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再对比如今人人喊打的局面。焦芳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一任浑浊的泪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流淌。
焦芳发泄了一番,总算是稍微安静下来了。此时坐在牛车上,焦芳心绪烦乱,思前想后,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旋转着一个人影,反反复复都是齐王朱厚炜,在他看来,正是齐王搞的廉政公署,才使他落得今日的下场。
钱铁案发后,受到牵连的焦芳感觉自己很冤,虽然他收受过钱铁的礼物,只不过是一些山货土仪之类的特产,并没收受过大笔的钱财。这并非他如何的清廉,他也爱财,但更想仕途光明,确实没必要收受贿赂。
焦芳本就出生在官宦之家,从小就锦衣玉食,生活富足。而朝廷现在的俸禄之高,都快赶上宋朝最富裕时候的待遇了,他没必要贪污受贿,也可以过上很富足的日子。在这个时空,朱厚照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大方的大明皇帝,比他那抠门的老祖宗朱元璋,那真是强得太多了。不可同日而语!
从正德二年开始,监国大王朱厚炜奉旨正式定制禄令,消息被证实后,整个大明官场欢歌笑语,因为人人都知道齐王向来就大方,大家有好日子过。
果不其然,齐王的大方出乎人的想象,他直接拿宋朝时官员俸禄做参照,制定了大明新的禄令。譬如《正德大明禄令》规定:阁臣、尚书每月人奉料八百银元,衣料二十匹,冬棉二百两。每月禄粟各百石等。这些全部折为现银,林林种种加起来每个月二干四百银元。
《大明禄令》还规定:为了防止以权谋私,外任官员不能携带家眷赴任,而家人赡养费则由官府财政供应米,面,肉等,每个月还有补贴领取。可见如今大明这待遇多高啊!不可谓不优渥。
如果对比后世换算一下,以目前大明官方一百个铜元折一块银元计算,太平时期米价,是一石米八十至一百铜元,一块银元基本上可买一石或一石多大米,以明制一石相当于七十公斤算,一块银元价值相当于后世人民币四百到五百元,可以说购买力很强。
举个例子,一个七品小县令每月正俸禄(相当于底薪)是四十八块银元,等于人民币两万五至两万八千元人民币,这意味着他的年薪就是三十多万元,这还不包括县令所配备的车辆和相关的仆役费用,而且县令属于外放,朝廷每年还给外放官员的直系家眷发放补贴。七七八八加起来,每年的收入差不多五六十万,妥妥的是金领阶层。
齐王两年前还推出公务员购房公积金政策,每月只要扣除少量的薪资,就可以用很低的价格购买到功能齐全城市别墅,焦芳曾前去参观过,那别墅里面装有电灯电话收音机、煤气炉自来水到家,住进去不要太爽!
就拿焦芳来说,作为朝廷一品大员,不算补贴,他每年的纯收入超过了两百万人民币,那就是四千块银元,加上各种名目的补贴,实际收入超过一万五千银元,放在后世,那就是六七百万人民币。
可见正德皇帝对官员有多优厚,虽然这也是从登莱那里学来的,但你也要正德皇帝愿意呀!你要是让朱元璋这么花钱,他肯定会砍了你的脑袋,甚至会剥皮抽筋,太尼玛奢侈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与国情有关,根本的原因还是国家越来越富了,不客气的讲究是尼玛太富了!
大明每年光是海贸海关收入都是上亿银元,这搁以前想都不敢想。从朱元璋开始到弘治皇帝,任何时期十年的财政收入总和,都没有现在一年的海关收入高。还不要说没算那些盐税,商业税的收入。如今的大明农业税都变成了三十税一,成了可有可无的收入。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主要就是靠农业税维持一个国家的运行,而从正德时代开始,农业税在国家财政收入中的比例越来越低。这就是工业化和商业化带来的巨大好处,国家的经济已经成功的转型。当然,这和弘治皇帝十年打的基础脱不开关系,只不过成果都被朱厚照享受到了。
从弘治年间开始,焦芳进入内阁后,其实是起到了积极作用的。因为他不管什么情况下,都紧跟着齐王的指挥棒转,还竭尽全力为新学站台,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说明焦芳这家伙还是很有战略眼光的,原时空他就一直身居高位,不管风吹雨打都归然不动,没有两把刷子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这也说明他很有政治头脑,早在弘治年间,就已经看出了改革是大明的大势所趋,新学代表着未来。
不出焦芳当初所料,这些年来,鼓吹程朱理学的人声音小了很多,追随的人也越来越少,那些个教授程朱理学的书院早就关门大吉,剩下来坚持的几家书院可以说是门可罗雀,基本上招不到学生,只能够自娱自乐了!
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不管是哪个时空的世人都很现实,既然做官有这么大的好处,而新学又是进入仕途的敲门砖,那些个读书人又不傻,谁会还会一根筋死抱着程朱理学不放?能当饭吃不!
别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如果是上万斗,谁又能经受住这种诱惑?除了极个别的榆木脑袋不开窍,大部分读书人早特么的改换门庭,自诩为新学门徒了,整日里“科学科学”的成了这帮人的口头禅。
以上种种可见,本时空的焦芳真没必要去贪那些小便宜,作为一个聪明人,肯定不会因小失大。至于钱铁这种人,那纯粹是个缺心眼,贪污这么多钱,有地方花吗?焦芳过去是看在都是河南同乡的份上,照顾了一下钱铁,这也是当时的风气,都说照顾乡党乡党,出来做官,谁又没有几个亲朋好友?儿子焦黄中所干的事情,他虽然曾有耳闻,但着实并不知详情。
只不过焦芳没料到的是,该死的钱铁如此胆大妄为,连着四年虚报两万军士的空饷,贪墨六百多万银元,这按后世的人民币计算,那就是三十多亿呀!早特么的该千刀万剐了。特么的做下这惊天的大案,还连累自己坑下了水。焦芳真是说理都没地说去!
焦芳今年六十岁出头,已经当了多年的次辅。首辅李东阳身体不太好,已经年近七旬,眼看干完这一届就要致仕。焦芳熬了这么多年,眼瞅着就要登上人生的巅峰,没想到这节骨眼上,居然祸从天降,受此案牵连,一下子就断送了仕途,你让焦芳他如何甘心!如何不伤心欲绝?
……
焦芳一行人一路上都不敢走官道,走的都是寻常很少人走的偏僻小道,一出正阳门后,沿途便都是凸凹不平的土路,加上一连多日未曾下雨,路面比石板还硬。牛车走在上面颠簸得厉害,焦芳老两口被颠得前倾后仰东倒西歪,骨头像要散了架。
虽然已经十月早已入了秋,但北京的天气犹若酷暑。热辣辣的日头没遮拦地直射下来,路边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晒得发白,焦芳觉得浑身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他虽然感到撑不住,但为了维护尊严体面,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只是苦了他的夫人,一辈子锦衣玉食住在深宅大院的大户出生的人家,几曾受过这样的折腾?刚出了正阳门不远,焦夫人就差不多要晕过去了。亏得老仆焦忠寻了一把油纸伞来撑在她的头上,又不断拧条用井水浸湿的汗巾为她敷住额头,才不至于中暑。
大约午牌时分,牛车晃晃悠悠来到宣武门外五里多地一处名叫真空寺的地方。这是一座小集镇,夹路一条街上有二三十家店铺,也真的有一座真空寺。从这里再往前走就算离开了京畿,踏上了直通河南的官道。
走了这半日的路,大家已是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焦芳正想上前和这拨催逼甚紧的缇骑兵的头目、一个态度蛮横百般刁难的小校打个商量,想在这小镇上吃顿午饭稍事休息,等日头偏西后再上路,抬头看去,却发现前方街上已停了一辆黑色的马车,车旁站了几个人,仔细一打量,为首那人正是如日中天的齐王殿下,焦芳顿时一呆。
此刻的朱厚炜身上穿着很普通的布袍,乍一看,就像个读书的士子。黑靴小校一看有人拦路,再一看竟是齐王,连忙滚鞍翻身下马。若在平常,这样一个低品级的小军官见了齐王殿下,早就避让路旁垂手侍立,但现在情形不同,小校是领了皇命押送焦芳回籍的,官阶虽卑,钦差事大。
因此小校不但不敢避道,反而迎上去,行礼后问道:“缇骑司小旗候三参见齐王殿下。卑职皇命在身,负责押送钦犯回乡,职责所在,请殿下原谅!请问殿下突然拦下钦犯,有何公干?”
朱厚炜知道焦芳今日回籍,故提前来这里候着了,这会儿他并不与小校计较,微笑着说道:“候三,你的任务完成了,把人交给本王吧。你现在回去复命,告诉朱指挥,就说钦犯本王另有安排。”
“啊,殿……殿下,这……恐怕不太合适。”小校一听吓了一跳,顿时有些结巴。这事与自己的差事瓜葛太大了,忙堆起了笑脸,问道,“殿下,实在抱歉!没看到圣旨,卑职委实不敢奉命,不知殿下要这钦犯有何贵干?”
“大胆!”朱厚炜还没说话,马三炮顿时不乐意了,上前斥道,“不要命了!你一个小小缇骑小校,殿下要干什么,是你可以问的吗?”
“闭嘴!马三炮你别吓唬他,候三也是职责所在。”朱厚炜抬手止住马三炮,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递给吓得脸色煞白的候三,说道,“好了!候三,别紧张,你也是公事公办,本王不会见怪的。这事和你没有关系了。拿着这个信函回去给你们的指挥使,你就算是办完了这件差事了。去吧!”
小校接过纸条一看,只见上面盖着皇帝的玉玺,有了这个信函,他如释负重的舒了一口气,赶紧躬身谢道:“多谢殿下宽容,既然殿下有皇命在身,卑职不敢多问,这就告辞回去复命。”
说罢,这小校命令把牛车和焦芳夫妇留下,吆喝一声手下的人,飞身上了战马朝宣武门方向疾驰而去。他得赶紧回去复命,私自移交钦犯,这可不是件小事,万一中间出了纰漏,可是要掉脑袋的,他得赶快回去确认一下。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焦芳傻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都忘记了与齐王见礼,只是傻傻的坐在那里。朱厚炜见他浑身脏兮兮的散发着恶臭,不禁皱了皱眉。昔日阁老如今形同乞丐,朱厚炜心里面也有些不落忍。
他挥手对马三炮吩咐说:“你安排一下,找个地方让焦先生夫妇沐浴更衣,嗯,就在京南驿安排个院子让夫妇俩好生休息一下,中午的时候我再过来。去吧!”
“是,殿下!”
马三炮赶紧让人赶着牛车前往前面的京南驿,齐王出现在这里,实在让焦芳意外,不过神情恍惚中,他来不及见礼,就被人昏昏沉沉带走了。等他清醒过来,齐王已经坐上马车走远了,这让他一路上后悔不迭。
京南驿乃官方驿站,这里庭荫匝地,大堂里窗明几净,清风徐来。焦芳老两口在偏房里差不多休息了半个多时辰,正在忐忑不安之中,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抬眼看去,齐王的马车已经出现在驿站的大门外。
齐王虽贵为亲王,平日里却非常的低调。常常是青衣简从,连马车都是黑不溜丢的毫不起眼。马车在京南驿院子里停稳以后,齐王下得车来,只清清咳了一声,院子里立刻一片肃静。
“焦芳现在哪里?”朱厚炜问跪迎的驿丞。
不用驿丞回答,焦芳已经低垂着双手走出偏房,恭恭敬敬的迎了上来。他早晨出门时穿着的一件蓝夏布直裰,早已经臭气熏天、污秽不堪。进了京南驿后,他刻意换了一件半旧不新的锦葛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乡村的老塾师。
乍一见他这副样子,朱厚炜顿时想笑。这家伙果真是人精,现在跑过来卖惨,想要博取自己的同情,寻求再次起复。朱厚炜明白这家伙猜出了自己的来意,知道自己有地方打算用他,直接开始跪舔。
跟这种聪明人和真小人打交道,其实比跟李东阳那种谦谦君子打交道时简单得多,大哥说的对!某些地方,浊官比清官更好用,执行能力更强。朱厚炜心中的计划,也许只有这家伙能够做到,才敢于去实施。这家伙脸皮够厚,放得下身段。只要能够达到目的,道德上基本没啥子底线,可以不择手段地实现目标。
看到焦芳这点头哈腰的样子,就在这一刻,朱厚炜心里头也就拿定了主意,这人选就是他了。等焦芳行完礼后,他那副殷勤企盼的样子,朱厚炜只装作没看见,反而把他撇到一旁,转而问驿丞:“宴席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