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边挖边哭,忽然手指猛得一痛,抽出手来一看,食指被锋利石子刮了个大口子,血流如注。他眼光一动,看到食指根上的一道伤疤,猛然间脑海中如激流怒涛翻滚,闪电惊雷烧灼,想起了母亲在世时的情景。
钱塘江畔,寒风料峭,遍地枯草,田亩纵横,屋舍参差,炊烟袅袅。正是牛家村,村外破屋两间,正是杨过的家。杨过刚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在屋外站着马步,手上倒拿着根粗树枝耍来耍去。屋里传来妈妈的声音:“叫你好好扎马步,老是魂不守舍的,不动就要难受,等等不给你饭吃!”杨过马上把树枝扔在脚边,道:“才没有哩,我都一动都没动。”过了一会,又喊:“妈,还没煮好饭么?脚都酸咯!”又过了片刻,听妈妈喊道:“好了,回来吃饭了,吃完教你写字。”
破屋外间灶头上冒着热气,桌子上放着两碗疙瘩汤,一盘清炒白菜。杨过手在衣襟上擦擦,坐在桌前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妈妈把衣服下摆掖起来,坐在他旁边,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道:“先吃点菜,疙瘩汤凉得慢,别烫着。”
吃完饭,杨过帮妈妈收拾了碗筷,妈妈擦擦桌子,拿块青布铺开放在桌上。又拿出一支毛笔,笔毛倒是秃了一半,用清水蘸了蘸,在青布上写了个杨字,对杨过道:“念,杨,就是你的名字。”
恍恍惚惚中,杨过置身在村中,和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孩在一起,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在一起玩,忽然一个胖大小孩说:“我们不要和没爹的野种玩,滚吧你!”
杨过想喊:“我不是没爹的野种,我爹叫杨康,是大金国的王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站在场中的自己,却喊不出来,反而和那个胖大小孩厮打在一起。那胖大小孩比杨过年岁大一点,却高半个头,力气比杨过大很多,可杨过自小和妈妈练武,拳脚凌厉,几拳就把那胖大小孩打翻在地,鼻青眼肿。那胖大小孩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等我爹来收拾你这野种!”
杨过得意洋洋回到家里,不敢和妈妈说了打架,只说身上灰土是在地上摔倒,照旧练功写字,到了傍晚,却见那胖大小孩带着父亲,原来是村中卖猪肉的富户,引着五六个汉子,手里拿着木棍钢叉,气势汹汹而来。杨过很是害怕,躲到屋内,不敢出来,却是妈妈出外回话。
不久外面人声吵嚷,杨过好奇,躲到门口一看,那几个人竟然与妈妈打了起来。妈妈一向隐忍,从不与人吵架,却不知为何竟然会抛头露面,与这几条大汉打架。妈妈身手敏捷,拳脚精妙,打得那几个汉子东倒西歪,杨过心中大乐,走了出来大喊:“你们几个窝囊废,我妈妈一个就打你们一大群!”
哪知一条大汉忽然从后面一拳将自己打翻在地,将把柴刀架在自己颈上,大叫道:“兀那小娘子,还不束手就擒?信不信老子一刀杀了你儿子!”
妈妈回头一看杨过,脸色大变。这一瞥眼间,杨过竟看到妈妈脸上两行泪痕,正自不解,一个大汉一棍打在妈妈肩头,妈妈一抖,跌倒在地,立时过来两个大汉,一人抓住她一条臂膀,那富户哈哈大笑,一脚踢在妈妈小腹,妈妈顿时委顿不起。杨过大喊:“不要打我妈妈,要打就打我吧!”
那富户看了杨过一眼,嘴角边却只是一笑,朝破屋一扬手,那两条大汉便押着妈妈走了进去,富户哈哈大笑,拉开衣襟,也走了进去。旦夕之间,屋里传出妈妈惊恐的喊叫声:“不要碰我,不要...!”一声耳光想过,妈妈声音顿时断了。
杨过再也忍不住胸中怒火,眼中流泪,大喊一声:“你们不许欺负我妈妈!”左手抓住颈中柴刀向外一推,右手反手撩出,恰好打在背后那人裤裆中,就势抓住那人阴囊,用尽吃奶的劲大力一抓,那人眼珠突出,喉咙里“呵”的一声,就地倒下缩成一团。杨过手抓柴刀,那人随手一拉,在杨过左手四根手指上拉了一个口子,所幸柴刀又锈又钝,殊不锋利,否则只怕四根手指立断,伤口颇深,血流如注,杨过却不觉如何疼痛,一头冲进小屋。
哪知一个大汉早见杨过冲了进来,手起棍落,正砸在杨过顶心。打得杨过头痛欲裂,眼冒金星,天旋地转,头皮到前额湿热,一片红色就此遮蔽了双眼,四肢似乎都不属自己,歪歪斜斜的倒下。耳际听到的只有粗壮的吼叫,裂帛的嘶声,急促的喘息,妈妈的哭号,和呜呜耳鸣之声。
杨过口干舌燥,只有一个声音在胸腔中无声的吼叫:“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把你们全部都杀了!一个都不剩!把这世上的人全部都杀了!”
眼前接着变成一片黑暗,就此浑浑噩噩,好像在泥潭中沉没,越陷越深,周围的泥浆全是血腥味,从自己的眼耳口鼻,甚至全身每个毛孔挤压进来。努力睁开眼睛看下去,下面是一团吡剥作响的烈火,妈妈静静的躺在中间,一点一点被火焰包围,衣服,头发,皮肤上全是烈焰,眼睁睁变得焦黑。而自己也正一点一点向火焰垓心坠落,浑身剧痛,自己拼命挣扎,希望抓到哪怕一条蛛丝,从这地狱中攀上,但什么都抓不到,只有意识一点一点远离,又仿佛自己浮在空中,看着另一个自己越陷越深,直到最后一点光也消失。
良久良久,刺眼的阳光从眼缝中漏进,杨过微微睁开眼睛,春光明媚,暖风拂面。一片粉红的花瓣飘落在眼睛上,杨过急忙爬起,环顾四周,自己站在个小山坡上,桃花满天,碧波清响,海天一色,美如仙境,不由得看得痴了。
花丛中忽然走出一个身着绿衫,肤似玉雪,眉目如画的小女孩,对他嫣然一笑,说道:“你去摘些花儿,编了花冠给我戴!”
杨过忽然惊觉醒来,却见耶律齐,郭芙两人蹲在自己旁边,表情十分关切。
郭芙有点难为情道:“杨大哥,很疼么?”
杨过:“啊?”
郭芙道:“看你手指受伤出血,你哭得特别伤心,几乎背过气去了。我和齐哥都很是担心,又不知如何是好,齐哥刚给你手点了穴止了血,可你越哭越厉害,我还道齐哥点错了穴,可看着又不像。”
耶律齐脸色略窘,干咳一声,挠了挠头,想岔开话题,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过本来脸上泪水泥污,这时又多了一层红色,直到颈后,一时语塞,只能抽泣,很是尴尬,将手指在衣襟上抹了一抹,道:“我是偶然想起母亲的事情,一时情切,不觉就哭了出来。”稍顿,又补道:“伤口不疼的,不太疼。”
郭芙稍才安心,道:“那还好。”
杨过适才痛哭良久,三人蹲得都有些脚麻,站起身来稍事活动。
郭芙想了想,道:“叔母的命真的是挺好。”
杨过一听,心头大怒,强忍住不发作,沉声道:“何以见得?”
郭芙道:“我听妈说过,叔父虽然人品,有点那个,不同于宋人,可对叔母倒是极好的。”
父亲生前之事,杨过虽已从多人处听来,母亲之事却从未听说,见郭芙居然知道自己母亲之事,火气全消,急忙问道:“真的吗,你快同我讲讲。”
郭芙道:“听说叔父与叔母是比武招亲,叔父本来无意,只存轻薄,但时间久了,虽未成亲,却两相有情,这也罢了。叔父结交损友,有个什么...唉反正就是有个坏蛋啦,居然教叔父对叔母下药,叔父坚持不肯,这点上连我妈都觉得叔父做得很对。”
杨过听了脸上又是一红,心想好险,爹你要是当时没把持住,让儿子今天可在芙妹面前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郭芙哪看到杨过脸色,道:“妈跟我说,西毒欧阳锋的侄儿欧阳克,想要轻薄叔母,叔父本要笼络欧阳锋,武功也不及欧阳克,却使诈杀了欧阳克,方才保住了叔母清白。”
杨过一听,浑身一震,道:“义父的侄儿是被我爹杀的?”
杨过一生亲人极少,对欧阳锋这个义父是倾心敬爱,万没想到竟然与自己父亲有恁大的纠葛,心下不禁剧阵。
郭芙道:“是啊,我爹娘重伤,当时正在密室疗伤,不能出去相救,原以为叔母就要糟糕,哪知道叔父居然机智胆大,令我父亲很是欣慰。”
杨过心下自然也是欣慰,忙道:“我义父那么厉害,难道我爹不怕他来报仇吗?”
郭芙道:“唉,说来也是轮回报应,当日铁枪庙中,叔父就因当着欧阳锋的面被说破这件事,中了欧阳锋的毒而死。”
杨过浑身剧阵,颤声道:“不是郭伯母杀死我父亲?”
郭芙道:“我妈才没有伤你爹呢,当时场上全是你爹那边的人,西毒欧阳锋也在场,我妈就一个人,哪敢出手?倒是你爹一掌拍到我妈身上,被软猬甲刺伤,居然正是被欧阳锋毒杀的四师祖拍过之处,你爹便就中了毒了,欧阳锋冷眼相瞧,不给解药,说是被他杀的也不为过。”
郭芙听杨过说及母亲杀了他父亲,心下不喜,便不再称叔父,改口叫“你爹”,杨过此时方寸大乱,哪里能顾到此节,只是浑身哆嗦,心中大是宽慰,却又甚感纠结。当日铁枪庙中审问沙通天一伙,终于得知乃父行止不端,日后黄蓉待己殊多防范皆出此理,虽明此节,然则父亲终究死于黄蓉之手,自己每见黄蓉,总有几分不快,多话一句都不愿说,却没想到,竟是父亲作法自毙,从此真可以父母之礼敬郭靖夫妇,心下快慰。但父亲之死,又是义父见死不救,他心中原本爱极欧阳锋,远比父亲在他心中高大,今日得知父亲的一番志向,却又大不相同,这一时竟又不知该爱该恨。
郭芙又道:“你爹虽然身为金国王爷,对叔母却用情颇深,致死不渝,这一点上却又难能可贵。叔母十几年后还想葬在一起,想来心中用情也是极深的。”
又道:“叔母虽年轻寡居,却又生下了你,一手拉扯到大,真个含辛茹苦。虽然早逝,倘若知道你今日武功绝强,又建不世功业,真个九泉之下,也能瞑目。想人生百年,终有一死,空活百岁,却无子女承欢膝下,又或子女不肖,抛家舍业,那才是遗憾。父母一世,能见子女长成,便不是人中龙凤,只要平平安安,也能含笑了。”言必,却甚是不乐。
杨过这时心中,便如风光霁月。想到父母历尽磨难,今日终于能合葬一处,在地下看到自己成就功业,父亲虽然至死为金国效力,可蒙古又是灭金凶手,自己亲手为金宋两国报仇,父母必然喜不自胜,顿时觉得心情无限美好,胸中溢满英雄豪气。
杨过挖好墓穴,把母亲木匣放进里面,将土填好,埋作一个小丘,又在丘上压了几块石头。从马上拿下个稍小的木板牌位,上书“先妣杨门穆氏念慈之墓,不肖子杨过泣血百拜谨立”,立在坟前,将供果三牲摆好,又拜了几拜,烧了些纸钱,方算了了这一桩心愿。
郭芙虽不喜杨康,但对穆念慈却颇有好感,加上眼见杨过哭泣伤心,也颇为难受。她当初误伤杨过右臂,又伤杨龙两人,嘴上虽然不肯认错,心中究竟不安,年岁渐长,骄气消磨,心思虽依旧单纯莽撞,心地却颇善良多感,这件心事便越加令她不安。
要她亲口对杨过认错讨情,那是下辈子也绝无可能,此时却心机一动,也跪在穆念慈墓前,磕了个头,双手合十作揖,小声道:“穆家叔母,你儿子虽然也受苦不少,好歹练成一身绝世武功,又打死蒙古大汗,现今天下人一提起杨家都要撬大拇哥,总算扬眉吐气,终究你地下有知,也该开心了。咱们两家几世渊源,我爹娘也常念着你们两位,纵然小辈们有些误会,也都是过去的事,晚辈给叔母磕个头谢过了。等杨大哥的儿子出世了,咱们带着他再来给祖父祖母好生瞧瞧。”
也是郭芙脸皮甚厚,过去种种恩怨,对穆念慈磕个头就算赔了,偷眼余光看下杨过,见他脸色很是高兴,顿感心中一块大石放下,心想我赔罪都赔过了,你将来倘若又拿这等事来找我说,可就是你小肚鸡肠了,再说你是大侠高义,怎能揪住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不放。又想爹这么多年跟自己稍有不开心,就恨恨的拿断臂这件事来说事,动辄说要砍自己胳膊还给杨过,这次回去总算可以跟爹娘汇报,已经向穆家叔母赔罪了,穆家叔母人很好也没跟自己计较,若实在要赔,就赔条鸡腿给穆家叔母灵前就是了,可惜早上吃鸡没有留条腿带过来,下次再说吧!
念毕,郭芙站起身,笑面如花,对杨过道:“杨大哥,我给叔母也磕头祁福了哦。”
杨过都听在耳里,觉得甚是中听,也满脸带笑,连连点头:“多谢芙妹了,我娘要是能听到也必定是高兴的。”
郭芙心想,杨康这个叔父虽然娘颇不喜欢,终究死了这么多年,人死为大。况且他死之时,自己尚未出世,也未受过他的害,听齐哥说起来,倒还有些景仰。再说要不是他留下个儿子,救了齐哥,只怕自己早和齐哥阴阳永隔,现时已然守了寡,索性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给这杨康也拜拜吧。杨过屡次救自己,倒一时没想起来。
就到杨康墓前,作揖道:“叔父地下有灵,见到儿子这般英雄,也该含笑了。”
耶律齐与杨穆二人关系较远,拜不着,在各自墓前拱手默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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