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卷作半睡者突醒,有求于人秘辛相告——
上回说到:政和四年十一月,十六岁的张景年于西京洛阳正式成为中原兄弟会的断指刺客,并跟随刺客导师、师兄孔少隹一起信仰之跃,自高塔上一跃而下,完成了整个刺客的入门仪式。
转眼之间,已至岁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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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一,东京汴梁,择端府邸。
书房内,张择端正从柜子里找出来一本陈旧的典籍,吹去上面浮土,又拿袖子擦了擦,端详着封底和扉页,踱回书案前头。
旁边拿着鸡毛掸拂扫窗台的侍童赶紧揣着手跑过来:“先生,您又在找东西了。下回有事,尽管使唤咱们呀!”
“不碍事,找到了。”他坐下来,随意地翻了两页,便如炫耀般将画谱往小童那里递了一递,旋即拿回身前来,“我便说,记得这本里头画着些金银铜器,谁知怎么也没找到,原来是被我压在花瓶底下,真是罪过。”
“先生素日忙碌,这事便让小的来。小的这就把橱子拾掇一遍!”
择端看着他胖乎乎的笑脸,便笑了两声,应了句“好”,又专心地读起画谱来,一只手竖在半空,勾勾画画,好似在摹写形貌。
未出一刻,屋外的府邸大门处微微地传来一阵轻叩。
“欸,外面有人来了?”
侍童正踩着板凳收拾书柜,扭头竖起耳朵,觉出外面有人,又不敢打扰择端,只是犹犹豫豫地轻声唤他。
择端还在研读。
“先生、先生?”他蹑手蹑脚地蹦下来,靠近主人,“院子外头好像有人。”
“啊?——哦,”择端沉浸画谱,一时没有回神,匆匆抬眼瞟了一眼,却看得根本不是大门与侍童的地方,也不知究竟看没看见东西,便又低头,“让客人进来,不必讲究。”
“哎!”侍童脆生生地应下,小跑着出了屋,又一路跑到大门口去,卸闩迎客。
择端这厢还在琢磨书里画法,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慌慌张张的阻拦声,中间还夹杂着一个熟悉的动静,听不清是什么人,只是像带着哭腔。他终于被这声音拉回神来,一听声音逼近,一时疑惑,便将书案上的几张白纸拖过来,轻轻盖住一张画好的人像,绕开书桌,迎向门口。
才一开门,便有一个淡青色的人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捉住他的手便叫道:“先生,先生救我!”
择端吓了一跳,先扶住来人,再将他定睛细看,这才松开眉头:“甫成?”
那胖侍童一看,知是先生认识的人,便停了步子,察言观色,去了旁边候着。
择端便把赵甫成让进了屋子里,哪知那年轻人进了屋就要跪,叉手再道:“先生大德,请救救甫成!”
侍童在外面关了门,择端把这学生再扶起来,让到一旁座上,又从桌上茶盘里拈了一只杯子,给他倒了一壶热茶,安抚道:“莫急,莫急。出了甚么事?这冰天雪地的,怎的不在家里呆着,反倒跑到我这里来了?”
赵甫成接过杯子,心中不安,又把杯子放下。踌躇了好半天,才弱声弱气地开口:“甫成本无意上门叨扰先生,事情原委,乃是如此……”
择端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他讲来。
“初八那日,我去粥棚子帮忙施粥。大约发了半锅腊八粥时,景年兄弟忽然从一边墙头上跳下来,急慌慌地拉着我就要去旁边说话。”甫成搓着自己红通通的指尖,一张嘴便是一股股白气,“我本来想着,陈先生带他游历三月,好容易回来,确是得叙叙旧的……”
“嗯,他回来有些时日了。听闻中途赶路染了风寒,便有几日没去学舍。”择端打开壶盖,放在一旁盖止上,往里续水,“既然能走动跑跳,眼下应是好了罢?”
“他好是好多了,却是带着事情来的,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病,张口便要我帮忙作一幅大画……”
“这……未免有些不妥。”择端先生把壶身提起来,在茶巾上擦了一擦,放回原处,“难为他虽聪明,却还不到通达人情世故的时候。这索画本来无可厚非,只是三月不见,理应先与故友往来几日,重新活络一番,再开口亦是不迟。”
“正道先生,我也是这样想。只不过看在交情和小张大人的份上,我也乐意画上一张,便答应下来。哪知我构思几日开笔,本想画年节风物,草稿都已作好,景年兄弟又称此前见过我山水木石技法,非要一幅山水……”
“他要山水画做甚?”
“他本来不肯说的,我便威胁他,若是不告诉我,我便连勾改通缉令的忙也不帮了。”甫成口气有些埋怨,“他要我画五尺山水长卷,为的是正月里跟着父兄奔赴蔡相家宴,送给王缎大人作礼物!”
择端见他如此垂头丧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五尺?哈哈,这胃口可真不小啊!”
“可不是么!”他又有些生气,“我分明一早便说与他过,我绝不为大官作画!就是黄吴生大人来请,我也不!”
“好,好。”择端点头安慰他,“慢慢说,不要急。不过张家要送礼,本应由主事的小张大人向你提酬定请,由他传话不免失礼,这禁卫张家家大业大,不会在这些小处失了分寸……他是否答应给你银钱?”
“他,他便是借着小张大人之名来要的,还要给我足量的银子,可我与他兄弟二人关系匪浅,怎么肯收这么多钱……”
“这样么,”择端起身,坐到他身边去,“既然不是强取豪夺,那五尺虽是大了些,但也不致劳累性命。你这‘救命’一说,又作何解?”
“正道先生,这便是甫成要讲的事情。若只是索画送人倒也罢了,我画也能画来——眼下也画了多半,只是给他问出实话来才耽搁了几日。可那王大人乃是蔡大人亲近之人,正月既入蔡府,这画送了,便少不得叫蔡大人也看一遭的!”甫成越说越着急,“可我不能给蔡大人再见着我的画……若是他见了,我、我……”
“别着急,别着急,这里没有外人,你莫心焦。听你所言,景年以兄长之名请你做五尺山水,还要送与王缎大人……”择端捋着甫成的话,“而你却不愿被蔡大人见识你笔下之技巧。是不是?”
赵甫成连连点头。
“好,我们细细说道。依景年的性子,行事必有因,此间实情理应不会轻易向外人交待。如今三言两语便对你和盘托出,想必前段时日,你也做了不少事,已被他视作可信之人了吧?”
“是……他曾替我追回要紧之物,帮我死里逃生,我便答应他往通缉令上加笔,免去他与他兄弟们的灾祸,才勉强还了他的人情。”说着,甫成这才发觉自己勾涂衙门令纸一事早已失言,一时有些窘迫,怕被正道先生责骂。
“哦?你已知晓他的身份?”
“是,他是衙门要抓的人,是中原兄弟会的刺客。”画工本郁郁寡欢,提及知交身份,忽然又坐正,急道,“先生,正因如此,我才更怕了。我怕他将图画呈出,一旦为蔡大人辨认出来、知他与我有所牵连,便会给他与小张大人都惹上大麻烦——我不想死,也不想害了他家……正道先生,我……我该如何是好!”
“此事详略,我听得分明。如今画学并入图画局多年,欲救人,我也并非没有手段。只是你动辄惧死,所言句句又与蔡相有关,我却不能明白个中缘由,亦不知你如何与权臣有所牵扯。”择端将视线落定在他面上,谨慎道,“事已至此,既同为画者,你身上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情,是否也能与我详细说说?”说着,又笑着向外拱了拱手,“不然,蔡大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一介画院待诏,怎知能不能、该不该帮你?”
似是被这话触动,又或是走投无路,赵甫成憋闷了好半天,终于像通了气似的,自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只黑檀印盒。
“这是……”
“先生,您说得对。事已至此,我实在没有必要瞒着您。”甫成将印盒宝贝似的端在手上,按动刻有官家花押的暗钮,将里面的一方鸡血石印章请出来,恭恭敬敬、谨慎万分地捧了过去,“甫成过往之隐辛,皆在此印之上。先生大才,不需多言,一看便知。”
张择端接过来一看,是块难得的好料子。他将印章刻面翻上来,打眼一看,当即惊地原地站起,惊异万分,将赵甫成来来回回打量了五六遍,复又缓缓坐下,不住地摇着头。
“这、这……”他看着眼前这个文弱模样的戴冠年轻人,实在难以置信,“原来是这样……您……不,不对。他不是已经……你怎会有他的东西?”
甫成紧张地看着他,却并不分辩。
“还不对,还不对……若说这事可就大了。甫成,这上头的字,景年可曾知晓?”
“甫成起于寒门,先生也是了解的。”赵甫成将那印章从择端手里请入盒中,“景年兄弟见过官家花押,上来便疑心我是皇族,可冒名皇亲可是死罪,他便不再为难我。至于他私下里想查出别的什么,那便不是甫成能管得住的了。因此,除去先生外,旁人对此一概不知。”
“我隐约明白了……如此一来,那个有头无尾的故事便厘清了。”择端忖度一会,眉头解开,感慨万千,“谁能想到你曾有那般叱咤之态、疯魔之状……罢了罢了,你不过是个孩子,旧事便不提为好。”
“先生是入世之人,甫成知道您懂。”
“是啊,不过是过来人的几句感慨罢了,这个忙,择端会帮。只是依择端鄙见,这画,还是要画完的。”
“为、为何?”
甫成又恢复了战战兢兢的神色。
“先前听学正闲谈,说你每至谈论姓名,总以一句名字俗鄙搪塞众人,对本名避而不答,只以所谓字行。如今一想,你憎恶登科入孟,景年此番行事,反倒是合你本意啊。”
“先生请讲……”
择端便负手站起来,迈步道:
“第一,若你已将难处诉诸景年,他如今索图,只欲献与王缎,便是已经绕开了你的苦处,不会真将图画拿给蔡相看。”
“第二,以择端之思想,景年既是刺客,不敢亲自露面、不会无故殷勤,更不求加官进爵。此番献图,恐怕是冲着王大人这个人去的。而至于他们要找王大人做什么……”
甫成一惊:“他们莫非要——”
“嘘,不可说。”择端竖指封唇,“刺客行事,如刀口舔血。你亦知内情水深,不要多嘴。眼下你我既为画师,职能所在不过解人困顿,以手中技艺换观者心安神定、陶醉其中,上能使龙颜大悦,下能取乐于市井,如此而已,此为第三。”
“解人困顿……”那画工寻思片刻,犹豫道,“先生却说到这里了。景年兄弟第一次来时,我与他聊得投机,便决意认作知己,又允诺他可随时来与我论画玩耍,寄情山水,解心中忧愁……”
“知己?这不是很好么,知己偕行,生死与共。他昔日救你,你如今救他,岂非大善?”
“是……得先生点拨,甫成心中渐渐分明了。只是甫成还在担忧,倘若这画不慎流出……”
“他既然信你,你或许也可信一信他。”择端走回书案后头,把甫成的茶水倒掉,续上一杯新茶,“中原兄弟会与蔡党,乃是几十年的死对头,你既被视作刺客同道,自会有人替你思虑周全,不必忧心。他们此回冲着王大人去,虽不知所为何事,但择端猜测,刺客事成,你便能安稳一生;若不成,我亦会倾力保住你与景年,教你们不必遭受震荡。”
甫成捏着青白透亮的瓷杯,感激地用力点了点头。
“对了,若你想谨慎些,便把这印章留在我这里罢。你心性纯良,却太过胆小。听尧臣说你一旦受惊,便往往痴癫梦呓,频频失言,这不是甚么好习惯。若我没有记错,此前有黄吴生大人邀约,现下又遇景年相询,如此两桩事皆引得你惶恐不安,反而容易惹人注意。再观今日,你不曾顾虑择端底细,便敢将如此重大之事全盘交代……如此稚拙心思,实在教择端担心啊。”
那年轻人一听,顿时羞赧无比,一下子就红了脸,磕磕巴巴地想要为自己辩解:“一早便知先生是正直之人,景年兄弟又不知与甫成夸口了多少次,这才贸然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