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科利夫没有立时答话,过了会儿才沉静地说:“你是知道的,老弟,一般情况下不可能修完。但是,不修完哪行啊?”
他们加快步子赶上了朱赫来。
杜科利夫又说话了:“瞧,问题就在这儿。只有我和帕托什金明白,按期修完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每个人都明白这路非修完不可。因此呢,我才敢给你们表决心。你们看看,两个月,第四班都快到期了,基本的劳力,却一直没轮换,这凭的是年轻人的劲头儿啊,因为年轻才能坚持下去。他们多半都被冻坏了。这些小伙子们,真让人掉泪呀……有些个可真得把命扔在这里了。”
从车站开始算起,一公里的铁路已经铺好了。
往前,约有一公里半光景,躺着一条条枕木。
再往前,一直到那个斜坡,还只是一条平路呢。
在这干着的是帕科拉索夫的第一筑路队。有四十个人正在铺枕木。
一个穿着一双树皮鞋的红胡子乡下人,不紧不慢地卸着雪橇上的木头。远处还有一些卸载的雪橇。
地上有两根长铁杆,这就是路轨的准尺,用来给枕木找水平。
为了将地夯实,斧子、铁棍和锹全都被用上了。
放枕木是很费工夫的细活儿。必须把每根枕木都铺稳铺牢,才能使每一根枕木承受同样的铁轨的重力。
这里只有五十四岁的工长拉古京懂得铺枕木的技术。
他虽说老了,但却没有一根白发。
他每次换班都自愿留下来,现在已坚持到第四班了。为此,他受到了大家的敬重,自己也深感骄傲。
“你们说,我怎能将你们扔下不管呢?没有我,你们会砸锅的。这儿需要我这眼力和经验……”
每当换班时,他总是这么说出他留下来的理由。
朱赫来他们走到正在满头大汗地干活的帕科拉索夫跟前。
奥吉莫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帕科拉索夫瘦多了。他那两个高颧骨更加突出了,那张经常顾不上洗的脸黑黑的没有血色。
“喔,省里的委员来啦!”
他边说边把热乎乎的泥手伸给了奥吉莫。
铁锹声停下来了。
奥吉莫看见的是一张张苍白而又憔悴的脸,令人心疼不已。
杜科利夫和拉古京说了几句话,就拉着帕科拉索夫同刚来的三个人一起到掘土的地方去了。
帕科拉索夫、朱赫来两然肩并肩走着。
“帕科拉索夫,你实话告诉我,在莫托维洛夫卡,你们怎么把那个工作人员的枪给缴了?好像有点过火吧?”
朱赫来严肃地问这个寡言少语的码头工人。
他难为情地笑了笑,开始解释:“我们是商量好的,是他让我们缴他的枪。他很通情达理。他说:‘这里的站长跟我结了仇,他老偷站里的东西,我总干涉他。我要是让你们大摇大摆地搬走门窗,他肯定告我的状,我准得上法庭。最好你们假装先把我的枪给缴了……’于是,我们就照他说的办了。又不是将门窗送到自己家里去了!”
他看朱赫来满脸微笑,就又说了一句:“要处分就处分我们。可别难为那个小伙子,他是不得已……”
“这事已经过去了,以后可不能再干类似的事儿了!”
接下来,朱赫来详细地问了一遍匪徒袭击的情况。
筑路工人正在离博雅尔卡站有四公里半的地方奋力地用铁锹砍着地面。
他们要将拦路的土坡劈开。
两旁站着的七个人随身带着霍利亚瓦的马枪,除此之外保尔、帕科拉索夫、杜巴瓦以及霍穆托夫几个人还带有手枪。
这些便是他们这一队人的全部武器。
帕托什金正坐在斜坡上,将数字记到笔记本上。
眼下只剩下他一个工程师了,这是因为瓦库林科怕被匪帮打死,今早就溜回城里了。
没过多久,帕托什金转过身,低声对站在他面前的霍穆托夫说道:“我们要挖开这个土坡,得用半个月的时间。地全冻了。”
霍穆托夫脾气古怪平时很少说话。可当他听到这话,就生气地发话了:“离规定的期限只剩下二十五天了,可单挖这土坡就得半个月,您没弄错吧?”
“这次的工程期限定得太不切合实际。”帕托什金答道,“我有生以来,还没有在这种情况下筑过路呢!我也压根儿没有跟这样的人一块筑过路!可能是我估算错了,已经有两次我都估算错了。”
这时,朱赫来等人来到这儿。
斜坡上的人们都看见他们几个了。
“快看,谁来了?”
曾经是铁路工厂里的旋工的特洛菲莫夫用胳膊肘碰了碰保尔,指着坡下的人喊道。
保尔飞也似地拿着铁锹冲下斜坡。
朱赫来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持续时间比别人的都长。
“你好呵,保尔。你穿得乱七八糟的,真让人认不出来了。”
帕科拉索夫冷冷地笑了一下,然后愁眉苦脸地对奥吉莫说:“他的五个脚趾的行动倒是满一致的,总是同时露出来。而且,开小差的家伙在临走时还拿走了他的大衣。好在,他们公社的社员昂柯尼夫把自己的短上衣给了他。没关系的,保尔是个热血男儿。他可以在水泥地上躺一两个星期,并不在乎有没有麦秸,然后呢,他还可以躺到棺材里去。”
拥有浓黑的眉毛,微翘的鼻子的昂柯尼夫,眯起他那调皮的双眼,反驳道:“我们不会让保尔累趴下的。我们可以提建议,让他去当厨子,当奥达尔卡的后备军。在那儿呵,如果他不傻的话,就不但可以吃饱,还可以取暖呢——在火炉旁边或是在奥达尔卡身边都可以。”
大伙被逗得哈哈大笑。
这是这些天来他们第一次开心的大笑。
朱赫来察看了斜坡后,就跟杜科利夫、帕托什金坐着雪橇去了一趟伐木场。
回来时,大伙仍在斜坡上顽强地挖着。
朱赫来望着那一把把闪光的铁锹,看着那一个个弯下去的脊梁,悄声对奥吉莫说:“不用开群众大会了。这儿的小伙子们用不着鼓动。杜科利夫,你的说法没错,他们真让人掉泪呀!青春是无价之宝。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爱与自豪。
就是这些小伙子,不久前,在反革命叛乱的前夜,曾背着钢枪走上战场。而现在,他们又都抱着共同的愿望,正勇敢地把钢轨——钢做的血脉,通往木材之山——温暖与生命的泉源。
最终,工程师帕托什金以有力的理由和适当的礼貌,向朱赫来证明:要挖开土坡,无论如何得用两个星期。
朱赫来听后心生一计。
他说:“把大伙从斜坡上撤下来,让他们到前面去修路。咱们用别的方法来对付这个小山坡。”
朱赫来在车站费了半天劲儿才要通了那难打的电话。
霍利亚瓦在门口警卫,他听见朱赫来粗声大气地说:“马上给军区参谋长打电话,以我的名义请他立刻把普兹列夫斯基那一团人调到工地来。必须将这里的匪帮彻底地消灭干净。另外,再派一列装甲车以及一些工兵爆破手来。其他事情我自己安排。今夜我就回去。告诉小李特克夜里把车开到车站来。”
在板棚屋里,奥吉莫发表了简单的演说。
之后,朱赫来发言了:“从现在开始,咱们要进入战时状态。把党员编成一个特勤中队。杜巴瓦担任中队长。六个筑路队,各平均担负一段。全部工程必须在一月一日以前交工。如果哪个小队提前完成任务,就可以回城里休息。另外,通过省执委主席团向乌克兰中央执委建议,还要奖给该队最优秀的工人以红旗勋章。”
各队队长立时派定了:
第一队是帕科拉索夫;
第二队是杜巴瓦;
第三队是霍穆托夫;
第四队是拉古京;
第五队是柯察金;
第六队是昂柯尼夫。
“至于工程总负责人嘛……”朱赫来最后说道,“那是非杜科利夫莫属的。”
如同大群的鸟儿乍然飞起,营房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最后的这句亲切而又诙谐的话,把大家从严肃中领出来,进入到轻松的笑声中。
二十来个人簇拥着奥吉莫和朱赫来上了轧道车。
上车前,朱赫来和保尔告别时,看见了他那只灌满雪的套鞋。
他小声问保尔:“我下次送你一双靴子吧。你的脚冻坏没有?”
“看样子像是冻坏了,两只脚都有点肿。”
保尔回答。
这时,他又记起一个老早就想提出的要求,便拉住朱赫来的袖子说:“你给我几发子弹好吗?我就剩下三发可以用的了。”
朱赫来歉意地摇了摇头,但是当他看见保尔眼里那失望的神情时,立即解下了自己的毛瑟枪。
“这个给你。”
保尔真有点不敢相信这梦寐以求的东西突然间会归自己所有。
但朱赫来确实把皮带挂到了保尔的肩膀上。
“拿着吧,拿着吧!”他亲切地催促着保尔。“我清楚你的眼呵,老早就盯上它了!不过,你要当心点,别拿它打自己人。这儿还有满满三夹子弹呢,也都给你了。”
许多眼睛都羡慕地盯着保尔。
有人喊道:“保尔,我用一双靴子和一件短皮袄与你交换吧。”
帕科拉索夫推了推他的后背,也亲切地逗他:“小鬼,你用它换一双毡靴吧。反正如果你再穿这只套鞋的话就活不到今年圣诞节了。”
这当口儿,朱赫来一只脚踏着轧道车的踏板,用膝盖托着纸,正给保尔写着这支毛瑟枪的持枪许可证明。
第二天一大早。
一列装甲车扑哧扑哧地转过岔道开进了车站。
它放出来的蒸气,白得像天鹅绒一样,一道一道地盘旋着升腾着,一会儿就消散在清新而又寒冷的空气里了。
只见有几个穿皮衣的人走下了装甲列车。
几个小时之后。
三个工兵爆破手已经将两个光滑得像大南瓜似的东西在小丘的斜坡上深深地埋了下去,并从那个东西上面引出两条长长的导火索。
紧接着,他们就放了信号枪。
所有的人都赶忙离开这个危险的小丘,到远处隐蔽好。
火柴将一根导火索的线头点着了。
线头冒出了磷火似的一点火光……每颗心都跟着它紧张起来了!
他们焦急地等待着:一秒,两秒…… 突然,大地震颤了!
一种可怕的力量将小丘的顶部炸平了,巨大的土块被抛到空中。
第二次的爆炸比第一次更加强烈。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回荡在森林里,其中还夹杂着土块的崩裂声。
刚刚还是小丘的土坡,一下子就变成了大坑。周围几十公尺以内,糖一般白净的雪野上洒满了碎土。
筑路工人们举着铁镐铁锹,高喊着冲向刚刚被炸开的土坑。
朱赫来走了以后,各筑路队为争夺锦标而展开了全面的竞赛。
天还没有透亮的时候,保尔就悄声地起来了。
为了不影响大伙睡觉,他尽量不出一点声响。
他慢慢地挪动着那在凉地上冻麻了的双脚,独自走进厨房。
当他烧开了沏茶的水之后,才去叫醒了同队的伙伴们。
当其他各队都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早上在板棚里吃饭的时候,帕科拉索夫穿过人群,走到杜巴瓦和他的队员们面前的那张桌边说:“你瞧,保尔那家伙,天还黑着就叫起了他的队员。这会儿也许修了十俄丈了。他们放出风来了;要在12月25日前完成他们那一段。他真把咱们都小看了!我说呀,到底谁行,咱们还得走着瞧!”
帕科拉索夫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
杜巴瓦苦笑了一下。
他心里明白帕科拉索夫决不会服输的。尽管他自己和保尔是好朋友,但仍然觉着不舒服,因为保尔竟然不打招呼就向各队伙伴挑战了。
“亲哥俩儿明算账——这可是‘谁胜谁败’的问题。”
帕科拉索夫又加了一句。
正午时分。
保尔的队员们干得热火朝天。
突然,他们的岗哨发现森林里出现了一队骑兵。
他立刻开枪报警。
“弟兄们,快抄枪!匪帮来了!”
保尔边喊边扔下铁锹,朝那株挂着毛瑟枪的大树飞跑过去。
全队人员都持枪埋伏在雪地上,铁轨近在他们身旁。
那些走在前头的骑兵挥舞着皮帽子,其中有一人高声呼喊:“同志们,别开枪,是自己人!……”
五十多个戴着布琼尼式军帽的骑兵朝铁路奔驰而来,他们那帽檐上的红星闪闪发亮。
这是受普兹列夫斯基团派遣,前来对筑路工人进行访问的骑兵小队。
保尔一眼就看见了指挥官那匹马——它只有一个耳朵。
这个额上有一片白斑的灰骒马非常招人喜爱,它好像不肯停下来那样一个劲儿地跳着,似乎是见到了亲人。
保尔立刻跑到它跟前,伸手抓住了它的辔子。
“小斑子,调皮鬼,真想不到在这儿看见你!我的单耳美人儿,你没被子弹夺走性命啊!”
他亲热地搂住它的细脖子,温情地抚摸着它翕动的鼻孔。
骑兵指挥员端详了老半天,才认出是保尔,惊喜地叫道:“哎哟哟!原来是保尔?柯察金!你光是认马,怎么不认老朋友希连塔?你好吗?我的好兄弟!”
城里的同志们也都支援着筑路工程。
区委会里剩下的人都被察尔基送到工地上去了。
索洛缅卡仅剩下了一些女同志。
察尔基还想办法把另一批铁路专科学校的学生也送到了筑路队。
当他向奥吉莫报告这件事时,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男性了。我打算委派拉古京娜接替我。这样我就能在门口贴一张‘妇女部’的字条了,然后我也就能去筑路工地了。你不知道,我一个男人家在一大群女同志里转来转去的,实在是很别扭。看起来好看,听起来难听。那些女孩子总是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我想她们背地里肯定说:‘瞧,他把大家都打发走了,只留他自个儿,真是个滑头。’或者还说些更让人上火的话……挺难听的……我请求你就允许我也去吧!”
奥吉莫笑了笑,拒绝了他的请求。
新来的队员不断地到达博雅尔卡。
铁路专科学校的六十名学生也到了。
朱赫来从铁路管理局要了四节客车,开到博雅尔卡,给新队员们住。
杜巴瓦的那一队人被派往普夏?沃季查去了,任务是把窄轨车头以及六十五节窄轨的车皮运往工地。
这抵掉了他们所负责的那一段筑路工程。
出发前,杜巴瓦建议杜科利夫调克拉维切克回筑路队,由他负责新组建的这队人马。
杜科利夫公布了这个命令,丝毫没有料到杜巴瓦之所以提这个建议的真正目的。因为,这之前,杜巴瓦收到安娜写给他的一张便条:
德米特里:
克拉维切克我们两个已给你们选好了一大批书。我们向你及全体队员致以最热烈的敬礼。
你们实在是太了不起了!我们衷心希望你们个个都身强体壮、有使不完的劲儿。
昨天,我们已经将木柴栈中最后一批木柴发出去了。
克拉维切克让我代他向你们致意。
他实在是一个好同志!他总是亲自给你们烘面包。筛面粉、揉面团都是他亲自干。
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一些好面粉,烘出来的面包特别好,根本不像我们领的那样。
每晚,大伙都聚在我这儿——拉古京娜、阿尔丘欣、克拉维切克,察尔基有时候也会过来。
学习倒没什么进展,大家总是谈天儿,而且总谈起你们。
女孩子们都为杜科利夫不让她们去工地而愤慨。她们说能和男人一样吃苦。
拉古京娜气鼓鼓地说:“我要穿上我爸爸的衣服,非得去试试不行,看那老头子他敢把我轰回来!”
她很可能说到做到。
代我问那个黑眼睛的人好。
安娜
暴风雪又突然袭来了。
低低的灰色云雾蒙住了整个天空。雪花又大又密。
深夜,狂风怒吼着。
一阵强过一阵的风盘绕着烟囱,发出声声怪叫,吹送着森林里那些曼舞的雪花,凄厉而无情,呼啸声把整个林海都搅扰了起来。
暴风雪整整猖狂了一夜。
虽说整宿都生着火炉,但大家还是被冻透了。车站这所破房子连一点热气都存不住。
第二天清早,明艳的太阳挂在树梢,天空朗澈,没有一丝云彩。
人们踩着深深的雪去上班工作。
保尔带着队员们清扫着地段上的积雪。
这个时候,保尔才真正地体验到酷寒的威力是无法抗拒的。
昂柯尼夫那件旧上衣不能带给他一点暖和气儿,脚上那只套鞋也灌满了雪,有几次都掉在了深雪里。另外一只皮靴的底子也快要掉了,而且,因为长时间睡在水泥地上,他脖子上早已长了两个大痈疮。
杜科利夫将自己的毛巾拿给保尔当围巾。
面庞消瘦、两眼通红的保尔,拿一把大木锹飞快地铲着雪。
就在这时,一列客车慢慢地爬进了车站。那有气无力的火车头,好不容易把这列车拖到这一站。它的煤水车里,已经没有半根木柴了,炉火眼瞅着就要熄灭了。
司机对站长大喊:“给我们木柴,我们就开;不给的话,那你们就在它还能动弹的时候赶快停到侧线上去吧。”
列车真就停在了侧线上。
满车的旅客知道了这种情形,顿时叫骂连天。
“你们去和在月台上走的那个老头子商量吧!”
站长告诉这列车的乘务员。
“他是这儿筑路的负责人。要是他同意,就能用雪橇给火车运些木头过来。那些木头都是预备当枕木的。”
乘务员们赶紧跑过去征求杜科利夫的意见。
杜科利夫跟他们说道:“给你们木柴可以,但不白给。这是我们修路的枕木。现在我们工地上积了很多雪。你们列车上有六七百个客人,除妇女和孩子以外,所有的人都下来铲雪,干到晚上就差不多了。答应了呢,可以给你们木柴。要是不答应啊,就在这儿等到新年再说吧。
“你们快看呵,来了一大群人!看,还有女的!”
保尔听见背后这惊奇的喊声后,掉过头来。
“这里的一百人交给你了。”杜科利夫走到保尔面前告诉他,“你就分配他们干活吧!不过,还得注意,别让他们耍滑偷懒。”
于是,保尔把工作分配给这些人。
有一个高个子,他穿着皮领子的铁路制服大衣,头戴一顶暖和的羔皮帽子。他转动着手上的铁锹,怒气冲冲地朝他旁边的一个女子说着什么。
这个女子戴了一顶海狗皮帽,帽子上边有一个小绒球。
“我才不给他们铲雪呢,没有谁能强迫我干这个。我堂堂一个铁路工程师,怎能铲雪呢?要是请我领导领导工作还差不多!强迫我?哼!这在章程里没有规定。我要告这个老头子违法行事!谁是这儿的工长?”他朝旁边的一个队员问。
保尔走上前来。“公民,您怎么不干活?”
那男人鄙夷地打量着保尔,反问道:“您是什么人?”
“我是这儿的工人。”
“那我和您没什么好说的。叫工长来,或者你们的……”
保尔瞟了他一眼,说道:“要是您真不想干,那就别干。只是车票上不打我们的记号,您就休想上车。这是工地主任下达的命令!”
说到这儿,保尔又转向那个女子:“女公民,您也不想干吗?”
可他立时就愣住了。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子正是冬涅娅!
而冬涅娅好半天才认出这个衣衫破烂的保尔。
保尔的短褂又破又旧,一双脚竟穿了两样鞋,一只是破靴子,一只是古里古怪的套鞋,脖子上搭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脸都有好多天没洗了。
只有他那双眼睛,那双精亮的眼睛还跟从前一模一样。
这正是保尔的眼睛。
就是这个穿着如同乞丐的人,在不久之前,还是她最热恋的人!
人世沧桑,变化多大呀!
冬涅娅在不久前就结婚了,这次是跟着丈夫去一个大城市。她丈夫在那里担任铁路管理局的一个要职。
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和自己少年时代的恋人邂逅!
她真不好意思和他握手——沃希利会怎么想呢?
保尔现在居然混到这个份儿上了,真叫人难受。显然,这个青年火夫除了挖土之外没有什么更大的出息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那儿,满脸通红。
那个铁路工程师见了这个情景几乎要气炸了肺——因为这个破衣烂衫的人正死盯着他的妻子,这是无礼而可耻的!
他甩手扔掉铁锹,来到了冬涅娅跟前。
他说:“冬涅娅,我们走吧。如果再多看这个‘拉查隆尼’一眼,我就不是人!”
保尔读过《朱泽培?加里波第》这部意大利小说,他知道“拉查隆尼”是“穷鬼”的意思。
“假如我真是‘拉查隆尼’,你就是还没有被揪出来的反革命。”他粗声大气地回击着。
接下来,他又看了看冬涅娅。
保尔的脸上毫无表情,他一字一句地朝她说:“杜曼诺娃同志,拿起锹来,请你站到队里去。别跟那个胖水牛学。请原谅我的话,我不知道你俩是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保尔冷冷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望着冬涅娅那双长统皮套靴,补充道:“我劝你不要在本地逗留。几天前,匪徒还光顾过一次呢。”
他说完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作队。
他那套鞋发出啪啦啪啦的怪声。
保尔最后这几句话对那个工程师有一定的作用。
冬涅娅终于说服丈夫参加铲雪劳动。
傍晚。
收工后,人们都走回车站。
冬涅娅的丈夫急火火地走在前头,他打算先上车占个好位子。
冬涅娅在路边停了下来。
所有的人都从身边过去了。
保尔走在最后,他已经累得打不起半点精神了。他一边走一边拉着铁锹。
“保夫兰萨,你好!”冬涅娅跟保尔肩并肩地走着说,“真的,我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子。难道你没有在政府里找到个比挖土好点的差事吗?我还以为你早就成了委员或是有了什么类似的职位呢。你的日子怎么混得这么惨……”
保尔站住了,惊讶不已地看了看她,然后说:“我也真没想到你会是这么……这么酸气十足!”
他想了一下,才找了个较为温和的词儿。
冬涅娅的脸红到了耳根。
“你怎么还是那么粗鲁!”
保尔将锹扛到了肩上,甩开大步走了。
等走出了好几步,保尔才果敢地说:“不,杜曼诺娃同志,说老实话,我的粗鲁比你的所谓礼貌强一百倍!你也不用担心我的生活,我的生活满好!只是,你的生活变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坏。两年前,你还好一点——那时,你起码还敢跟一个工人握手。可是现在,你浑身上下都冒着卫生球的味道。说句实在的,现在咱们可是连半句共同语言也没有了。”
保尔收到了哥哥阿尔吉莫的信。
信中说他就要结婚了,请保尔务必得回家一趟。
风突兀地吹过来,把保尔手上的信纸吹走了;信纸像鸽子似的飞上了天空。
他参加不了哥哥的婚礼了。
想丢开这里的工作,那简直是没有一点可能的。
昨天,帕科拉索夫那家伙已经赶上保尔这一队了,而且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突进。他想夺标。
帕托什金看到这些筑路工人们那种疯狂的干劲后惊讶不已。
“这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从哪里得来的这种异乎寻常的力量呢?只要天气再这样晴七八天,路就可以到达伐木场了!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到老明白得还是少。这些小伙子的劲头打破了所有计算和标准……”
他在那儿自言自语着。
克拉维切克带着他亲自做的最后一批面包来了。
他先去看了杜科利夫,然后就到工地来找保尔。
两人亲热地握了握手。
他笑眯眯地从麻袋里拿出了一件瑞典产的黄面皮里的漂亮短大衣。
他一边拍着大衣那富有弹性的皮面,一边告诉保尔:“这是给你的。你能猜着是谁给你的吗?嗨,你这呆子,好好想想!是琳丹,她怕你这蠢驴被活活冻死。本来这是奥利申斯基同志送她的礼物,她拿到手便立刻交给了我:带给柯察金吧。奥吉莫曾对她说过,说你在大冷天只穿一件上衣干活。这倒让奥利申斯基直拧鼻子。他说:‘我可以送另外一件军大衣给那位同志嘛!’但琳丹笑着说:‘不用了,他穿短的干活利索!’就是这件,穿上吧!”
保尔惊喜地捧起这珍贵的礼物,犹犹豫豫地把它穿起来。
那柔软细密的皮毛立时温暖了他的后背和前胸。
琳丹在日记中写道:
12月20日
连日的大风雪。
博雅尔卡的人们就要完工了,可突然而至的风雪却拦住了他们。
只剩下四分之三公里了,但这恐怕是最艰难的一段了。
杜科利夫报告说:
筑路队里出现了伤寒病,已经病倒了三个人了 12月22日
团省委开全体会。
博雅尔卡没来一个人。
离他们那十七公里的地方,匪帮又将一列运粮的火车弄脱了轨。
遵照粮食人民委员会全权代表的命令,所有筑路工都被调往了出事地点。
12月23日
又从博雅尔卡送来了七个伤寒病人。
其中有昂柯尼夫。
我去了一趟车站,看见有几具僵硬的尸体被从哈尔科夫开过来的列车的连接板上抬下来了。
医院里也很冷。
该死的大风雪,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12月24日
刚刚见了朱赫来。
真的,昨夜,奥尔利克率领他的全部匪兵袭击了博雅尔卡。
战斗进行了两个小时。
他们切断了电话线,直到今早,朱赫来才得到消息。
匪帮被击退了。
杜科利夫受了伤,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脯。今天就要把他送回来。
警卫队长克拉维切克在昨夜被砍死了。
他一见匪帮,就发警报,同时朝敌人开枪。他还没跑到学校,便被砍倒了。
筑路队里共有十一人受伤。
现在有一辆装甲列车和两个中队的骑兵在那里守卫着。
帕科拉索夫升任筑路队主任。
白天,普兹列夫斯基团在格卢鲍基村包围了一些土匪,并且统统砍死了他们。
筑路工地有些非党人员,来不及等火车,硬是从那儿走了回来。
12月25日
杜科利夫和其他伤员都运回来了,被安置在医院里。
医生答应将杜科利夫救活。他现在仍昏迷不醒。
别的人倒都没有危险。
党委和我们都收到了博雅尔卡来的电报:“为回击匪帮,作为窄轨铁路的建筑者,‘保卫苏维埃号’装甲车和骑兵团的全体指战员的我们,在这里召开大会,坚决保证,在一月一日以前将木材运到城里。我们将全力以赴,排除千难万险!
会议主席柯察金,书记员别尔津。”
我们按照军队的礼仪在索洛缅卡埋葬了克拉维切克。
盼望已久的木材已近在眼前了。
但是,筑路进度突然减慢了——伤寒每天都夺去几十只宝贵的手。
这天,保尔像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走回了车站,他只觉得两腿发软。
几天来他一直在发烧,但今天比往日都烧得厉害。
这可恶的吮吸着筑路队血液的伤寒病,向保尔伸出了魔爪。
他健壮的体魄顽强地抵抗着!一连五天,他都勉强从那铺有麦秸的水泥地上爬起来,跟大伙一同去干活。
但此时,不管是琳丹送给他的皮短大衣,还是朱赫来送他的毡靴子,都救不了他了。
每走一步,都像有东西在猛扎他的胸口,上牙碰着下牙,咯咯直响,眼前一阵发黑,那树木就像旋转着的木马…… 他艰难地走到了车站。
一阵很特别的喧哗声让他激灵了一下。
他细细地端详了端详:一列像站台那样长的平板车——在那些敞车上,有小火车头,有铁轨,还有枕木,许多与车同来的人在忙着卸车。
他又走了几步,结果身子失去了平衡。
他只觉得头晕眼花了,随即便栽倒了。
雪片冰着他那灼烫的脸颊,倒挺舒坦。
几个小时过去了。
大家发现了地上的保尔。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抬进了板棚。
保尔的呼吸十分困难,他看不清周围的面孔了。
从列车上请来了医师。
诊断过后的结果是:“格鲁布性肺炎兼肠伤寒,体温高达四十一度五。关节炎和脖子上的两个痈疮,倒不关大事。单是上面那两种主要病症,就足以把他送进另外一个世界了。”
帕科拉索夫和随车刚到的杜巴瓦都十分着急,想尽办法来抢救保尔。
他们将保尔托付给他的同乡阿廖沙?科汉斯基,让阿廖沙把他送回谢佩托夫卡。
多亏有柯察金那一队人的大力帮助,尤其是在霍利亚瓦的压力之下,帕科拉索夫和杜巴瓦总算把科汉斯基和人事不省的保尔送进了那挤挤挨挨的车厢。
车上的客人们一听说是伤寒病人,死也不让他们上去,因为斑疹伤寒传染很快也很厉害。他们扬言:只要车一开,立时把这讨厌的病人扔出去。
霍利亚瓦高高地举起了手枪,一边晃着,一边大喊:“这病人不传染!听见没有?不让他走,我把你们全部轰下来!你们这些自私鬼!给我记好喽!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通知沿线:把你们全都轰下来,坐大牢去!阿廖沙,这是保尔的盒子枪,拿着!要是他们敢动保尔一下,你就给他一枪,瞄准喽,别手软!”
就这样,霍利亚瓦唬住了众人。
列车走了。
空荡荡的月台上,帕科拉索夫走近杜巴瓦问道:“你觉得他活得了吗?”
没有答话。
“咱们走吧,德米特里,这只得听天由命了。现在一切都得靠咱们啦。今天夜里必须将那些机车弄下来,明早好点火试试车。”
霍利亚瓦给沿线的各站都打了电话,特别要求他们关照保尔,决不能让旅客们把他给扔下来,得到保证之后,他才去睡觉了。
列车到了中继站。
一个有着亚麻色头发的无名尸体被抬到了月台上。
他是谁?是得什么病死的?没人知道。
车站肃反工作人员,忽然想起了霍利亚瓦的请求电话,赶紧跑了过去。
但是,这个青年确实是死了。
他们只好把尸首移进了停尸房,并立即打电话把这事告诉给霍利亚瓦。
博雅尔卡又给省委发了一个简短的电报,报告了保尔的死讯。
没成想阿廖沙?科汉斯基把重病在身的保尔送到家后,自己也染上了伤寒,连日来高烧不退,只好躺倒在家。
琳丹日记:
1月9日
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难过呢?
就在我坐下来动笔之前,我居然无来由地痛哭了一场。
有谁会想到琳丹也哭呢?并且还哭得这么伤心!——只有天晓得!
难道眼泪永远是软弱的代名词?不!
我知道今天流泪完全是因为有一种难以名状又无法忍受的悲痛。
我为什么会感到悲痛呢?我不禁要反复自问。
应该高兴才对,今天本来是胜利的日子啊!寒冷的威胁已经烟消云散了,铁路各站都堆满了宝贵的木材,我也是刚从庆功会上回来……为什么我在这个时候感到悲痛呢?这是种由衷的悲痛!
今天的胜利来之不易,是血和汗的结晶,是生命和死亡换来的。有两个人已不复存在了:克拉维切克和保尔?柯察金。
柯察金的死叫我发现了深埋的真情:对于我来说,他比我原先所想的还要撼动人心。
日记就从此告一段落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接着写。
现在我决定听从组织安排,去乌克兰共青团中央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