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明把羊肉吃净,抬头看看天上高悬的月亮,问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崔鼎口中嚼着羊肉,道:“我是鹤轩人,顺德三年募兵,任十一团步卒,前几日在郎岱堡……”
他有些哽咽了,咽下嘴里的羊肉,他接着道:“前几日在郎岱堡十一团抗菁军精骑,全团仅剩两人。”
周玉明拍拍他厚实的肩膀,道:“你是旅帅,莫在下属面前露出如此脓包样。”
崔鼎点点头,端着碗喝了一大口羊肉汤。周玉明斜着眼瞅瞅附近过路的行人,这时,一辆打扮华丽的马车碾着地上的细土驶过来。
车上的脂粉气让崔鼎打了个喷嚏,道:“这京城就是繁华,抓把土闻闻都是香的。”
这句话把周玉明逗笑了,崔鼎抓紧时间吃光了羊肉,喝了两大口汤,抹抹嘴道:“我好了,走吧。”
周玉明摆摆手,道:“不着急,你吃饱没?”崔鼎嘿嘿一笑,道:“还真是没有,朝食我都没吃,就中午垫了口蒸饼。”
周玉明笑了,这个崔鼎还真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他站起身,道:“走吧,我领你去吃磓子去。”
崔鼎笑了,周玉明领着他走了约有数十步,见一卖磓子的小摊,两人扯把凳子坐下。
(磓子与现在的炸元宵其实极其相似。《太平广记》里写,“要大台盘一只,木楔子三五十枚,及油铛灰火,好麻油一二斗,南枣烂面少许。……四面看台盘,有不平处,以一楔填之,后其平正。然后取油铛烂面等调停。袜肚中取出银盒一枚,银篦子银笊篱各一。候油煎熟,于盒中取磓子馅,以手于烂面中团之,五指间各有面透出。以篦子刮郤,便置包子于铛中。候熟,以笊篱漉出。以新汲水中良久,郤投油铛中,三五沸取出。抛台盘上,旋转不定,以太圆故也。其味脆美,不可名状。”就是用南枣揉成枣泥跟面粉充分混合,再和以上好麻油,将面团揉至极软后,里面裹上甜馅,或是栗子泥,或是樱桃泥,放到油锅里炸,再迅速过冷水放凉,然后取出再炸,重复三五次,圆滚滚的磓子酥脆香甜直击味蕾,“味美不可名状”。)
那小贩问道:“客,要多少?”周玉明丢给小贩一串铜板,道:“先来两小碟,多的钱,改日我这兄弟再来吃。”
那小贩接住这串铜钱,喜得眉开眼笑,道:“客且稍等,磓子一会儿就到。”
周玉明从一边卖米酒的小摊上了半斗酒,扔给那老丈十个铜子,先喝了一口,问崔鼎道:“喝不喝?”
崔鼎摇摇头,道:“不喝,怕醉。”崔鼎清楚的感受到六皇子是给了他一个套,他若是喝了这酒,六皇子就会认为他无心公务,不堪大用。
周玉明笑笑,又喝了两口,把葫芦瓢还给老丈。崔鼎在一旁吃着磓子,周玉明掸掸衣服,看向了数十步外卖古楼子的小摊。
这时已到了亥时,但西市的人却是越来越多了,周玉明摸摸额头,看看自己的身后。他心中有些烦躁,却又不知这烦躁是从何处来的,好似一股没由来的火烤着他的身体,让他难受不已。
顺德八年
十二月二日亥时人定
皇宫后宫
玲珑剔透的明月,使得星空成了不夜天。
曌帝看着手中的奏折,用手指摁摁紧皱的眉头。奏折上清晰的写着:
居鸣、湖溪、柳川各地时长者早有五月未见滴雨,秋日粒米未收,现州府库中粮绝。
菁商乘虚,于居鸣各地卖粮,米一斗竟已到七千钱。日前,马食之料以倒之墙中麦以代。现今……
曌帝不敢再看,他心中涌起一阵怒气,他又扯开折子继续看下去。
现今已用淘洗过之马粪饲马。关辅尤甚,米斗千钱,往圣上早做决断。
曌帝合上折子,他心中升起一阵恨意,骂道:“他奶奶的温老七!战场上打不过老子,倒跑我大曌来刨钱来了!”
一旁的太监吓得身子一颤,不由得后退两步。
曌帝拾起笔,龙飞凤舞的批道:
国库之粮,不日便达。爱卿优思良苦,深得民心,朕甚慰之。
另,卿当派军驱逐菁商,不然,大曌国库空虚,将被贼人乘虚而入。
曌帝把奏折合上,甩到桌角上,又拿起了另一本,他正要翻看,一个小太监急急慌慌的跑进来。曌帝眉头一皱,正要呵斥,那小太监叩道:“皇上,六王妃进京了。”
曌帝眉头一松,可算来了一个好消息。他摸摸自己细长的胡子,道:“现到何处了?”
那小太监回道:“已过宫墙,就要到前殿了。”曌帝点点头,道:“六王妃舟车劳顿,先带她到紫棠宫去歇息,过会儿朕去看她。”
小太监回个“喏”,快步去了。
曌帝看向手中的奏折,上写着“周玉立呈”。他打开奏折,上面以清秀的瘦金体写着:
聆贼已逃数日,现还见其踪。另,聆、菁、邵三国已有贼潜入玉明,欲携聆贼脱逃。
曌帝眯眯眼,聆、菁、邵三国有旧怨,如今为了救这个胡人赵弈白竟然连手了。他敏锐的嗅到了不对劲,端起茶杯送到唇边,他又放下,道:“来人。”
一个老太监走过来,曌帝道:“你到大理寺传朕口谕,今限周玉立、周玉明领大理寺,须于子时起十二时辰内擒贼得成,不然,便问其懈公怠务之罪。”
老太监回个“喏”,慌忙跑出宫外。
曌帝冷哼一声,又端起茶杯,看着杯中枣红色的茶,他冷笑一声………
亥正西市
周围的人流开始慢慢变得少了,各个小贩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周玉明低头看看茶碗里皎洁的月光,撇了一眼空荡荡的路面,道:“走吧,回大理寺。”言罢,他站起身来。
崔鼎点点头,摸摸腰间的双锤,起身跟上周玉明。
周玉明走在前面,不自觉的把手搭在腰间悬着的刀柄上。崔鼎皱皱眉,加快步伐跟上周玉明。
他问道:“现如今该如何抓聆贼?”周玉明晃着脑袋,道:“先回大理寺,听我二哥的令。聆贼,哼,不好捉。”
崔鼎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周玉明看穿了他的心思,拐过一道矮墙,他道:“你放心,我会一直在最前面捉聆贼。我到哪儿,你到哪儿。”
他的言外之意,一为让崔鼎宽心,二为要崔鼎为他效力。
崔鼎虽然憨,但他不笨,他听明白了周玉明的话中话。崔鼎随即点点头,道:“愿为六哥儿牵马持缰。”
周玉明眯眯眼加快了步伐,问道:“离大理寺还有多远?”崔鼎答道:“朝前再直走一段便是。”
周玉明张嘴还要说什么,却看见一个太监小跑着奔向不远处的大理寺。周玉明眉头一皱,对崔鼎道:“快走,怕是来圣旨了!”
两人快步跑进大理寺,那太监刚进大理寺,才立住脚,喊道:“快叫二皇子、六皇子来听圣旨!”
周玉明在后面叫一声,道:“我在这儿。”言罢,转头头看看崔鼎,崔鼎穿着甲跑不快,这时才到大理寺门口,他靠在门框上,喘着粗气,往嘴里放了片薄荷叶。
“来了!”随着声音响起,一人走了过来。
来者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袖口处镶绣金线祥云,腰间朱红白玉腰带,上挂白玉玲珑腰佩,气质优雅,气度逼人。
他的外表看起来好象放荡不拘,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看。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被金冠高高挽起,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
周玉明见了来人唱个喏,道:“二哥。”周玉立一笑,道:“六弟回来了。”
那太监有些烦躁,道:“我来是传皇上口谕的,两位皇子,跪下听旨吧。”周玉明率先跪下,周围的大理寺官员也跟着跪下。
那太监拉着长调,道:“皇上有旨,今限周玉立、周玉明领大理寺,须于子时起十二时辰内擒贼得成,不然,便问其懈公怠务之罪。”
周玉明、周玉立齐声道:“臣领旨!”两人叩了,各自站起身掸掸衣服上的土。
周玉立问那太监道:“皇上的旨宣完了?”那太监点点头,不假思索道:“当然,二位皇子还当……”
周玉立走过去,打断了他,道:“父皇让你来宣旨,我很高兴。但你刚才说话的语气,我不喜欢。”
那太监有些诧异,抬头要说什么,却被周玉立一脚踹倒,他不知什么时候手中多了一根朱红棍子,此时死命的朝那太监甩去。
周玉明在一旁从崔鼎的荷包里夹出一片薄荷叶,他听着太监的惨叫声和木棍打在肉体上沉闷响声,缓缓的把薄荷叶放进嘴里。上前道:“二哥,毕竟是父皇的人咱还是要给些面子的。”
周玉立又狠狠的给了那太监一棍,撇了棍子,喝道:“讨打的奴才,还不谢过六皇子!”那太监慌忙爬起来谢周玉明。
周玉明跟周玉立背过身,小声道:“二哥,就一个阉人,你至于这么生气嘛?”
周玉立摆摆手,道:“别提了,这两天正憋着一股火呢。那聆贼跑了,至今无踪,急得我舌本(即舌根)疼。”
周玉明皱起眉,道:“父皇只给了十二个时辰,此时离子时已不远了,现该如何?”
周玉立摁摁眉心,道:“老六,你凭良心说,二哥以前对你怎么样?”周玉明一笑,道:“自然是还行。”周玉立眯眯眼,道:“你跟我来。”
两人快步走进屋内,周玉立道:“六弟,二哥实话跟你说了,现如今真是没了线索。十二个时辰,我们要吃掉三国的暗桩。”
周玉明叹了口气,道:“赵弈白是父皇点名要活的,那其他人……”他看向一旁靠着木架的二哥,周玉立点点头。
周玉明一笑,道:“如此便好办了。”
周玉立端起一杯茶,道:“我把崔鼎给你,此人虽疏忽让赵弈白走了,但也情有可原,带着他,贼人伤不到你。”
周玉明看看立着的周玉立,周玉立明白他的意思,道:“我也要出去拿人,这里的指挥还是大理寺卿刘萧柏。咱俩,哼,是少卿。”
周玉立喝了口茶,道:“我领着徐勇信,从西市开查。”
周玉明摇摇头,道:“二哥,你留下坐镇,别人……”他看向屋内悠然喝茶的老者,道:“我信不过。”
那老者端杯的手停了一下,周玉明不等他反应,便冲出门外,厉声吼道:“崔鼎!领虎贲军!查暗桩!捉聆贼!”
崔鼎吼声“喏”,周玉明对一旁站着的年轻人道:“去给我找身衣服,弄套甲。”
年轻人唱个喏,连忙去了。
周玉立看看周围,发现其他人都抻着脖子往外看,不由得怒道:“你们还闲着看什么?马上去查!城门监的检录、各处街铺的讯报,都给我彻查一遍,快!”
大理寺的官吏们赶紧纷纷回到自己位子,埋头开始工作,殿内又陷入忙碌。
暗桩、赵弈白、菁探、邵人,这牵扯着三国势力,周玉立感到一阵寒意。谁也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他把外袍胸襟扯开,此时正是腊月,可他的额头上却冒出了细汗。他将双臂撑在木桌旁边,身子前倾,铁青着脸喃喃道:“实在不行就只能派人挨家挨户的查了。”
那屋里的老者站起身,走出来,道:“二哥儿,要我说……”周玉立怒喝道:“刘寺卿!二哥儿是你叫的吗!”
刘萧柏被突来的怒吼吓了一跳,不再说话。周玉立见老者不再言语,道:“从现在开始,大理寺由我和六皇子全权接管,出了事,让皇上砍我的头!”
周玉立接过一个小吏端来的茶,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开口问道:“徐勇信何在?”
一个脸上长着细髯、穿着锁子甲的壮汉走过来,道:“末将在!”
周玉立挑挑眉,道:“你领龙武军,自西门查起,切勿走了贼人!”徐勇信立刻起身,飞奔而出。
周玉明换了一身贴身软甲,把螭龙刀、擘张手弩挂在腰间,和崔鼎领着虎贲军快步走出大理寺。
大理寺前的拴马石前有两匹凉州骠骑,骏马额头前有一条醒目的翠玉带抹额。
周玉明翻身上马,与崔鼎道:“从西市开查,宁枉勿放!”
崔鼎愣了一下,西市人员众多,虽都有度牒,但可疑之人绝不在少数,查清这些人的来历至少要花费两个时辰,而且他们身着厚铠,奉大理寺之命拿人,那贼人一见他们影子就跑,崔鼎十分犯难。
崔鼎抖抖身上的那身黑光龟背龙鳞甲,咬咬牙,道声“喏”,领着一队虎贲军大步朝西市跑去。周玉明一拽缰绳,驱马领一队往东门奔去。
周玉立摸摸腰间挂着的玉佩,喝了口茶,骂道:“该死的聆贼!”
外面打更的更夫敲了声锣,拖着长长的尾音道:“三更了!”
顺德八年
十二月二日子初夜半
宁静,悠远,黑夜。世界都睡着了,仿佛一切都归于混沌,夜无光。
街道上狂奔着一匹枣骝马,一人驱马不时骤停急转,掀起极大的烟尘。
路边上的几个行人被吓了一跳,纷纷咒骂着这个半夜驱马狂奔、像个疯子一样的人。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在那人的身后狂奔着的一队虎贲军。
他们身穿黑色步人甲,有的端着步弩,腰间悬着横刀,有的拿着一根六尺长的步槊或长枪。他们保持着沉默,大步追赶着前面的枣骝马,一时间,街上只有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和甲片的摩擦声。
布槊和长枪上的红绸与枪缨飘动着,随着虎贲军的步伐一抖一抖。
没人知道他们将要去往何方,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但周玉明知道,周玉立知道,曌帝更知道。
他们明白,如果不把这三方势力绞杀在腹中……
玉明,将倾。
……………
皇宫子初
紫棠宫
月亮被遮住了。天空黑漆漆的,仿佛刚刚被墨汁染过了一般,偶有的几颗星子似是圆润的明月划过天际时洒落的几点光辉。大地上的一切都笼罩在凄静的月光下,如时间卡壳一般寂静,只是间或传来一阵树叶摩挲的细碎声。
一个女子摸摸额头上的花钿,焦急的来回踱步。
女子身穿琵琶襟上衣,烟云蝴蝶裙,头发梳成涵烟芙蓉髻,又斜叉梅英采胜簪,虽不是珍珠海宝,但却仪态大方,举止投足间平添着一份飘逸。
她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忽然门外传出了一道尖细的声音。
“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