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从前,那时茶叶十分金贵,官宦以茶斗富,谁能想到如今飞入平常百姓家,茶肆开到了偏远的山脚下,客人不拘是挑夫或是尼姑。
那时的茶,还是煮的。
隔壁桌传来骚动,他回头一看,见那位散客露出疑窦的神色,而小二端着热水弯身赔了个不是,环顾一圈儿,视线未在五钱身上停留一秒。
五钱扬声道:“是我叫的。”
小二对上他的脸,眨巴两下眼“噢”一声,堆着笑将水壶搁上来,又殷勤地满上一杯。
五钱却不大渴了,将银元放到桌上便起身离开。几位尼姑自山上来,带着腊梅和皂角的香气,同他擦身而过。
五钱侧脸顿了顿,抬眼看向半山腰的庵堂,迈步往上走去。
桃花开得影影绰绰,水粉画儿似的,将朱红墙的庵堂掩映其中,五钱信步入内,负手瞧了瞧石壁雕的功德墙,又站在门槛外头望一眼参拜金身的信徒。
虽说阿平不晓得自个儿是鬼,但出于本能,大抵是不会到这山庵中来,他便只随意扫了一下,转头要离去。
视线里撞见一个挑水的小尼姑,她显见被吓了一跳,扁担从肩上滑下来,木桶砸到地上,溅出几滴水,落到她被洗得发白的袍子上。
她抬眼看五钱,庵堂外的古铜钟被狠狠一撞,嗡——
我是五钱。
我原本不叫五钱,我原本是一位将军。
我出身宗室,曾有一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因相貌过于阴柔,毫无威仪,我便戴上青面獠牙的面具,战功彪炳,煊赫一时。
魂归泰山后,我被泰山府君令蘅看中,入魂策军作统帅,彼时我的副将,便是木兰。
一百余年后,武周代唐,阴阳倒序,神都洛阳有妖兽现世,食魂拆鬼,我受命前去平乱,在途中误杀一位采药姑娘,由此被褫夺将位,贬为寻常鬼差,跟在了浮提大人身边。
再三百年,我又遇见了她,她便是我口中那位绣娘。
她的酒窝未变,胆小未变,见着我相貌时毫不遮掩的惊为天人,也未变。
她父母双亡,独居于开封府,总被舅娘欺负。我有心弥补前世过失,便时常助她一二,她起先赠我一双鞋底,后来,她给我绣了一对鸳鸯。
再往后的故事,便同我与阿音所述一样,她为我饮毒自尽,被判磨尽爱恨嗔痴,而我,失去了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我再也未得到过她的消息。
今日阳光尤其好,我见着了一位姑娘。她穿着灰扑扑的袍子,光溜溜的头戴着一顶尼姑帽,她仍旧胆小,只一个回头便吓得手足无措,她将嘴抿起来,抿出一旁的一个酒窝。
她见我望着她出神,大着胆子上前来问我:“施主是要求签么?”
“不求。”我说。
她低下头,又抬起来,不晓得是不是甚少见男子,行动间有些紧张,她又问:“来还愿么?”
“还未许愿,无从还起。”
她便抿着嘴笑了,道:“咱们庵堂后边的祈愿树最是灵验,施主若要祈愿,可于耳室内请一张红纸,虔心书了,再挂于树上,便是了。”
我望着她,说:“多谢。”
她坦然地笑了,低头念了一句佛,念得毫无尘世烟火,没有半分爱恨情仇。
她转身架上扁担,越过我穿过月亮门,消失在后院的小径间。
那日我好似确然请了一张愿,挂于她提及的祈愿树上。
我的愿望很短,开头是她的名字,钱五娘。
落款是:长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