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担心的一件事,终于发生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江海,你别这样。”
每一个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都会被温柔地赋予不同的天赋,然后随着岁月的增长,它渐渐浸入我们的身体,成为梦想最初的雏形,你为之努力奔走,不顾一切,甚至燃烧生命。可是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你失去了它。就像一棵树失去了根、一只飞鸟失去了翅膀、一条鱼失去了海洋,而大地,失去了阳光。
他失去了灵魂。
那天夜里,我留在病房里陪江海。
我知道他没有睡着,我们清醒地在一片黑暗中闭着眼睛,谁都没有开口。
02
江海的脾气开始变得十分暴躁。虽然他很克制,从来不会向我发火,但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内心的烦闷和绝望。
他越发沉默,甚至也放弃了锻炼,他的胃口越来越糟糕,他开始长时间躺在床上,听着《命运交响曲》。
我觉得,他的样子,就像是在静静地迎接死亡。
我却不得不装成什么都没察觉的样子,微笑着向他问好,拉开窗帘,让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眼睛上。
我在夜里给惜惜打电话,我哭着问她该怎么办。
“姜河,你冷静一点,”越洋电话信号不好,何惜惜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被电磁处理过,“你要是垮了,江海怎么办?”
是啊,如果连我都放弃了,那江海要怎么办。
第二天,我用冷水洗过脸,冲了一杯很苦的黑咖啡,若无其事地去上班。下班之后,我绕了一大截路,去了一趟海边。
因为是工作日,来海边的人很少。海风习习,卷起海浪,夕阳已经过了一半,天空广阔得无边无际。
我沿着蜿蜒的小路慢慢地走着,沿海的另一侧,青草油油,不时会有一两条椅子供人休息。我在一条椅子上坐下来,美国路边的椅子大多数来自私人馈赠,上面会镶嵌一块漂亮的金属牌子,写上捐赠缘由。大多数是为了纪念捐赠者生命中重要的人或事物。
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椅子,是在一个公园里。
长椅的中央,眉飞色舞地刻着一行字:Tothosehappydays(致已经逝去的美好岁月)。
后来,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题词,送给曾经吃过的最好吃的芝士蛋糕,或者献给一条陪在身边多年的爱狗。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星光微弱。我想了想,拿出手机点开照明灯,我想要看看身下的这条长椅,又记载着怎样的一个故事。
然后我的微笑凝结。
我的手指开始不住地缠抖。
因为冰凉的金属铭牌上,静静地刻着:
Blessmyforeverlover(愿上天保佑我的爱人)。
HaiJiang
落款的时间是四年前。我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过这一行英文,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是江海并不是一个随便重名的某某。
这是江海四年前写给我的祝福。那时候,我还身在遥远的波士顿。
我浑身都开始战栗。那时候的我们,都未料到尔后命运的转折。
如果早一点,再早一点让我看到这句话。如果当年在旧金山的时候,我能勇敢一点、耐心一点,如果我同江海,没有遗憾地错过彼此。
这时,我的心底响起一道哀伤而温柔的声音——姜河,继续向前走吧。不要难过,不要回头。愿你所愿,终能实现。
是的,我不会回头。
我接受命运给予我的一切,我反抗我所能反抗的一切。
第二天是周末,我去医院找江海。
他静静地靠在床头,我从平板电脑里翻出一张照片给他看后。他狐疑地接过去,然后愣住了。
那是好几年前,我们一起去波士顿参加学术会议的时候我偷拍的照片。他穿着黑色的燕尾服,站在灯光下,微微低着头,黑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漂亮得像是雕塑。
我深吸一口气:“你还记得那次吧,我们熬了三个通宵,获得了Outstanding。那一天,你在讲台上说,谢谢我。然后我告诉你,要说谢谢的那个人应该是我。真的,江海,即使我不能继续爱你了,可你依然是对我人生影响最大的人,是你改变了我的命运。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很有可能碌碌无为,草草地过完一生,我不会有梦想有希望,一个人要是没有梦想,就如同没有灵魂。”
我看着屏幕上的江海,他曾经谈笑风生、挥斥方遒。他曾经是会发光的太阳,凡人只能仰望。可是因为我的一时兴起,他失去了这一切,他失去了时间、健康和头顶的光环。
“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法向前了,无法站立了,”我顿了顿,我屈下膝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那么我就舍弃这双腿,陪你。应该承担这些痛苦的人不是你,是我。”“我一直相信你,如同相信我自己。”
江海震惊地看着我,神色复杂。良久以后,他终于微笑起来。
这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到江海的笑容。我就像是淘金者,千里迢迢,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在茫茫的沙海里,发现了第一粒金子。
“我答应你,”他缓缓开口,脸上犹有笑容,“我绝不放弃。”
03
江海开始慢慢恢复。
他的毅力惊人,每天要进行八小时的体能锻炼和六小时的脑力锻炼,最开始的时候,他浑身总是被摔得乌青,然后他一声不吭地慢慢爬起来。但最让我难受的,还是江海在记忆数字的时候,总会很快忘记刚刚才背过的东西。
半年之后,江海身体的各项指标已经与常人无异,他离开医院,回到了学校,开始恶补这几年他落下的论文。他吃力地、慢慢地在追上这个世界的步伐。
再过了半年后,有一天我去大学里找他,江海站在走廊上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向他望去,微风吹过,他穿着白衬衫和黑色的长裤,低下头静静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有种强烈的感觉,曾经的那个江海回来了。
那个周末,我陪江海去复查,医生也对他的变化感到惊讶,笑眯眯地说:“要好好感谢你的女朋友啊。”
江海愣了愣,然后摇头说:“不,你误会了,她并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沉默地站在一旁,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那天离开医院后,我和江海一起去海边的墨西哥餐厅吃了大闸蟹和牛排,我们聊了旧金山最新的房价、州税、被预言会撞击地球的那颗流星,而有一些事,我们只口不提。
旧金山最美的夏天来临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越洋电话。
在看到“未显示号码”五个字的时候,我愣了愣,因为会从国内给我打来电话的人除了我爸妈就只剩下何惜惜,他们的号码我自然都有保存,所以这个号码……我的心开始狂跳起来。
我接起电话,深呼吸一口气说:“你好。”
对面的人沉默了两秒,才回答:“你好。”
我瞬间失望了,因为这是一道女声,虽然听起来十分悦耳。
“是姜河吗?”她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是许玲珑,你还记得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