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浸在这暖洋洋醉醺醺的空气里,谁能醒来,谁又情愿醒来呢?
“杀呀~~”
灵台下忽然杀声四起,喝骂声,脚步声,刀剑碰撞声,响作一片。夷皋猛一激灵,酒一下子醒了大半:
“大、大夫”
赵穿长身而起,掣剑在手:
“主公勿忧,待臣看来。”
他走到台边,大声呼喝,仗剑指麾,身手颇为潇洒,夷皋简直看得痴了。
不过片刻功夫,台下的喧嘈渐渐平息了。
“宫甲有人谋反,臣麾下已将反贼尽数擒获了!”
赵穿回转身来,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意。
夷皋忽然觉得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他站起身,满满筛了一盏酒,双手捧着,大步走向赵穿。
列炬熊熊,炭火融融,赵穿脸上的笑容也被熊熊火炬映得分外灿烂,但见他白袍胜雪,衣袂飘飘,手中剑凝如碧水,说不出的潇洒倜傥。
夷皋还不满二十,虽不算聪明,也不算太笨;虽不算勤政,也不算太懒,但长到这么大,他还没有真正尊敬过谁。
但此时此刻,他的心中一下子溢满了尊敬之意,他走近赵穿,脸色郑重,双手捧盏,高高举过了头顶。
赵穿笑着迎上来,忽地一抬手,那凝如碧水的剑,已穿透夷皋的前胸。
“当啷~”
夷皋就这么圆睁着双眼,高举着双手,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灵台上,甚至连喊都来不及喊出半声来。
在他生命消逝的最后刹那,他的眼睛里,仍充满了赵穿尚未收敛的笑意。
天亮了。
灵台上的血迹已经擦干,夷皋的尸体被用雪狐皮包裹着,放在了一角。
赵穿全身结束,按剑站在台上;赵盾一身墨衣(晋自襄公,以黑衣为丧服),正跪在夷皋尸侧,抚尸恸哭。
他本没有出境,得到赵穿的飞报旋即驰返,甫一下车登台,便开始嚎啕,到这会儿已哭了好几个时辰了。
台边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士会等几个卿大夫,引着一位公子,一言不发地抢上台来。
赵家兄弟一眼认出,那位公子却是公子黑臀,夷皋既薨,论谱系,论血缘,论情理,他都是最适合的继位人选。
公子黑臀出仕于周,远在洛阳,照理说,该有三四天的路程罢?
一行人登台立定,众人相顾,均是默无一言。
忽听脚步声骤,屠岸贾满脸汗水,连滚带爬地跑上台来:
“公子驾临,老臣有失迎讶,有失”
他走到夷皋尸前,脸色骤变:
“昏君,死且晚矣!”
说着,举足欲踢,却被士会一把拉住。
黑臀缓步出列,转身面对着众人,脸上竟没半丝喜怒之色:
“此虽昏暴,犹是一国之主,若葬不成礼,窃恐诸侯非议。”
他陡地眉毛一瞬,目光如电扫过:
“相国奔未及境,司寇病体又痊,实是晋国之幸啊。”
此话甫出,赵盾,屠岸贾,都不由全身一凛。
左史,右史,不知何时,已怀抱竹简、手执笔削,面无表情地侍立在黑臀左右。
丧具初毕,百事待兴。
屠岸贾和赵盾并肩走出宫门,竟不约而同长吁了一口气。
“相国慢行,下官先走一步了。”
屠岸贾忙不迭地登车,倒也没忘了回头对赵盾拱手为礼,谦恭地笑了笑。
“兄长,屠岸贾终为后患,如今新君未立,不如”
赵穿匆匆步出宫门,见屠岸贾走远,一把拉住了赵盾的袍袖。
赵盾望着赵穿热切的脸庞,半晌,摇摇头。
赵穿失望地松开袍袖,朝地上猛啐一口,一跺脚,恨恨地走了。
赵盾望着族弟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
“你以为杀了他就没后患了么?唉”
人散了。就连夷皋那雪狐皮包裹的尸体,也已被吹吹打打地搬到了别处,惟有孤零零一座灵台,默默饮着凛冽的朔风。
雪花飘起,渐渐地大了,这是新绛城今年的头场雪罢?
那头小猎犬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百无聊赖地在台上兜了几圈,摇摇尾巴,走了。
朔风猎猎,雪花纷纷,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把小狗印在雪地上的爪印抹净,只给这寂寞灵台之上,留下白茫茫的一片天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