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来真犯难了。
他把短烟斗从嘴里抽出来,无奈地用手指按了按里边的烟丝。
烟斗立刻就灭了。
灰色烟雾像浮云似的缭绕在玻璃灯罩下、在省执行委员会主席的坐椅上盘旋。
烟雾之中坐着一些人,他们正在开会研究目前的难题。
坐在省执委主席身旁的是杜科利夫。
看上去他已经有一把年纪了,他那肥厚的胸口紧贴着桌子,一只手气愤地摸着剪得很短的胡子,时不时地乜斜着矮个子的秃头。
那个矮秃头正大声地发言,喋喋不休地兜着圈子,说些笼统空洞的废话。
奥吉莫看见了杜科利夫的这种目光,这使他不由得想起了童年的事儿:那时他家有一只叫“啄眼”的公鸡,非常好斗,每当它进攻前,总是斜着眼看对手。
那神情跟现在的杜科利夫一模一样。
省党委的会议已开了快两小时了。
那个秃头是铁路林木委员会主席。
他用灵活的指头翻弄着一打文件,侃侃而谈:“……大家看,就是这些客观因素令省委和铁路管理局的决议无法实施。我再重申一遍,就是再过一个月,我们也仍是不能供应比四百方更多的木材。”
“至于说这十八万方的要求……那更是……”他找合适的词找了半天,“……那更是痴人说梦!”
他说出这个成语后,把小嘴飞快地一闭,显出一筹莫展的样子。
会场上沉默了许久。
朱赫来敲了敲烟斗,倒出了烟灰。
杜科利夫从他那胸腔里发出了一种低音,他的话打破了沉默:“得了,少说废话。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你们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有木材吗?”
秃头的矮个儿耸了耸肩说:“对不起,同志,木材到是现成的,只是没有马车运……”
他像是给噎住了。
只见他用一块方格手帕擦了擦光秃秃的头顶,擦完后,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衣服上的口袋,于是就急躁地将手帕塞到了公事包的下面。
“可是,您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去运送木材呢?谁都知道,那阴谋叛乱早就给平定了!”
捷涅科从角落里反问他。
“我向铁路局报告了三次了。”秃头转向那个角落,“没有运输工具,谁也没辙……”
杜科利夫将他的话打断。“这您已经说了八百遍了!”他的口气很苛刻,两眼狠狠地瞪着秃头,脸色铁青。“怎么,您当我们都是二百五啊?”
秃头的背脊一阵发凉。“我是不能对反革命分子的活动负责的呀。”他说话的底气明显的不足了。
“但是难道您真不清楚他们是在距离铁路很远的地方砍伐吗?”奥吉莫问他。
“我倒听说过。但,我不能把别人辖区的事报告上级。”
“您那有多少人手?”工会主席问秃头。
“二百来人。”
“这些饭桶每人一年才砍一方?!”杜科利夫义愤填膺地啐了一口。“你们那的人都领着特别的头等口粮。我们用减削别人得来的口粮特别供给你们,可你们到底干了些什么?我们送给工人们的那两车皮面粉,你给弄到哪去了?”工会主席义正辞严地问。
除此之外,大家还向这个秃头提出了许多尖锐的问题。
他对这些提问只是拼命地支吾搪塞,就像是面对着一群尖刻的债主。
他那狡猾劲儿,真像只泥鳅,有意不正面回答每句提问。
他的眼神慌张地打着转儿——他已感到了咄咄逼近的危险。
他心虚地左顾右盼……
此时,他恨不得马上回家去——在那儿,他那个还不算老的妻子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一顿美餐,她正读着保罗?德?科克的消遣小说等着他回家呢。
朱赫来仔细地听着秃头的全部回答,而后在他的笔记本上写道:“我认为应该对这个家伙进行进一步的审查:这决不仅仅是没有能力的问题。我已掌握了一些关于他的材料……最好别再和他啰嗦下去了!让他走,咱们自己干!”
省执委主席看完了递给他的纸条,向朱赫来点了点头。
朱赫来出来打电话。
当他回去时,省执委主席正在念决议的末尾:“……鉴于明显的怠工,兹特撤销铁路林木委员会领导的职务,并将此案交与检查机关审理。”
这个结果比秃头原本预料的还轻些。
不错,因为怠工而撤职,肯定是怀疑他的忠实,不过这不算大事!
博雅尔卡的事情,他更不用担心什么,因为那不在他的辖区。
“哼,我还以为他们真的知道底细了呢……呸!”
这么想着,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他一面将文件放进公事包,一面无可奈何地说:“是的,不用说,我是个非党的专家,你们有怀疑我的权利。但我问心无愧。只是无能为力而已。”
谁也没再理他。
秃子出了房间,匆匆往楼下跑。
他释然地喘了一大口气,推开了临街的那扇门。
门口,有个穿军大衣的人对他说:“公民,请问您贵姓?”
秃子的心立时揪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切尔……文斯基……”
等到这个“外人”走了之后,省执委办公室里的十三个脑袋紧紧地围在这张大桌子上。
“大家看。”
朱赫来在铺开的地图上指点着。
“这是博雅尔卡站,在这里堆着二十一万方的木材。伐木场距离这里七俄里。”
“一大队工人干了八个月,辛辛苦苦,结果却是一场骗局,无论铁路还是本市都仍得不到一点燃料。”
“要从六俄里外将木材运到博雅尔卡站,五千辆马车,一天两趟,也得用个把月。再说,最近的村庄距此也有十五俄里,匪帮们又经常出没……你们都明白了吗?”
“你们看,按计划,伐木应该从这里开始,然后朝着车站的方向进行。那些混蛋们却朝着森林深处伐去。他们算得可好呢!无论怎样,咱们也不会将伐倒的木材运送到铁路上。这是千真万确的,即便是一百辆马车咱们也弄不到。就是这样,他们一直在打击咱们——这比暴动还要命。”
朱赫来那有力的拳头捶在地图上。
每个人都已经感觉到那正扑过来的困难。
冬天就在眼前了。
医院、学校、各机关和数以万计的市民,都将遭受严寒的侵袭了。
而车站呢——人多得真像蚂蚁,火车一星期才开一趟。
每个人都陷入沉思之中。
“同志们!”
朱赫来展开了拳头。
“在三个月内,由博雅尔卡站修一条窄轨铁路直通伐木场。共长七俄里,如果在一个半月以内修好,这就是一个办法。这事我琢磨一个星期了。”
朱赫来口干舌燥地说着,口气十分坚定,语音已经沙哑了。
“要想完成,得三百五十个工人以及两个工程师。普夏—沃季查现在就有铁轨和七个火车头,这是因为战前曾计划要从那儿铺一条窄轨铁路通到城里……不过,博雅尔卡就是没有工人住的地方,那儿只有一所已经荒废的林业学校。工人们只好分批分期地往那儿派,每两星期轮一次。时间太长,怕是受不了。奥吉莫,咱们派团员们去吧,你看如何?”
朱赫来没等别人答话,就又往下说:“首先是索洛缅卡区以及城里的部分团员。这项任务非常艰巨。它直接关系到铁路和整个城市!”
铁路管理局局长摇了摇头表示怀疑。他有气无力地说:“这个办法怕是行不通吧。现在正值秋季,总是下雨,不久就要上冻了;那么荒凉的地方不说,七俄里的铁路也不是说修就能修起来的”
朱赫来根本没有听他这退堂鼓,语气严肃地批评道:“安德列?沃希利耶维奇,你早没有对伐木的事儿提起注意,这是不对的!这条支线咱们一定得修。哪能抱着肩膀,干等着冻死!”
最后几只工具箱已经被装上了火车。
乘务员们也都各就各位了。
天,正下着小雨。
琳丹的皮上衣湿漉漉地泛着光,大滴大滴的水珠沿着皮衣落下来。
琳丹握住杜科利夫的手,轻轻道别:“祝你们成功!”
眉毛都已斑白了的杜科利夫老人亲切地瞅着她说:“真是的,专给咱们添麻烦!”
老人乐观地叨咕着,把心里想着的也都说了出来。
“不过,在这里你们可要随时注意呀!要有什么拖拉,你们可得立时催一下。要知道,这里的那些无赖,都是离了官样文章无法办事的人!好啦,姑娘,我要上车了。”
老人裹紧了他的短外衣。
火车启动前,琳丹故意装作很随便地朝他问:“怎么,柯察金不跟你们一道去?我怎么没看见他?”
“昨天他就跟技术员坐轧道车去了,他们得事先准备一下。”
察尔基和杜巴瓦匆匆地朝他们走来。
安娜?鲍哈特跟在他们后面。她把短外套很随意地搭在肩上,尖尖的指头还夹着一根灭了的香烟。
琳丹观察着走过来的三个人,又朝杜科利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保尔跟您念功课念得怎么样?”
杜科利夫愣愣地反问:“什么功课?他不是在跟你学吗?他还常常跟我提起你。总是夸你,没完没了地夸你。”
琳丹半信半疑,又说:“杜科利夫同志,你说的可当真?他倒是跟我说过,他常到你那儿去,把我教的再从头复习一遍。”
老头子笑了。
“到我那儿去?……我连他的影子都没见过!”
汽笛叫了。
克拉维切克从车厢里喊着:“哎,乌斯季诺维奇同志,让我们的老伯伯上车吧,没有他,我们怎么干活?”
这捷克人本来还想说下去,可是一看见走过来的那三个人,就把话咽回去了。
他的视线碰到了安娜那不安的眼神。紧接着,他又看见她给了杜巴瓦一个送别的微笑。
他的心一下子就沉下去了,于是,他马上转身离开了车窗。
秋雨淅淅沥沥地洒在人们脸上。
天空中,灰云密布,它们低低地游动着,缓慢而沉重。
已是深秋季节了。
森林里剩下的是光秃秃的树枝。
老榆树阴郁地站在那儿,任由褐色的苔藓掩盖住树皮上的皱纹。无情的秋风剥掉了它们美丽的衣着,它们赤身裸体自哀自怜。
小车站孤单地躲在树林里。
小车站只有一个石头月台用来装卸货物。
一条新修的路基从这里直通森林里。
人们像蚁群一样在新修的路基旁边紧张地忙碌着。
粘泥特别讨厌,在靴子底下吧唧吧唧地响个不停。
人们在路基旁边热火朝天地挖着土,铁锹碰着石头,发出喀嚓喀嚓的怪声。
细雨像是从筛子里筛下来一样,不肯停息。
寒冷的雨点浸透了人们的衣服。
雨水冲毁了人们的劳动成果,泥浆从路基上淌下来,像稠粥一样流向四处。
衣服让雨淋透了,沉甸甸凉冰冰的。可他们没有休息,从早到晚,下班总是特别晚。
新修的路基一天天增长着,伸展在森林之中。
有一座石头房子的骨架,立在离车站不远的地方。
里面,凡是可以搬动、可以拆卸的东西,都被匪帮抢没了。
炉灶的铁门成了大黑窟窿,门窗变成了大破洞。透过屋顶的破窟窿能看见椽子。
唯一剩下来的是四间房子里面的水泥地面。
每到夜间,那四百个人就穿着淋湿了的又沾满泥浆的衣服,躺在这地面上睡觉。
大家都在门口拧衣服,尽量让泥水从衣服里流干。
谁都在咒骂这鬼天气。
地上只有薄薄一层麦秸,他们在那上面紧紧挤成一团,尽量互相用体温取点暖。
那衣服从来也没有被焐干过。
雨水渗过遮着窗子的麻袋,流得满地都是,妄想把人们漂起来。
雨点打在屋顶那残存的铁皮上,如同敲着破落的鼓。
冷风一股又一股地冲到破门里边……一间东倒西歪的板棚当了厨房。
早上大家喝完茶就去干活。午饭天天都是素扁豆汤和一磅半煤球色的黑面包。
饭食单调而可怜。
但城里只能供给他们这么多。
技术员是一个老头,长得又瘦又高,满脸都是皱纹,名叫瓦列里安?尼柯季莫维奇?帕托什金。
矮胖子瓦库连科是他的助手,鼻子肥大,样子粗鲁。
他俩住在站长家。
杜科利夫住在一个车站肃反工作人员家里。
这人叫霍利亚瓦。生性爱动,像水银一样。偏偏长了两条短腿。
工作队的成员们以惊人的毅力克服着这重重困难。
路基朝着森林深处日益伸展。
工作队先有九个开了小差,几天后,又有五个逃跑了。
第二个星期,筑路工程队受到了第一次打击:那天晚上,城里开过来的火车没有带回面包。
杜巴瓦叫醒杜科利夫,告诉他这个消息。
工作队党委书记杜科利夫坐在床沿上,把两条长毛腿耷拉到地板上,使劲挠着胳肢窝。
过了半袋烟工夫,他自言自语地说:“简直是开玩笑!”
他急忙穿好衣服。
滚圆滚圆的霍利亚瓦冲进屋子。
“快,给特勤部打电话!”杜科利夫吩咐他,“没有面包的事儿,别说给任何人!”
老头子紧接着又警告杜巴瓦。
在同电话接线员吵了半个小时之后,顽强的霍利亚瓦终于跟朱赫来通上了话。
杜科利夫刚才听着他跟接线员争吵,急得直跺脚。
朱赫来也气急了:“什么?面包没被送到?我马上去调查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说,明天我们吃什么?”
杜科利夫怒气冲冲地对着听筒喊。
显然,朱赫来是在思考。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话:“面包我派小李特克连夜给你们送去,他认得路。你们明早就拿到面包啦。”
果不其然,天刚麻麻亮,送面包的汽车就到了。
小李特克从满是泥点的汽车里走了出来,因为整夜没合眼,面色十分难看。
困难一个接着一个:枕木没有了;没法把城里的铁轨、车头运过去;小火车头个个都需要大修;第二批工作队员该去换班了,可人选还没着落;第一批的人都快累死了……积极分子在一间旧板棚里开了个会。他们几个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直开到深夜才散。
第二天一早,杜科利夫、杜巴瓦、克拉维切克起身到城里去了,还带着六个人去修理车头、办理运送铁轨的事。
克拉维切克被派到供给部去作检查员,因为他是面包师出身。
其余的人都被派到普夏-沃季查。
雨仍是下个不停。
保尔吃力地拔出那只陷到泥巴里的脚。
因为觉得脚心冰凉,他才注意起来,原来是他那只靴子的烂底整个掉了。
来到工地以后,他就为这双烂靴子吃了不少苦头。靴子一直是湿乎乎的,而且不断地往里灌泥。
而现在倒好了,一只脚完全浸在那冰冷的泥浆里面。
这还怎么干活?
他从泥水里捡出那只靴底,失望地望着它,打破了他不会再骂人的誓言。
他拿着那个靴底跑进厨房,坐在行军灶旁边,解开沾满泥巴的包脚布,把那冻麻了的脚伸在炉火边。
养路工的妻子奥达尔卡在厨房里给厨子打下手。这时,她正忙着切甜菜。
她的肩膀宽阔得像男人一样,胸脯高隆,大腿又粗又壮,浑身都是劲儿。
不大一会儿,她切好的甜菜就堆了小山似的一堆。
她瞥了一眼保尔,取笑地说:“你到这来干什么,等着吃饭?来早啦!小伙子,你是在偷懒吧?看你把脚伸哪儿去了?这是厨房,不是澡堂子!”
她的口气像是教训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一个上了年纪的厨子走进来了。
“我的这只靴子掉底儿了。”保尔为自己辩解着。
那进来的厨子看了看保尔的那只破靴子,朝奥达尔卡甩了甩头,告诉保尔:“她的男人会点鞋匠手艺,他能给你缝起来。这天儿没靴子穿可不行!”
奥达尔卡听了这话,才抬眼细看。
她很不好意思地对保尔说:“我还把您当成一个懒虫了,看我!”
保尔听了她致歉的话,谅解地笑了笑。
她用很懂行的眼光看了几眼那只破靴子,告诉保尔:“我丈夫补不了它——已经没法补了。我给你一只旧套鞋吧,要不,你会把脚冻坏喽。那种旧套鞋,我家阁楼上正好有一只。唉,谁吃得了这份苦呢!说不定这两天就上冻了。再这样穿,你的脚就甭要了!”
她满脸同情,说完就放下刀出去了。
一会儿,她便拿来了一只长统套鞋和一块厚布。
当保尔把烤热乎了的脚包上厚布,穿进那只套鞋时,感激地望了望那位养路工的妻子。
得到帮助,他说不出话来了。
杜科利夫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他赶忙召集积极分子去霍利亚瓦那儿,把这些令人失望的消息告诉他们:“四处都在怠工!无论你到哪儿,都能看到轮子在原地转,不往前走。可见呵,咱们抓的坏蛋太少!怎么就不把他们赶尽杀绝呢?真是!”杜科利夫的情绪很不好。“我对你们直说吧,现在情形很不妙!他们还没有组织起第二批人马呢。到底能来多少人,谁也说不准。可眼瞅着就上冻了。咱们就是豁出命去也得在上冻前干过那个泥塘,要不然,上了冻,拿牙啃也啃不动了呀。大家伙儿千万千万别泄气,那些在城里搞鬼的人早晚有人收拾他们!咱们在这儿得加点油啊!不快不行呀!说什么咱们也得把这条支线给修好,哪怕搭上条命呢……”
他的声音不再是平时那种沙哑的了,而是像从绷紧的钢丝上发出来的一样:坚决、果敢而充满热情。
他那双眼睛闪烁出非同寻常的力量……“今天咱们召开党团员大会。非党团员明天可以回去了,党团员留下来,这是团省委的决议。”
说完,他把一张折成四方形的纸交给了帕科拉索夫。
保尔看见决议是这样写的:
团省委认为,所有共青团员应当留在工地上继续战斗,直到第一批木材被运出之后才可换班。
共产主义青年团省委代理书记
琳丹?乌斯季诺维奇(签字)
会场设在狭小的厨房。
一百二十个人挤在这里,简直没有半点缝隙了。有人靠墙站着,有人上了桌子,更有甚者甚至站在了灶头上。
帕科拉索夫宣布开会。
杜科利夫讲了几句,但最后的那句让所有的人都大失所望了。
“所有的党员、团员,继续留在这里。”
在头一分钟,大家吵嚷得几乎要掀起房顶了。人体的晃动使暗淡的灯光摇晃起来久久不定。昏暗之中,看不清大家的表情。
吵吵声越来越大了。
有人说起“家里的舒服”,有人喊起“身子累得不行”,但更多的人保持着沉默。
只有一个人坚决要离队。
他那愤怒的带着辱骂的叫声从角落里发出来:“真他妈见鬼!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只有犯罪的人才会被罚做苦工,可我们没有罪,却被害了两个星期啦——该到头了吧?我才不当这样的傻子呢!让那些通过决议的人自己来修路好了。谁愿意到泥坑里去打滚,就让他去打吧。我可就这么一条命!明天一定走!”
这人正站在昂柯尼夫的背后。
昂柯尼夫划着了一根火柴,想要看看这个人是谁。
火柴一亮,从黑暗中照出一个气得走了形的脸来。
“你照什么照?我不会像贼那样躲起来的!”
火柴灭了。
帕科拉索夫挺直身子站了起来。
“谁在那儿胡说八道呢?这跟罚做苦工完全是两回事!”他的嗓音粗壮,目光严厉。“咱们不能回城。咱们一回城,许多人都得冻死!咱们都留下,齐心协力,早干完,早回家嘛!从这儿逃走,够丢人的!”
那个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那么,非党团人士可以走吗?”
“可以。”帕科拉索夫断然答道。
一个身穿城市短大衣的年轻小伙子挤到了桌子前面,把一张小卡片扔出来。
这张飞得像蝙蝠似的卡片从桌子上方落下来,撞在了帕科拉索夫的胸口上,跳了一下,落到了桌面上。
“我的团证请你们收回吧,我才不想为这一小块硬纸片牺牲我的健康!”
这句话被突然的斥责淹没了。
“你怎么随便乱扔团证?”
“你这叛徒!”
“他入团,就为了升官发财。”
“把他轰出去!”
“真是欠揍!你这传染伤寒的虱子!”
扔掉团证的那人低着头向门口走去。
大家伙都让开他,像是躲避传染病人一样。
他一出门,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帕科拉索夫捏着那张团证,放在油灯的火苗上。
烧着了的团证缩成一个小黑卷儿。
树林里突然响了一枪。
一个骑马的匪兵飞快地从板棚门前奔进黑压压的树林。
人们一齐跑出了学校和板棚屋。
有人无意撞到了门缝里的小木板。
大家七手八脚赶紧划亮了火柴,用大衣下摆拦着风,借着火光,看见了小木板上的一些字:
你们全给我滚出车站,从哪来的,滚到哪儿去!不怕脑袋吃枪子的就留下。我们要把你们统统杀掉,决不留情。限期到明晚!
落款是“大头目切斯诺克”。
他效力于奥尔利克匪帮,是一名干将。
琳丹的桌子上,放着她没合上的日记。
12月2日
今天早上,下了第一场雪。
天特别冷。
在楼梯上碰见了维亚切斯拉夫?奥利申斯基。我俩一起走着。
“我就喜爱初雪。真冷!雪景太美了,你说呢?”
他问我。
我想起了那些在博雅尔卡的人们,就回答,这样的天气让我高兴不起来,心里很难过。
并且还将原因告诉了他。
“这是您的主观意念。照您这样,那战时的笑声和欢悦都是不允许的。可生活不是这样的。哪儿有战事,哪儿就不可避免地有死亡。前线嘛,就是死神散布死亡的地方。它威胁着每个生命,然而,前线也有笑声!至于远离前线的后方,生活是照旧的:欢歌笑语、悲哀苦痛、花天酒地、歌舞升平、心灵悸动、爱情火花……”
在他这些话里,你很难分辨出是好是歹,是对是错。
他是外交人民委员部特派员,一九一七年加入共产党。穿的是西服,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身上老洒着香水。
他住在我们这幢房子里的谢加尔寓所。傍晚时,他常来找我。跟他谈天倒是很有意思的。他在巴黎住了很久,知道不少西方的奇闻怪事…… 我绝对跟他成不了好朋友。
因为在他眼里,我首先是一个“异性”,其次才是一个同志。
他并没有对他的企图和想法进行掩饰,他倒是有说实话的勇气,并且他的殷勤也不粗野,他极善于献殷勤。
但是,我不喜欢他。
看到他的那种西欧式的风雅后,我倒更加欣赏朱赫来那种略有几分粗朴的作风。
我们接到博雅尔卡的简短报告。
筑路工程每天的进展是一百俄丈。首先,他们在冻土上刨出槽来,然后把枕木铺在冻土上。
那边一共才有二百四十人。
第二批派去的人差不多逃走了一半。那里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那样的冰天雪地里,简直让人无法干活……杜巴瓦到那边去了一个星期了。
在普夏-沃季查,八个车头中只有五个被修好了。其余的缺零件。
杜巴瓦带着一队人,把从普夏?沃季查开往城里的全部电车都扣下了。为此,电车管理局对他提出了刑事诉讼。并且他还强迫乘客下车,把急用的铁轨全装上车。十九辆电车统统被开到了火车站。电车工人都很热心地帮他。
这些车辆连夜拉上铁轨开往了博雅尔卡。
奥吉莫拒绝将杜巴瓦的问题在党委会上提出。
杜巴瓦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了我们,真不容易呀!可是杜菲坦却开始教训杜巴瓦了:“现在咱们应该丢掉游击作风,否则就有蹲大狱的可能!难道你不会和他们好好说,怎么非得动武力呢?”
杜巴瓦发那么大的脾气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废话!你怎么不去跟他们好好说?你这只会喝墨水的东西,就会找现成话说!要是我不把铁轨运到,就会被博雅尔卡的人打死。为了叫我们的工作顺利些,我看呵,真得把你送去筑路,让杜科利夫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杜巴瓦在省委大楼里大呼小叫。
杜菲坦写了一份处分杜巴瓦的请求报告。但奥吉莫让我先走,他们两个单独谈了十来分钟。
杜菲坦出来时面红耳赤,气鼓鼓的。
12月3日
省委又接到了举报。
帕科拉索夫、昂柯尼夫和其他几个人,拆掉了莫托维洛夫卡车站那儿的空房门窗。车站人员想逮他们,他们反而把人家的枪给缴了。
门窗到底是运到了工地。
另外,杜科利夫自作主张没收了博雅尔卡车站仓库里存放的二十普特钉子。
他将钉子分给了农民,以便让他们从伐木场那儿运出木头当枕木。
我把这些控告说给了朱赫来。
他笑着说:“这些案子我们会给顶回去的。”
筑路工程十分紧张。
时间特别宝贵,如同金子。
有时,往往为一丁点小事,不得不施以压力。
我们常常把一些坏分子送交省委查处。
筑路的小伙子们以非凡的毅力克服着意想不到的困难。
奥利申斯基给我搞到了一个小电炉。
我同阿丽佳?尤列涅娃一块儿用它烤手,但屋子仍是冷得要命。
难以想象,筑路工人怎么过夜呢?
阿丽佳告诉我,医院特别冷,病人们都不敢爬出被窝。
那里每隔两天才会生一次火。
啊!奥利申斯基呀,你说的不对;前线的悲剧也是后方的悲剧。
12月4日
大雪下了一整夜。
博雅尔卡被雪封住了,筑路工程不得不停下来。他们正在清除积雪。
今天,省委已决定:第一期工程务必在一九二二年一月一日前完成。
据说,杜科利夫的回答是:“只要我们不断气,保证把路修到伐木场去!”
关于保尔的事,我一点也没听到。
我倒很奇怪,他并没像帕科拉索夫那样受“控告”。
直到现在,我仍是弄不明白,他到底因为什么不想见我呢。
12月5日
昨天,匪徒们又袭击了筑路工地。
马蹄谨慎地踏在了柔软的雪地上。
有时,蹄下的树枝,发出喀嚓声,马便惊恐地打个响鼻,闪向一旁。
但是,枪托狠狠地打在了马耳朵上,于是离队的马又快步追上队伍。
十来个骑马的人翻过了山坡。
山坡下是一片黑色的无雪的地面儿。
他们勒住了马。
马镫碰到一块儿,当当直响。
领头的马浑身冒着热汗,使劲地抖了一下身子。
领头的人指着前面的破屋子说:“住在这儿的,真他妈的不少。咱们吓唬吓唬他们。大头目说了,要让他们明早滚蛋,要不,他妈的,他们会弄到木柴的。”
他们排成一字队列,沿着那窄铁轨朝车站前进。
马慢腾腾地跑到了学校旁的那块空地边儿上,躲在树林里,不敢走到空地上。
一阵阵枪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
雪团纷纷从白桦树上落下来,在银色月光的映照下,活像松鼠。
树林里充满了短筒枪的火光,子弹啾啾地飞出树林,打掉了破墙上的泥皮,击碎了帕科拉索夫运来的玻璃窗子。
枪声惊醒了睡在水泥地上的人们。
大家急忙爬起来,但房间里子弹啾啾地乱飞着,又不得不再趴下。
有的人一着急滚到了别人的身上。
“你去哪儿?”
杜巴瓦抓住保尔的军大衣,急急地问。
“去外头。”
“快趴下,傻瓜!去外头,立刻就得被打死!”
杜巴瓦的口气不容反驳。
他们俩紧躲在门后。
杜巴瓦贴着地面,把一只手伸到门边,手里还紧握着手枪。
保尔蹲在那儿,用手指头摸了摸左轮手枪的弹槽,看上去很紧张。
弹槽里还有五粒子弹。
摸到空槽的地方,他把转轮转过去了。
枪声陡然停止了。
倏然而来的静寂令人毛骨悚然。
杜巴瓦低声命令:“弟兄们,有枪的,这边来!”
保尔小心地推开了门。
空地上连个人影也没有。纷纷飘落的雪花无声无息。
那十来个骑马的人,正飞也似地逃进森林。
午饭时分。
一辆轧道车飞速开来。
从车上走下了朱赫来和奥吉莫。
杜科利夫同霍利亚瓦在站上迎接他们。
一挺马克沁机枪和几箱子弹被从轧道车上搬了下来,并且立刻就把机枪架在了月台上。
除此之外,还有二十支步枪。
他们急匆匆地奔向工地。
朱赫来的大衣襟将一道道锯齿形的印儿留在了雪地上。
他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像熊一样,两只脚总是像圆规那样叉开着,那是在鱼雷艇上养成的习惯。
奥吉莫个子很高,步子也大,能跟得上朱赫来,可杜科利夫就得连走带跑了。
“匪徒的袭击倒还不是最要紧的。眼下,让人头疼的是横在路前的斜坡,简直没法子,怎么挖呀?”
杜科利夫停住脚,转过身背着风,用手遮着,赶紧抽了两口烟后,又追前面的人去了。
奥吉莫停下来等他。
朱赫来没有减速,继续朝前赶路。
奥吉莫问杜科利夫:“能按期修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