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台。wENxuEmI。cOM
背山面水,连缀臂使,这里是燕国吴王慕容垂的大营。
五胡各国,除了河西的张氏,各**队的主力,都是本族和近族的骑兵。他们勇悍、忠诚,却也嗜杀、无纪律,难於约束。兵行之处,便如过了一次洪水,遭了一场蝗虫。
可吴王驻兵在此已有10多日了,不常出门的乡民,甚至不知道邻近有大军驻扎。
想到这里,慕容令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笑容。
慕容令是吴王的世子,这次是他首次为将出征。
“你父王出兵,别人有三不能知:观其营,不能知兵数多少;观其色,不能知胜败如何;观其行止,不能知进退战守。”叔父慕容德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说起时,神色总是得意非常。
晚炊的梆声又响了,又是一天过去,想到这里,慕容令的心情立刻沈重起来。
已经在这里驻兵10多天了,既不能进,也不愿退。
如果仅仅是诏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可是邹虞幡是天子解兵之信物,见幡如见君,若再进兵,就是公然谋反了。
他想起自己在狱中的母亲段氏。不过和皇後拌了几句嘴,居然被人诬称行巫蛊而谋害至尊,还连累了吴王的臂助、典书令高弼,一同下狱受审。虽然听说他们坚执不招,虽然主上对吴王依旧任用,而且表面上依旧敬礼爱护,但想起当年争位更名之事,他的心里不觉涌起一丝寒意。
“撤吧,不然惧有庙堂之悔啊。”慕容德这样劝过慕容垂。
“山东一失,国家左右受敌,膏腴尽丧,如何立国?我绝不退兵!”慕容垂对这个同母弟弟向来尊重,这次却固执不从,只是连连飞奏陈情,请求允许进兵。
已经十多天了,进也不能进,退也不能退,将士们的举止神色,仍然不变。
但心里的忧虑,又有谁能知道?又有谁还能不知道呢?
夕阳西下,帐外天际,渐渐地红了一片。
远远忽然马蹄声骤,转瞬已卷过营门,卷入中军。
慕容令冲出帐外,只看见长长一路烟尘,心中不觉一惊:吴王的辕门,什麽时候容人如此驱驰无碍?莫非?……
号角声骤起,鼓声也咚咚大作起来,营外河上晚归的水鸟,被惊得纷纷四散飞起。
“聚将!”慕容令不及多想,抄起头盔扣在脑袋上,快步向中军大帐跑去。
吴王慕容垂立在大帐的中央,神色激动,不住地搓著手。他的身边,站著两个精疲力竭、气喘吁吁的信使。
众将一个个地进来,看见慕容垂的神色,不觉都是一愣。
吴王已是50开外的人了,而且早在他20岁的时候,即使至亲至近的人,也很少看见他过喜过怒,过欢过悲的样子,今天这是怎麽了。
看见众人来齐,慕容垂立即沈静下来,高高举起了右手。
“大司马印!”
大司马太原王慕容恪,在病榻上派专使送来了大司马印。
“努力疆场之事,朝廷之事,兄一人担当!”
说出慕容恪的传言时,慕容垂的眼角不觉湿润了。众将也激动地互相顾盼:如果燕国真的有一个能让皇上、文武将士和百姓都信任、都倚重的栋梁,这个人只能是太原王。
慕容垂转向两个来使:“回复大司马,慕容垂若辱使命,绝不复存天地之间。”
一个来使躬身答应,另一个却抢前一步:
“小弟慕容桓,愿追随吴王立功!”
慕容桓,鲜卑之鹰慕容翰的儿子。
慕容翰是自己的亲叔父,勇士中的勇士,统帅中的统帅。
为了不卷入手足间的自相残杀,他曾只身逃往外国,身居异域,却处处为谋画。先王慕容皝招他归国时,专门为他制了一张巨弓,他单骑引弓而立,3000追兵,竟无一人敢向前半步。
想起往事,慕容垂不觉叹了口气。他曾作为慕容翰的副将,以少胜多,无援深入,大破劲敌宇文氏,他曾在阵中亲眼目睹慕容翰手执长!,当先冲阵,於万马军中,刺杀号称北国第一勇将的涉夜干;他也记起了鲜卑雄鹰的末路:身受重伤的慕容翰为了伤势早日痊愈,每日在宅院中抱伤练习骑马,却被先王猜忌,逼令自杀。记得後来先王追悔,连派12使追回前诏,却再也挽不回勇士的生命。记得出殡之日,万人相送,亲随自杀相殉者竟有20几人……
军情紧迫,不容再回忆了。慕容垂急忙收慑心神,望著面前的慕容桓。面前的少年面目俊朗,身材高大,却只有十五六岁。
他的眼睛炯炯,仿佛当年慕容翰在注视著自己。
慕容垂心中一酸,正欲婉拒,慕容桓忽地跪倒,翻手抽出腰刀,横在自己颈上。
“吴王不允我战死沙场,小弟惟有血溅五步!”
慕容垂急忙拉起慕容桓,拍了拍他的肩膀,点了点头。
“拔营!”
拔营了。
没有呐喊,没有喧呼,但见对对黑旗,行行铁骑,次第向东方而去。
手握大司马印,慕容垂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忧色。
救兵如救火。
鲜卑人本就是马上的民族,爱惜马力,驰骋百里必缓辔,是连刚刚能爬上马背的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识。
但此时此刻,慕容垂和他的将士们已顾不上这些,为了提高速度,他们甚至把大旗纷纷卷起。
“来得及吗?我们耽误的时间太多了啊……”疾驰的颠簸让慕容垂无法深想下去。
“吴王~~~~~”
如风之疾,远远滚过来一团烟尘,几骑飞马驰到慕容垂马前,“扑”地倒了,马上的人滚鞍下马,口中气喘吁吁,却不住声地禀报著:
“山荏失守,贾太守力尽被俘!”
马前马後,千余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一声,疾行的人马,登时停了下来。
“不要停,缓缓行进!”慕容垂大声传令,声音平静而威严。
人马又行进了,卷起的大旗重又展开,近万骑兵,缓缓行来,连兵刃交碰的声音,都没有发出一声。
慕容垂的心里一点也不平静,贾坚是自己的好友,也是几个孩子的老师,在邺城时,他们常常并马出城,射猎比箭,他也曾很有兴趣地向这个渊博的老人请教中原的文物典籍、朝政得失。
更令人忧虑的是,山荏一失,山东危殆,立都河北的大燕膏腴丧尽,左右受敌,也许想退回和龙老家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这一切本来绝不会发生,决不该发生啊。
报马──慕容垂的舅舅兰建──已被扶上一匹新马,喘息稍定,慢慢叙述著细节。
“贾叟尽力了。”慕容垂叹息著。
“贾太守本是南朝人,会不会……”
“不会,绝不会。”慕容垂摇摇头,忽然问兰建:
“南军现如何举措?”
“山荏城残破不堪,无法屯住大军,现在荀羡、朱序屯兵广固城下,我守军兵力寡弱,婴城死守,南军一时不能得手,已分兵掠地,兵锋已及济南、淄川。”
“直援广固,小弟愿为前驱!”慕容桓急切地恳求著。
慕容垂的眼里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好,你且听令……”
广固城下。
攻围已有多日了,城中兵力虽然很少,但广固是当年曹嶷经营多年的大邑要塞,守城大将青州刺史慕容尘坚守不出,晋兵虽多,一时却无从得手。
荀羡不住地在大帐里转圈,久攻不下,士气已开始顿挫,粮草也有些接济不上了,他不得不硬著头皮,派将士四野掳掠,可是此地饥荒一片,哪里能掳掠到多少粮草!
朱序走进大帐:几天时间,他已略取了4县之地,沈劲一路进展更速,已略地至胶西,
荀羡登时高兴起来:“好,好,枝叶既尽,谅广固不能持久,我们也围上它几个月。”
朱序皱了皱眉:“我军深入太远,只恐後顾有忧啊。”
荀羡愣了一下,正要说些什麽,帐外已传来探马报事之声:
“燕军援军已近,西距广固不过百余里!”
荀羡不由地一震:“多少人马?”
“探不明实数,但烟尘滚滚,纵横十余里,料是大军,从旗号看,是燕人的征南将军吴王慕容垂所部。”
荀羡倒吸了一口冷气,在他任职襄阳时,曾多次和这位吴王打过交道,他的上司兼长辈郗鉴,对这个鲜卑人极为畏服。
“传令各部,解广固之围,据险立寨,速调沈将军等部回师,务须持重小心,不得随意与来敌浪战,待兵力聚齐,再择机决胜。”
一口气说完,他征询地看了朱序一眼,心里觉得自己的部署很适当。
朱序点了点头:这样的部署的确很周到稳健。荀羡一挥手,传令官转身去了。
大帐外,很好的太阳。
不知怎地,朱序隐隐觉得似乎有什麽不妥,却实在想不出哪里不妥。
他来到看押贾午的营帐。
贾午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身体却很虚弱。荀羡对他看管甚严,生活上却很照顾。
他和朱序已经很熟了,见他进来,笑了笑。
朱序屏退众人,把燕兵来援的事情大略说了一番。
贾午忽然笑了,摇了摇头,任凭朱序百般叩问,却一个字也不肯说,只是笑。
朱序忽然觉得,这个英俊少年的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分兵略地的诸路,平北将军陈佑、荡寇将军诸葛攸、高平太守刘庄,新任偏将军的沈劲都已集结到荀羡的新大营。
大营北距广固50里,南距燕援兵大营5里,面水被山,形势颇佳。
天色已黑,众将都聚於大帐前,松明环立,杯盘错杂。
荀羡对於现状还是很满意的,10多天了,援军始终不能北进一步,广固城中也什麽动静。
朱序却紧锁著双眉:这麽长时间,敌方的真正意图,自己一点都不清楚,再这样对峙下去,军心不免懒散。
众将最早的回来不过一两天,最晚的沈劲才1个多时辰,不知底细,虽然七嘴八舌,却也议不出什麽来。
“嗖~~~”
一声响箭划破夜空,营外忽然鼓噪喧哗起来。
众将都是一惊,纷纷跳起,性急的几个已经作势索马。
荀羡却安坐胡床,神色不变:
“各位将军不必惊惶,此时鲜卑人惯技,白日不出兵,每於黑夜出队诱我,我总以持重待之,必不中此奸计!“
众将稍稍心定,纷纷坐下,有几位还赞同地点了点头:黑夜出兵,小心无大错,的确是老成持重的用兵。
沈劲却没有坐,而是站在辕门口,凝视者远处呐喊的燕军。
对面影影绰绰,不知多少人马,但见灯火如线,阵列如蛇,时隐时现,时真时幻,铺满了好大一片地方。
沈劲忽然转身施礼:
“对阵多日,尚不知敌阵之厚薄,实在是很危险的事情,末将请令出营,一探敌方虚实!”
荀羡沈吟著,他承认沈劲说的不无道理。朱序也点了点头。
陈佑却撇了撇嘴:
“敌酋慕容垂素来用兵诡诈,此番前来,必是诱敌,沈将军立功心切,欲逞匹夫之勇,倘有疏虞,沈将军的威风丢得起,我堂堂大晋官兵的威风可丢不起!”
沈劲的脸登时涨的通红:作为反臣之子,对於这样的言语他向来难以容忍。
他正要发作,却见朱序正急切地向他使著眼神。他立即闷闷地坐了下去。
朱序是好意,身为嫌疑之身,顶撞上司官,实在不是很明智的作为。
荀羡看了他们一眼,打了个哈哈:
“诸君都是为了国事劳心,见地都好,都好!”
转过身来,他的口令中透满了威严:
“传令三军,紧守营寨要害,不得轻出!”
天又黑了。
晋营後的小山上。
朱序和沈劲并马而立,望著远出的燕营。
燕营帐篷重叠,门户森森,显得十分肃杀。
“吴王善兵,名不虚传啊!”
朱序长叹了一声,转身望著沈劲:
“我知道老弟的心迹,可是……人言可畏,老弟不得不谨言慎行啊!”
沈劲感激地看了朱序一眼:
“我何尝不知?只是寇情叵测,我军又孤悬敌後,实在令人忧虑啊!”
“呜~~~~~”鼓角大作,燕军又出队了。
晋营灯火通明,却连一点声息也没有,任凭燕人往来挑逗叫骂。
“有诈!”
观察良久,沈劲突然大喊了一声,周遭草木,俱是一惊。
朱序不及发问,紧紧抓住沈劲的双手,急切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