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结束后,赵一玫说不想开车,我们三人便一起走路回家。
“好久没有这样的时刻了,不用担心功课,不用担心考试,只这样静静地走在路上。”赵一玫仰望漫天繁星,自言自语道。
“我们就这样毕业了。”赵一玫无限感伤,“第一天来美国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晃,四年就过去了。”
“是啊,”何惜惜点点头,也颇为伤感,“连姜河都能穿B罩杯了。”
不黑我你们会死吗?
我们在路边一人买了一盒FrozenYogurt(冻酸奶),我们从自助冰激凌机里挤出满满一大杯,赵一玫也难得一见地不顾及身材,在上面撒满了巧克力和M&M豆。
赵一玫穿着十二厘米细跟的高跟鞋,终于走不动了,她干脆把它脱下来,一手拎一只,光脚踩在地上走着。她微卷的酒红色头发在路灯的照耀下异常美丽,她仰起头,轻轻哼着小曲:“Ifyou'regoingtoSanFrancisco,besuretowearsomeflowersinyourhair(如果你要来旧金山,请记得在头上戴一朵花)。”
“喏,”她回过头问我,晚风将她的长发吹得飞舞起来,“要是这一刻能够许一个心愿,你们会有什么愿望?”
何惜惜轻笑:“我想要的东西,我从来不许愿。”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希望田夏天能够消失。”
赵一玫用手指勾住高跟鞋的鞋带,将它们抡起来在空中转,她还是望着夜空:“我想要见一眼我心爱的人。”
我忍不住泼她冷水:“他此时距离你一万五千公里,你们时差十三个小时。”
“我知道。”赵一玫恹恹地回答。
“不,”何惜惜突然停下脚步,她说,“不一定。”
然后我和赵一玫顺着她的目光向前面看过去,我感觉到身边的赵一玫全身瞬间战栗起来。
一个男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他脚边立了一个黑色行李箱。他低下头,打开打火机,点燃了嘴里叼着的那支烟。
他抬起头看向我们,手中夹着的烟头星火闪烁,他漫不经心地说:“旧金山的夜晚可真冷。”
赵一玫死死地捂住嘴巴,可是我知道,她哭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沈放。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我终于知道什么叫惊鸿一瞥,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赵一玫放不下他。
我忽然想起当初我问赵一玫,南山哪一点打动了她。
她说:“因为他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
赵一玫这个爱撒谎的女人,其实事实是,他有一双和沈放十分相似的眼睛。
剑眉斜飞,写尽风流。
我曾经以为赵一玫薄情冷血,可现在才知道,真正深情的人,从来不会将心事剖开给别人看。因为里面的一分一毫,全刻着同一个人的名字。
在旧金山的星空下,赵一玫丢掉手中的高跟鞋,跑上前抱住沈放,像个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沈放因为公司的事情到洛杉矶出差,因为推辞不了沈父的要求,只好顺道来了一趟旧金山。这天晚上,他将他父亲托他带给赵一玫的毕业礼物拿给赵一玫后,便开车去了最远的一家希尔顿酒店入住。
他临走前,赵一玫问他:“我好歹也是你的妹妹,你也应该送我一份毕业礼物。”
“妹妹?”他冷笑,“天底下有哪一个妹妹,会成天觊觎自己的哥哥?”
赵一玫咬住下嘴唇,不说话。
可是沈放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他一路风尘仆仆,身上的戾气很重,他说:“赵一玫,你还记不记得,我祝福过你什么?”
赵一玫闭上眼睛,她的睫毛微微颤抖,轻声说:“你祝我赵一玫,一生所爱所求,皆不可得。”
沈放继续冷笑:“你记得倒是清楚。”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赵一玫静静地回答。
“呵。”他讽刺地一笑,转过身走了。
沈放走后,赵一玫回到他等候过的路灯旁,蹲下哭了很久。
我想上前安慰她几句,但是何惜惜拉住了我,她说:“你让她一个人待一会儿吧。”
沈放说话虽然决绝冷漠,但是我发现我居然一点也不讨厌他。
拆开沈放捎来的礼物,那是一双银光闪闪的水晶鞋,上面镶满了钻石,一看就知道不止价格不菲,而且还千金难求。我被它的美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赵一玫惨淡一笑,将那双鞋放进了鞋柜的最上面一层。我想她不会再愿意见到这双鞋,因为这双鞋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无法从他那里索求到任何礼物,就如同他永远不会爱她一样。
她从凳子上下来,对我惨淡地笑了笑,然后说:“无论如何,今夜对我来说是一个奇迹。在我最思念他的时候,他跨越一万五千公里和十三个小时的时间差,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在一场爱情里,我们总认为所有的巧合都是奇迹,却忘了,爱只是爱,伟大的爱情到头来也只是爱。
赵一玫一夜未睡,第二天天一亮,她就开着车去酒店门口等沈放了。
三天后她沉默地回到家里,她买了一瓶辛烈的伏特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将它喝了个精光。我简直要被她吓死,上前一把夺过她的酒杯。她趴在我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她问我:“姜河,为什么我们要长大呢?”
为什么我们要长大呢。
如果不用长大,就可以一直任性、天真,不用担心明天的到来。
我轻声回答她:“因为明天,终究会到来。”
06
七月底的时候,我在旧金山的房租到期,我不得不提前前往波士顿。
此时何惜惜已经上班,她已经找好房子,比学校附近的这一间要便宜许多。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三人终于走到了岔路口。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段友情,我想,无论我去到多远的地方,我都永远不会忘记她们。
我去机场那天,是江海开车送的我。我的行李比刚刚来美国时多了许多,又什么都舍不得扔,只好办理托运,机场工作人员被我吓得瞠目结舌。
旧金山机场人来人往,江海给我买了一块蛋糕和一杯热牛奶,我们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相顾无言。
他终于问出一个我等待已久的问题,他问我:“姜河,你为什么要离开?”
我笑了笑,转过头看他:“因为喜欢金门大桥,喜欢加州阳光的那个人,一直都只是你而已。”
他皱着眉头不解地看着我,我久久地凝视他的双眸,眼泪一下子忍不住奔涌出来。我泣不成声:“江海,我喜欢你啊,我一直、一直、一直都喜欢你啊。”
我们身后的机场播放航班信息的大屏幕不停地变动,红色和绿色交替着显示出这个世界的匆忙和拥挤。
江海的黑眸沉沉地看着我,有震惊、有不解、有慌乱、有难过,隔了许久,他才再次开口说:“姜河,抱歉。”
我们从来不向对方说抱歉。他拿世界冠军的时候,我放弃保送名额的时候;他在深夜喝着咖啡写程序的时候,我在凌晨打着哈欠分析数据的时候;我们在辩论赛上针锋相对的时候,我们在跑马场一较高低的时候……九年来,我们在一起的岁月沉默得像是一部黑白默片,无论风雨都一起前行,我们从来没有向对方说过抱歉。
我一直以为,我同江海,能够这样默契地走完一辈子。我甚至以为,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可以站在他的身边。
可是当这一天终于到来,他向我道歉,我向他道别。
飞机在轰鸣声中起飞,我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我可以计算出最复杂的数学题,我可以背出成百上千条公式定理,可是我依然不知道在这个六十亿人的星球上,相爱的几率是多少。
我依然不知道,那些平静蔚蓝的河水,究竟会流向哪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