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燕军火光阵脚,绵延数里,应是大军,可是为何大军出动,营中灯火,既不减少,也不摇动?必然有诈!”
朱序一惊:“虚兵?那麽敌人必有他谋……”
话还没说完,但见沈劲猛一鞭马,疾驰奔大营而去。
朱序不及多想,匆忙追了下去。
“元帅已安歇了,并传令各位依计坚守,不得有误。”
中军已转身走了,沈劲还呆呆地立在大帐前,搓著手,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他狠狠跺一跺脚,飞马直奔自己本部营垒。
朱序快马赶来,远远呼叫著他的名字:“快回来,从长计议……”
沈劲头也不回,转瞬不见踪影。
朱序望望沈劲的去路,又望望中军大帐紧闭的帐门,踌躇著不知该做什麽。
营外忽然传出一阵脚步声,急望过去,但见旌旗一簇,沈劲的500刀厝兵已经出队。
朱序再不犹豫,分开门口的卫护,闯进中军大帐。
500刀厝,都是吴中山越子弟,他们都不著头盔,只是穿青袍,著两当甲,脚穿草鞋,左手执白板厝,右手仗环首刀。沈劲独乘一匹青马,冲在最前面。
燕兵的游骑是一个个几十人的小队,或纵队,或梯队,游走往还,一刻不歇,晋兵很快就遇上了第一队。
沈劲一挥手,板厝兵忽地一伏地,就势滚过阵去,板厝遮身,环首刀乱砍马足。
燕兵久不遇敌,仓促迎战,居然不知所措,不过转瞬之间,几十匹马,几十名骑兵,俱已伏尸血泊之中。
板厝兵手扬刀厝,一齐发了声喊。
沈劲没有喊,手中长!一指,500刀厝,一齐向敌阵深处卷去。
燕军阵中,传令的灯笼已在急促地晃动,鼓角齐鸣,一队队散骑,渐渐向垓心聚拢。
沈劲浑如不见不闻,催动部下,直冲对方阵门。
步骑交兵,晋兵虽少,居然稍占了些上风。
燕人灯旗晃动,忽然队形一收,疾卷而退。
刀厝兵杀得性起,便欲追赶,沈劲急忙连声大喝:
“收队收队!”步兵战骑兵,逐北不能过3里,否则敌骑往来牵制,步兵必然疲惫崩溃。
燕骑退出两箭之地,不见追兵,居然一声呐喊,又兜转冲来。
刀厝兵队伍严整,一步不退,燕骑冲突几番不得入,呼哨一声,又退出一箭地。猛地转马回身,箭如飞蝗,倾泻而来。
沈劲大喝一声,手中长!舞动,全无半点空隙,身後兵卒,已把板厝连成一堵长墙。
身後的晋营,忽然传来一阵鼓声。晋军大队出动了。
燕军的箭忽然停了,绣旗飘飘,一员小将拍马舞刀,来到阵前。
沈劲暗自懊恼:可惜部下没有一个弩手。他一催马,扬!直取那员小将。
那小将圈马避开,忽然一笑:
“阁下的确不凡,可惜晚了。”
他扬刀一挥,燕骑队队,呼啸扬尘而去。
沈劲心中一震,手中长!,!头已呛然触在地上,撞出几星火花。
荀羡似乎还没睡醒,本来他对於沈劲违令出击甚是气恼,看见己方得胜,却不禁眉开眼笑起来。
沈劲却神色凝重,心事重重。
朱序和军中几位老将的脸色也阴沈得很:刚才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许多燕人的马前马後,都挂著好几个灯笼,还有的燕骑肩横长!,长!两端,也是各悬灯笼。
这支燕军,最多不过1000多人。
那麽,燕人的主力在哪里?他们在干什麽?他们要干什麽?
这片地方如今已没有那麽多水,也没有那麽多芦苇了,北五湖,南四湖,渐渐成了当地父老们嘴边咀嚼不完的回味,搬演不尽的戏文。
但在当时,巨野泽,梁山泺,却是茫茫苍苍,无边无垠。
大队燕骑穿行在芦苇荡中,虽然尽可能地不发出声息,却早已惊起半湖水鸟,一滩鸥鹭。
虽然战事无常,此处已无人烟,但毕竟已深入敌後。慕容令还是第一次身临如此境地,握刀柄的手不觉汗湿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的大队望不可及;目光移近,却见久历战阵的部下们一个个面无表情,按部就班地疾行。他深深吸了口气,挺了挺胸膛。
“前方,晋军粮台!”探报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心中的狂喜。
慕容令精神一振,刷地掣出双刀,却又顿了顿,环视了一下周围的部下。
部下们已停了脚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
他尽量压抑住激动,一字一顿地传令:
“全体出击!山东成败得失,在此一举!”
数里外的一处高地,慕容垂的中军就驻节於此。
参军高泰神色凝重,不时企足眺望,慕容德手握马鞭,焦急地来回走著。
慕容垂却倚在胡床上,神态悠闲,闭目养神。
慕容德看看兄长,欲言又止,慕容垂眼睛不睁,却突然开口了:
“不必担心慕容桓的虚兵,此子颇有其父之风,必能不辱使命。至於令儿一路……”
“火!火!”高泰突然大声呼喊起来,远远近近,几千燕军,欢呼之声,洋溢湖面,久久不息。
慕容垂腾地跳起,一脚踢飞胡床,飞身上马,鞭梢指处,人如水,马如流,喊杀之声,刹那间席卷东去。
金乡城。
河上的粮船都已凿沈,粮囤也在熊熊燃烧,城里城外,已遍布燕军的黑旗。
慕容垂立在城头,听著各路将佐的回报:自巨野到下邳,数百里粮河,陡门纤道,均已捣毁,夹岸晋人所有粮台驿站,都已摧破焚烧。
“水道断绝,晋人没有几个月别想大规模北援,荀羡的几万人恐怕要饿饭了。”慕容德捋著胡子,微笑著说道。
高泰却长叹一声:
“可惜这些粮食,百姓饥荒,已多日了啊!”
慕容垂沈吟半晌,忽然大声传令:
“传令各部,发榜谕告百姓,准予手挑力担,拿取余粮,不得车载船取!”
转过头来,向高泰笑了笑:
“这些百姓们很快会把这里的消息大事渲染,传到荀羡耳朵里的。”
泰山,晋军大营。
那支来援的燕骑人数不多,却倚仗马力,往来骚扰,沾不上、打不著,甩不开。
可恨的是,近来广固城里的慕容尘也日渐嚣张起来,他的司马悦明常常从城上缒下,或从地道潜出,溜到晋营尽处,不痛不痒地骚扰一番。
这都不要紧。
但粮草已渐渐尽了,山东饥荒已久,野无所掠,军心开始浮动起来。
天色初明。
大帐中,荀羡和几位将佐一脸疲态地坐著。昨夜慕容桓和悦明在营外击鼓呐喊,忽来忽去,骚扰了一宿,大家都没能安枕。
早饭端上,却不过几块糙饼,几碗薄粥。
荀羡皱著眉头:
“如何接应如此不济?”
朱序也忧心忡忡:“慕容垂大军既然不在此处,必有……”
话音未尽,探报已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慕容、慕容垂袭破金乡,断粮河数百里,散粮於众,焚毁粮船河工,我援军郗昙大人阻於路途,不能北进!”
伧琅数声,几只粥碗跌落在地上。
“撤兵吧,无粮无援,如何能够持久?”陈佑急切地言道。
荀羡望了望朱序,朱序也望了望荀羡:军心浮动,撤兵撤得不好,便会一溃千里啊。
广固城里,对岸山中,忽然传来燕人阵阵欢呼喧嚣之声,久久不息。
“在下愿以本部断後,请各位大人先行!”沈劲突然站了起来,声音坚定沈著。
荀羡感激地看著沈劲,却不知该说些什麽,只是使劲点头;众将纷纷起立致礼,就连陈佑也走了过去,用力拍了拍沈劲的肩头。
朱序解下佩刀,双手捧过:“将军保重!”
大岘。
这里是齐鲁和淮南间的门户,也是南北用兵的必争之地,两山夹耸,一道蜿蜒。
荀羡立马山口,长长叹了一声。
当初他率兵北上,冲过大岘时,竟未遇一兵一卒,因为西边的河道,已经把晋军的大队运到了大岘的侧後。
可如今,他的全军,几万疲惫饥饿之师,却不得不全体跋涉这险恶的童岭秃山,来寻一条南归的生路。
“前军已过隘口,并无敌踪。”
荀羡稍稍心定:“传令三军,险地不可久留,全速通过!”他一夹马,自己身先士卒,率先全速通过了。
前面没有敌踪,听到这一消息的晋军将士心情登时放松了许多,也不顾行列部伍,纷纷狂奔起来。
朱序站在道边,神色黯然,想喊叫几声,却不知该喊些什麽。
“请让我北返,可以吗?”说话的是贾午。
“你本是晋人,何必……”朱序叹息著。
“父亲葬於此,我怎能……?”
朱序鼻中一酸,挥了挥手,贾午一拨马,向北驰去,瞬息不见。
朱序不及伤感,就被奔涌而行的人马卷向南行。
晋军的十分之六七,已通过了大岘隘口,部伍错杂,纵横数里。
刘庄看见朱序,勒住了马:
“朱大人,如此行军,恐有不妥啊!”
朱序点了点头。他四下望去,却寻不见荀羡的帅纛。
猛然间,鼓声动地,杀声震天。左右两侧,已滚来队队燕骑,簇簇黑旗。
晋军惊呼著,忙乱著,奔跑著,呼号著,可是部伍已乱,阵势已散,军心已堕。
大岘之南,一望平川,近万铁骑,横冲直突,几万措手不及的晋军步卒,打不了,逃不远,血光哭喊,弥漫一片。
刘庄和朱序拼命聚拢了几十人,刚刚结成阵势,被燕骑往来冲突,又一下子溃散了。刘庄身中数刀落马,很快被马蹄声和喊杀声吞没了。
朱序拼命向南冲去,马臀上接连中了几箭,越跑越慢,终於吃疼不过,扑的倒在地上。
他挣扎著坐起,呼喊著身边匆匆跑过的晋兵溃卒,却没有人停下,甚至没有人放慢脚步看他一眼。
燕骑又近了,朱序长叹一声,拔出了匕首。
远远地绿旗飘漾,忽然冲过一队晋军,不过几百人,板厝横刀,正是沈劲的後队。
他们走得并不快,阵势却丝毫不乱,箭羽过处,不时有人倒地,其余的人,却浑如不见,不疾不徐地继续南行。燕骑远远地打圈盘旋,叫骂放箭,却并不敢深追近逼。
“将军救我!”朱序眼中,登时绽开一线生机。
晋军败了。
兵戈遍弃,尸积如山,燕人战後收焚晋军丢弃的旗帜,火光竟日不绝。
山东千里之地,数十城池,兵不血刃,都已易手於燕国。
山荏城。
慕容垂来到城前时,城门已然大开,一个虚弱的少年人端坐在城头,手里高擎一面黑旗。
贾午。
城头。
慕容垂拉著贾午的手,神色悲哀:“午贤侄,小王晚来,致令令尊……”
贾午神色肃然:“家父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泰山一郡,终於完璧归国,家父在天之灵,也当瞑目了。”
顿了一顿,他又说道:
“殿下,自今之後,小侄改名贾活,存活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