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草丛来到水泥地上,乘客们还在飞机的周围,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橡胶轮胎散发出的焦糊味。
几个年轻的女孩子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腿,把脸埋在双腿间。我看到空少站在前机舱门边,正在舱门口的扶手上系一根很粗的逃生绳。绳子顺着充气滑梯拖到地面,这样上飞机的时候可以拉着绳子上去,不至于太费力。那个染着一头淡粉色长发的女人坐在充气滑梯的底部,她双眼通红,眼眶周围的妆也花了,看得出她刚刚哭过了。
那几个空姐仍然坐在飞机下面。我很明显的感觉到大家都没什么心思说话,除了那位身穿浅灰色亚麻套装的老太太。她不再是单独一个站在机尾了,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老奶奶在听她说话。老太太嘴巴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连比带划,一会儿双手合十,一会儿又用手指指天空,她对那个老奶奶在说些什么呢?
天神发怒?
向天神忏悔?
狗屎。
全都是鬼扯。
梁敏站在人群中神情惶恐地到处张望,她看到我走过来后立马跑到我身边。“你去哪儿了?”她责备地问,“到处都看不到你人。”
“我去那边走了走。”我指着我来的方向。
“你怎么去那么久啊?”她这时眼眶有些湿润了。
“抱歉。”我抱了一下她,我能感觉到她的不安。“你头还疼不疼?”
“不怎么疼了。”
我搂着她一起向之前我们坐的那块石头走去,本想再到那里坐一会儿,但是那里已经被两个大妈占据了,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剪着平刘海的大妈。她正坐在石头上无声的哭泣,她旁边的那位大妈递给她一张纸巾,她接过纸巾擦着眼泪。她看上去是那种贤惠持家的人,可能在家的时候每天都要做饭做家务,这几天终于从繁琐的家务活中解脱出来,可以好好的放松几天,于是她满心欢喜的约上好姐妹,一起去丽江游玩,却没想到遭遇了史上最离奇的客机失联事件。
我和梁敏最终在那片差点儿砸到我的树叶上坐下。天空中的乌云没有先前那样浓密了,但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像是覆盖了一层旧棉花一样。这天气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后,我注意到有些人已经待不住了,他们坐立难安,显得急不可耐,眼睛不安的在人群中来回扫射。
“嘿!”这时站在机翼下面的机长突然拉高嗓门,发出一声低沉如响雷的叫喊,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和的男人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嘿!这里的每个人,你们都靠过来听好!”
人们开始聚拢到一起,我和梁敏也起身走过去。
“这天气太奇怪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下雨,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现在是时候行动了。”机长说,“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们要派些人去找一部手机,去联系我们的家人,我自己算上一个,你们还有谁愿意去的?”
“我去。”戴鸭舌帽的大叔说。
“我也去。”张鹏也举手说。
“还有我。”
“······”
踊跃报名的人很多,大家似乎都受够了等待,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我自己也报了名。
然而机长并不打算让所有报名的人都去。“大家急迫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我们不需要那么多人去,”机长说,“人太多反而不好。”
最终,有七人入选:机长、副驾驶员张鹏、我、顾忠明(就是那个戴鸭舌帽的大叔)、胡向喜(就是那个穿哆啦a梦t恤衫的胖小伙儿),还有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叫周乾,另一个叫徐凯,他俩是结伴去旅行的朋友。机长本来也要带那个空少去,后来一想,还是让他留下来照看大家。
出发之前,梁敏把我拉到一边。“你真的要去吗?”她问。
“是的。”我说。
“你不要去,我不想你去。”她两颊酡红,眼眸里满是哀伤。
“敏儿,我得出去想办法离开这里。”
“可是我自己待在这里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就不能陪我一起吗?”她话语中有些生气,带着一种对我的忠诚。
我握住她的手,把我和张鹏的对话简要重述给她听,飞机处于遇险阶段以及搜救队很难找到我们的事实,并告诉她我非去不可:“你不是想要回家吗?也许这就是我们回去的第一步。”
梁敏低着头沉默了几秒钟,“好吧。”她哑着声说,然后从她的左手腕上取下一块手表,戴到我手腕上。那是一块机械表,皮质的表带,表盘是白色的,表盘的周围有一圈银色的不锈钢外边。这块表是去年圣诞节我和她在上海逛街时买的。我看了一眼表盘,上面显示三点二十五分,秒针还在走动。幸亏它是块机械表,虽然表的尺寸变小了,但还在正常工作。“你看着点时间,早点回来,不要让我等太久了。”她抬起头看着我说。
我用双手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我会的。”
我们七人做好准备后,聚到了一起。
“好,”机长略微提高声音说,“你们听我说,我再次重申一下我们这次行动的目的,我们要在不被人发现的前提下,找到一部手机,或者座机,打电话联系家人来帮助我们。”
这时那些留下来的人们三五成群的站在一旁观望,我转头看了一眼梁敏,发现梁敏也在看着我。
机长望着我们。“我们不会冒任何危险,”他说,“要是看到了人,我们得躲着点儿,不要被他们发现,万一被他们看到了,一旦有威胁迹象,我们就立刻撤退。”
机长说完后,我们就出发了。
机长领头,我和其他人在后面紧跟着。
我们首先要找到学校的校门,但是水泥地周围都生长着花灌木,我们的个头又实在太小,那些花灌木挡住了我们的视野,根本看不到校门在哪儿。我们只好沿着水泥地的边缘行走。
这片水泥地大概是个正方形。我数了一下,总共有四个篮球架立在水泥地上,所以这片水泥地是由二个标椎的篮球场组成的。我们飞机的位置就在这个正方形的一个角上。
我们沿着球场边缘走,走完一条边后再左转,继续沿着另一条边走。途中除了有一些落叶在地面上之外,没有看到别的东西。快要走到这条边的尽头时,在我们的右手边出现了一条大路。不,我这样说不太对,其实那对正常大小的人来说,不过是一条校园里的小路而已,但以我们现在的体型来讲,似乎没有那条路是不大的。
我们朝那条路走去。这条路依旧是由水泥铺成的,只不过篮球场上的水泥颜色比较浅,而这条路的颜色要更深一点。路的两边还是花灌木。这路上有些地方有地面龟裂,裂缝中生长出一些杂草。
走了一截路后,我们在右手边看到一块空地,空地上有几个乒乓球桌,那球桌也是用水泥糊上去的。我想起我读初中那会儿,学校里也有这样的乒乓球桌,在上面打球很不舒服,水泥台面非常坚硬,打球时稍一用力,球就弹的很高,而且很费球,打不了多久球就被打破了。在乒乓球桌的另一侧,我看到二个单双杠,尽管距离离的有点远,我还是能看清单双杠上的油漆有些剥落。
我们七人继续往前摸索着走。校园里很安静,路上我又看到几只蚂蚁,它们行色匆匆的寻觅着食物。没过多久,在右前方出现一栋楼房,楼房的墙面是用红棕色的墙面砖砌成的,大门上方的牌匾上写着“德育处”三个黑色大字。这又勾起了我一桩学生时代的回忆。我读初二的时候,我是学校的特长生,会经常去学校的画室画画,有一天我画完了一幅静物素描,结果画被一个小子给撕掉了,我去找那小子理论,没想到那小子拒不承认,还骂我是二百五,说母鸡在地上用鸡爪画都比我画的好,于是我揍了他一拳,然后我两打了起来。我把那小子打的鼻青脸肿,之后我被叫到德育处,被校领导教育了半天,还把我爸妈叫到学校里来,我爸妈也狠狠骂了我一顿。我心想这事怎么会闹到德育处去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小子是校长的外甥,准是他告的状,气得我后悔当时没再多揍他几拳。
走过了德育处的楼房后,脚下的地面换成了青灰色的花岗岩石板,前方有一个大理石砌成的升旗台,旗台中间的旗杆没挂国旗。升旗台的正后方,便是楼顶矗立着“勤学乐思,奋发向上”八个金色大字的教学楼。教学楼的左侧是一幢稍微低矮一点的三层办公楼,楼体外墙已有些破旧。办公楼的后面还有一栋楼房,可能是学生宿舍吧。那位微胖的中学女老师说的没错,这里所有的楼房的门窗都紧关着,我们没法儿进去。
教学楼的前面是一条很长的路,我顺着这条路望过去,路的尽头就是学校的校门了,我们急切的朝校门走去。
这条长路的两边都是草坪、花坛以及不同种类的树木,在道路右边的一处草坪中,立着一个铜像雕塑,雕塑是一位女学生站着阅读手里的一本书的造型,那位女学生胸部的黄铜表面明显退了色,我估计是被男生们长年累月触摸所造成的结果。
这所学校其实并不大,但当我们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还是走的有些累。正常人可能只要十几分钟就走完的路,我们走了近四十分钟。当你被缩小到不足十厘米高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似乎距离都被拉长了。我想起我三岁大的侄儿,他有很多的玩具车,多到家里摆放的到处都是,我经常开玩笑地问他能不能送我一辆,他每次都会说“可以”,然后跑到玩具堆里找一辆他已经玩腻的小车车给我,我装模作样玩了一会儿后就还给了他。妈的!我现在真希望能有一辆可以操控的玩具车,那正适合现在的我。
总之,我们终于走到了校门口。门卫室的门窗是关着的,校门是那种电动伸缩门,也是关着的。不过这对我们没什么影响,伸缩门的空隙足够大,我们几个甚至没弯腰就走了出去。
出了校门后,在电动伸缩门的右侧,有一块横放着的长方形大理石门头,上面刻着几个金黄色的大字“龙山镇中学”。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是在泸州的龙山镇中学了。”机长说。
至此,我们终于知道现在所处的位置了。
校门前方有条柏油路,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乡镇道路。路两边也没个指路牌,路对面的树林里有一根电线杆,上面的三根电线穿进了学校,我估计那电线与飞机旁的电线杆是相连的。
我们走到柏油路上,朝校门右边的方向望去,这条路笔直的延伸到远方,除了道路两边茂密的树林外,没看到别的东西。朝校门左边的方向看过去,路的两边同样都是树林,不过路不是笔直的延伸出去,而是在远处向左拐进树林中(对于正常身高的成年人来说,那应该不算很远),在那个拐弯的地方,有一栋白色的房屋。
“我们就去那里看看。”机长指着那栋白色的房屋说。
于是我们朝着那房屋走。这条柏油路相当的破,路面凹凸不平,还有很多大小不一的坑洞,道路两边也是杂草丛生。想必是年久失修,平常也不注重养护。
路上没看到半个人影,正如机长所说,这地方看起来的确比较偏僻。路两边的树林里时不时会传来几声鸟鸣,这让这里更显冷清,可能只有在学校开学之后,这条路才会变得热闹一点。
走了没多久,我们在路边看到一个废弃了的塑料水瓶,是深灰色的,就是那种在夏天烈日下或者工厂里干活的工人们会用的大水瓶。我们走过去看了一下,那水瓶倒在地上,瓶身又脏又旧,没有瓶盖,瓶口很大,我只要稍稍弯腰就可以走进去。我往瓶子里看了一眼,里面是空的。
胡向喜拍了拍水瓶说:“这瓶子要是装满水,都够我喝几个月的了。”
我们接着往前走了很长一截路,已经离那栋白色的房屋不远了。这时我隐约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隆隆的响声,就从我们前方传来。
“你们听到了吗?”我停下来问。
“听到了,”胡向喜点点头,“那是什么声音?”
“像是汽车发出的声音。”戴鸭舌帽的顾大叔说。
“应该是前面有辆车开过来了。”张鹏说。
那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像是闷雷隆隆地滚过来一般。周乾和徐凯两人面面相觑,然后又看看我们。就在这时候,在前方路面拐弯的地方,冲出来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摩托车上的人戴着黄色的头盔,正朝我们快速驶来。
“快到路边去!”机长大喊,“到草丛里躲起来!”
我们立马拔腿跑向路边,钻进草丛。没过几秒钟,那辆摩托车就开了过来,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声。
我们在草丛里蹲着,竭力不暴露自己。摩托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带过的风吹起来不少路边的尘土,我还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
我们等摩托车跑远了之后才站起身来。
“还好没被发现。”周乾说,“有惊无险。”
胡向喜被吹起的尘土呛得咳嗽了几下,嘴里骂骂咧咧的:“妈的,这摩托车的声音也太响了,震的我耳朵都要聋了。”
其他人也都拍拍身上的灰尘。我回头看着摩托车在笔直的路上飞驰,渐渐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小点。
“我们继续走吧。”机长说。
我们走出草丛,朝着白色房屋的方向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巨大的黑影突然从我们身后无声的冲过来,又飞速的冲进杂草丛中,伴随着一个人凄厉的叫声消失不见了。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几乎就在一瞬间,我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我靠!那是什么东西?”胡向喜惊叫着说。
“速度太快了,没看清。”我说,我也被吓了一跳。
“那东西抓走了徐凯!”周乾大声喊道。
我们这才发现徐凯不见了,怪不得刚刚听到一声凄厉的叫声。
“我的天——”我的话刚说出口,便听到两声尖叫声自杂草丛中传来。第一声或许出于惊恐,第二声无疑出于疼痛。那正是徐凯的叫声。
我们恐慌地瞪大了眼睛。
“这······怎么办?”胡向喜吃惊的问。
“快!我们去救他!”机长大喊道。说完后他立马冲进草丛中。
我们几人见状也跟着跑进去。徐凯的尖叫声又从远处传来。杂草丛里的草长的很高,而且很茂密,阻挡了我们的视线。我们边跑边用手拨开前面的草丛,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我跑的不是最快的,除了胡向喜跟在我身后跑,其他人都跑在我的前面。我当时非常紧张,我用尽全力向前奔跑,一方面是因为我想救徐凯,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想落单。
徐凯的尖叫声持续不断的传来,听起来非常瘆人,难以想象徐凯正在遭受多大的痛苦。
我们疯狂跑了约二分钟后,跑在最前面的机长高高举起了右手臂,给我们一个手势。“停下!”他大喊一声。
我们停了下来,我跑的气喘吁吁。“怎么了?”我问。
“方向变了。”机长说。
他说的没错,叫声不再是从我们前方传来。
“是在那边。”张鹏指着我们右前方喊道。
“快!赶过去。”机长说。
于是我们又朝着右前方跑去。但跑了没多久,叫声传来的方向又改变了,我们又试着往别处找。徐凯的叫声越来越弱,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坚持到我们赶来的那一刻。到后来,那叫声像是从任何方向传来,我们彻底被弄得晕头转向。最后,徐凯的叫声消失了,我们停了下来。我跑的说不出话来,像是有一团火在喉咙里烧。
“累死我了······”胡向喜大口喘着气说。
顾大叔也跑的满脸通红,胸膛剧烈起伏。“到底是什么东西抓住了他?”他说。
“不管是什么抓住了他,我想都已经太迟了。”机长声音嘶哑的说。他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他的腋下有明显的两团汗渍。
“徐凯······他······他死了吗?”周乾的声音颤抖,他的脸绷紧、泛白。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这时才发现我的手臂上有好几道血痕,肯定是奔跑的时候被杂草划伤的。我看了看张鹏,他的脸上汗水涔涔,眼睛在圆脸上向外突出。他也看看我,然后对我摇摇头。
“我想······我们失去徐凯了。”我艰难的对周乾说。
周乾先是木然,然后一声哽咽自他喉间发出。他蹲了下来,眼里噙着泪水。“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哭着说。
我走过去拍拍周乾的肩膀:“很抱歉没能把他救回来。”
“好了,”机长叹了一口气说,“我们都为徐凯的死感到难过,但是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们得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们回去吧。”胡向喜说。
“回去?”我惊讶地说。
“对啊,这里不安全,有个东西会杀了我们的。”
“那我们就这样白跑一趟吗?”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