不及细想,朝看守所跑去。远远就看见院子里停了一辆囚车。几名警员正在押送五名犯人上车,每个犯人都戴着手铐和黑色头罩。顾耀东看了几眼,也没在意,进了登记室。
他把通知书递给了徐三:“徐警官,我来领一名叫杨一学的犯人。这是取保候审的手续。”
徐警官看了一眼通知书:“杨一学?刚刚押出去了啊,就在外面囚车上。”
顾耀东一头雾水:“要押到哪儿去?”
“提篮桥监狱。”徐三把通知书扔还给他,“绑架尚荣生,已经判了死刑啦。你交多少保释金都没用的。”
顾耀东一怔,赶紧冲出去。
五名囚犯已经全部被押上囚车后车厢了,两名警察刚刚关上车厢门,顾耀东就冲了过来大喊着:“你们搞错了!车上有一名犯人不是绑架犯!”
另外两名荷枪实弹的警察立刻过来,用枪挡住顾耀东:“退后!马上退后!”
顾耀东举着手里的通知书:“这是杨一学取保候审的手续!我已经交了钱办了手续!全部审核都通过了!都是合法的!他应该马上跟我回家!”
“抱歉啊小警官,我们接到的命令是立刻押解提篮桥监狱。”
“可他根本不是绑架犯!”
一名警察翻开名册,看了两眼,举到顾耀东脸面前,上面赫然写着杨一学的名字,还有指印,“看清楚了吗?这是押送名单,名字,手印,一样不差。”说罢他收起名册,对同伴挥了挥:“锁门。”
眼看犯人所在的后车厢门要被锁上了,顾耀东不管不顾地推开警察,冲上去拉开车厢门大喊:“杨先生!杨一学!!”
一个蒙着黑色头套的人挣扎着扑过来,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他摔倒在了车厢里。
顾耀东:“杨先生!是你吗?”
两名警察过来拉扯顾耀东,顾耀东拼尽全力拽着车门。
旁边警察吼道:“快把他拉开!”
杨一学循着顾耀东的声音往这边爬:“顾警官?顾警官……”
“是我!这是怎么回事?”
两名警察用枪瞄准了顾耀东:“再不让开开枪了!”
杨一学声音哆嗦了:“我没有绑架人……他们说按手印我就按了,我以为是要放我回家……”
顾耀东最终还是被警察合力拽开了,他挣扎着大喊:“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我一定救你出去!”
门被关上的瞬间,顾耀东听到杨一学最后绝望的声音:“顾警官!耀东——”几名警察将他按倒在地,用枪托狠狠击中了他的头部:“哪儿冒出来的疯子!”视线在晕眩中逐渐变得模糊,天旋地转中,顾耀东看着囚车越开越远……
囚车开出了警局后院。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是缩成一团浑身哆嗦,咬着手小声哭泣的赵志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