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上书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朱棣的策后诏书下达到徐府的时候,徐妙锦正倚在寒影楼前的栏杆上思量。她绵延的悲恸如望江水般滚滚不休。她年方五岁,父亲徐达逝世;未过几年,生母谢氏也因伤心抑郁而死;接着,她的二姐代王妃念锦病逝,哥哥徐增寿也因在“靖难之役”中为朱棣传送情报而为建文帝杀害。虽然他被追封为定国公,终是些虚名,担之又有何用?最令她伤心的,还是长姐孝仁文皇后思锦的薨逝。徐妙锦年幼失怙,自幼与徐达妾氏陈氏并不亲厚,多亏得长姐将她接去燕王府教养成*人。不想长姐皇后才做了思念,便溘然长逝。每每念及此处,她便觉了绞心断肠般的心痛。
朱棣的心腹太监李玉海宣读完圣旨后,高唱道:“谢恩领旨哪!”徐达的妾氏陈夫人率领阖府女眷仆役高呼谢恩。唯有徐妙锦不置一词,拂袖而去。李玉海高呼道:“徐四小姐!请接旨谢恩。”徐妙锦已竟自走得远了。李玉海又高呼道:“四小姐您不接旨,老奴这趟差使可如何向圣上交代哪!”徐妙锦方止步说:“请公公自去回禀圣上,我徐妙锦才疏学浅,无德无能,难堪国母大任。”李玉海闻言一惊,晓以利害道:“徐四小姐,您这不是为难老奴么?您若抗旨不遵守,圣上脸面无光,难免不牵连徐氏一族。”陈氏诸人闻言大为惶恐,纷纷上前劝说。徐妙锦向来清高,与陈氏等人疏远客气,并不理会她们,径自对李玉海说道:“我现在写封书信,交于公公,请公公带给圣上。公公可回去复命,明日金銮殿上,徐妙锦自去领死,以保我族人。”说罢转回房间,片刻不到,便已走出,将一封书信交到李玉海手上。李玉海只得接了书信,怏怏离去了。徐妙锦也不理会陈氏诸人,自回房去。
她掀开珠帘,心底蓦得涌上一个人的影子,仿佛多年不波的古井忽然间被重重投进了一块石子。那个人,青衫磊落、长身束立、清逸翩然、洒脱不羁,眼角眉梢藏不住尽是款款深情—只是这深情并非是为了她徐妙锦,而是为了西湖畔那个宛如烟柳的灵俏女子。那一年,那个男子的落拓身影成了她徐妙锦心中永恒的烙印。那一年,她才年方九岁—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二十几年未见,到得如今,那个青衫剑客与西湖畔的灵俏女子龙语萍该是携手山水笑傲江湖了吧。是夜,画角哀咽,冷雨敲窗,青灯照壁,蕉影徘徊,深闺清阁里有个女子一夜无眠。
而未过多久,南书房中,朱棣也正在读徐妙锦的上书。只见书信上字体隽永清逸,情词恳切,写到:
徐妙锦答永乐帝书
臣女生长华门,性甘淡泊。不羡禁苑深宫,钟鸣鼎食;愿去荒庵小院,青磬红鱼。不学园里夭桃,邀人欣赏;愿作山中小草,独自荣枯。听墙外秋虫,人嫌其凄切;睹窗前冷月,自觉清辉。盖人生境遇各殊,因之观赏异趣。矧臣女素耽寂静,处此幽旷清寂之境,隔绝荣华富贵之场,心胸顿觉朗然。
乃日昨阿兄遣使捧上谕来,臣女跪读之下,深感陛下哀怜臣女之至意,臣女诚万死莫赎也。伏思陛下以万乘之尊,宵旰勤劳,自宜求愉快身心之乐。幸外有台阁诸臣,袍笏跻跄;内有六宫嫔御,粉黛如云。而臣女一弱女子耳。才不足以辅佐万岁,德不足以母仪天下。既得失无裨于陛下,而实违臣女之素志。臣女之所未愿者,谅陛下亦未必强愿之也。
臣女愿为世外闲人,不作繁华之想。前经面奏,陛下犹能忆之也。伏乞陛下俯允所求,并乞从此弗以臣女为念,则尤为万幸耳。盖人喜夭桃秾李,我爱翠竹丹枫。从此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此余生。臣女前曾荷沐圣恩,万千眷注。伏恳再哀而怜之,以全臣女之志愿,则不胜衔感待命之至。
看罢,朱棣长叹一口气,问道:“她除了这书信,还有什么推诿说辞?”李玉海战战兢兢,跪下道:“四小姐还说,还说明天金銮殿上,她自来领死,以保全族人。”朱棣拍案而起,吼道:“好!联倒要看看她明天怎么个领死法!”
(二十)拒婚
第二日,金銮殿。朱棣凛然高距金銮宝座,踌躇满志而不可侵犯,文武重臣也两边排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当徐妙锦被带上来时,朱棣异常冷静地打量着这个拒绝做他皇后的女子。记得二十几年前,她还是一个垂髫幼女的时候,寄住在燕王府,视长姐若母,朱棣若父,日日承欢于膝前,欢声笑语。而今不意间竟已长成一个清冷美丽、聪颖高洁的女子了。但是由于她修身养性,又不涉情爱,看上去仿佛仍然二十许人,眉目间隐约有徐皇后年轻时候的模样。
徐妙锦盈然下拜,口称:“臣女有罪,辜负圣恩。特来领死,望圣上成全。”朱棣沉吟不语。当下有大臣见皇帝难堪,站出来指着徐妙锦道:“大胆徐妙锦,圣上念先孝仁文皇后之德垂怜于你,一番好意,你怎可拒绝?”徐妙锦并不回答,向朱棣冷然道:“圣上可还记得臣女之父与先嫡母张夫人是如何死的么?”朱棣闻言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