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对,大家的目标一致,不过我现在最想看到这种药的效果,希望这位姑娘好起来。”庞宪说。
他没有回头,借着天上模糊的微光,他看到窗户玻璃上反射过来的是自己一张忧伤而又严肃的脸。风又刮了起来,庞宪觉得这风吹在脸上很温暖。这时候,那名护士又测量了一下女孩的体温,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惊喜地说道:“院长,她退烧了!这药有效……”护士的声音中竟然带着哽咽。
翌日清晨,姑娘完全退烧了,庞宪依然不敢松懈,他担心只是暂时缓解,而且根据他的经验,他认为这种缓解不是好兆头。然而到了中午,姑娘的体温并没有回升上去,到晚上也只升了十分之几度,到第二天早上,热度竟然全退了。姑娘虽然还很虚弱,躺在床上却可以自由呼吸了。接下来,所有的试验对象都传来了好消息,这药非常对症,配合着磺胺一起治疗,效果真是杠杠的!回到办公室的路上,庞宪脸上洋溢着微笑。
他在想,今年的国家科学进步奖恐怕又有人获得了,大明又将多一位伯爵大人。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谁呢?他哪里知道,这根本就是齐王作弊的结果!没法子,朱厚炜这人就是心太软,看不得咱大明老百姓受苦。
……
从七月份到现在,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城中再也没有发现过一只死老鼠。庞宪回到小区的时候,那位印第安门卫快活地告诉他曾看见两只活老鼠经过大门回到他家里。几个邻居也告诉他,他们家也一样,又见到老鼠出没了。从一些人家的房梁上,又传出了好几个月没有听到的闹声。
李时珍和庞宪等着每天从各地发来的统计总数,数字表明,鼠疫势头正在减弱。尽管疫病的突然消退是始料未及的,但巴拿马的大明老百姓仍没有急着庆幸。过去的一年多虽然增强了他们得到解脱的愿望,但也教会了他们小心谨慎,何况他们已习惯于越来越不指望短期内结束瘟疫。不过,大家都在谈论这个崭新的现象,而且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产生了迫切而又难以明说的希望。其他的一切都退到次要地位了。
由于有了新药,死亡统计数字下降了,那做该死的烟囱也不怎么冒烟了,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在这个压倒一切的事实面前,那些刚死于鼠疫的几个西班牙人就算不了什么了,毕竟这种新药实在太少了,不可能照顾到所有的人。
种种迹象显示,虽然政府还没有公开表明健康时代降临,但人人都在悄悄等待,从那一刻起,所有的人们虽然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都很乐意谈论鼠疫结束之后如何重新安排生活的问题。城中的老百姓得出的共识是,疫前那种舒适的生活不可能在朝夕之间得到恢复,因为毕竟破坏容易重建难。不过谁都认为,食品供应可能会得到些许改善,尤其是蔬菜。
那样一来,人们就可以从最窘迫最操心的问题里解脱出来。然而,事实上,在那些不疼不痒的谈论背后,一种毫无理性的愿望像脱缰的野马似的奔了出来,显得那么一致、那么强烈,有时连最普通的老百姓都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们急忙断言说,无论如何,解脱并不是明天就可以实现的。经过这场磨难,他们的老百姓变得更加务实和有耐心了!
天空都似乎从未有过的湛蓝。连日来,晴朗而温暖的天空使这座城市沐浴在从不间断的阳光里。这样的新鲜空气似乎很久没有闻到过了,人们贪婪的享受着这一切大自然的赐予。
过去,医生抢救病人时,采取的每项措施都毫无结果,如今,那些措施却似乎突然弹无虚发了。如今好像已轮到瘟神受围剿了,它的骤然衰弱似乎成了过去抵抗它的钝刀子变得锋利的力量源泉。不过,鼠疫时不时也会咬牙顶住,它胡乱鼓鼓劲便能夺去三四个有望痊愈的病人的生命。这些人都是在瘟疫中不走运的人,因为他们是在充满希望的时刻被鼠疫杀死的。
总的说来,至少是在巴拿马,这传染病是在全线退却,总督府的公告起初使人产生一种胆怯的、隐秘的希望,最后终于在公众的心里肯定了他们的信心:疫病已放弃阵地,幸存者已稳操胜券。实际上,还是很难断定那就是胜利,但也应该看到,疫病的确像它来到时那样退去了。人们采取的对策并没有改变,但那些对策以前毫无效果,今天看上去却疗效喜人。不过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鼠疫是自我衰竭的,或许可以说,它是在大功告成之后自动退隐的。应该说,它扮演的角色已经结束了。
包括总督朱翊淦在内,所有的人都显得小心翼翼,没有谁敢现在放松警惕。巴拿城里并没有起什么变化。街面上,白天还是那么安静,到了晚上,才有跟以前一样的人群拥上街头,只不过大都穿上了外套,戴上了口罩。唯一不同的是,城里的电影院和咖啡馆开始照常营业了,即使有很多特殊的规定,但这是件好事!
只要稍微注意一下,仔细一观察,就不难发现,这几天来,人们的面容显得更轻松了,有时甚至露出些许笑意。这时人们才注意到,在此之前,大街上根本就找不出一个人面带笑容。事实上,一年多来一直蒙住这个城市的不透光的帷幔已出现了缝隙,每到周一,人人都可以通过广播新闻得知,这个缝隙正在扩大,到最后大家便可以自由呼吸了。
不过,这种宽慰还只是消极的,还没有人公开而又充分地表达出来。但如果在过去听到有火车出城或有船到港,或汽车又将获准通行之类的消息,恐怕没有人会轻易相信的,然而在十月中旬,总督府宣布这类大事时,却没有任何惊诧的反响,人们只是松了口气。当然,这还算不得什么,但这种极细微的差别事实上表明了老百姓在希望的道路上有了长足的进步。此外,从当地居民有可能怀抱最微小的希望那一刻起,鼠疫的实际淫威在巴拿马业已结束。
在十一月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各道城门终于在黎明时分打开了,这个举措受到老百姓、报纸、电台以及所有官员的欢呼致意。盛大的庆典活动不分昼夜。与此同时,火车站的列车开始冒烟,远航的船只也已朝本港驶来,并以它们特有的方式表明鸣笛表示庆贺。
对那些天涯海角望穿秋水的离人而言,这个日子乃是大团聚的日子。没有亲历过这一切,很难想像折磨了多少人的离情别绪如今该是怎样的情景。白天,进城的列车与出城的列车同样拥挤。在暂缓撤销禁令的两个星期里,人人订的都是这一天的火车票,因为他们提心吊胆,生怕总督府的决定在最后一刻又被取消。
有一些回城的旅客在火车接近巴拿马城时,还没有完全摆脱他们的惧怕心理,因为,虽然他们大体了解自家亲人的命运,对其他人的情况和这座城市本身,他们却一无所知,他们惴惴不安,既期待又害怕,那种复杂的心情难以言表。
对他们来说,只有一样东西起了变化:在离别期间,他们多么想推动时间,让它朝前赶;在这个城市已经进入他们的视野时,他们还热切盼望时间加快脚步;但在火车到站前开始刹车时,他们却反而愿意时间放慢脚步,乃至于终止前进。对一年来遭到损失的模糊而又敏锐的感觉,使他们隐隐约约产生一种要求补偿的愿望,通过补偿,他们相聚的欢乐时间也许会比苦苦等待的时间流逝得慢两倍。
人们在火车站上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但大家在以目光和微笑互致问候时,还留有原来那种唇齿相依的感觉。然而,当他们看见冒着白烟的火车时,他们的流放感就在如痴如醉的快乐骤雨般的冲击下倏忽之间消失了。列车一停,那通常也在这个站台开始的遥无尽期的分离便在瞬间结束,在这一瞬间,他们在狂喜中伸出手臂贪婪地拥抱那相互已经有点生疏的身体。
这一刻,即使是在内敛的大明老百姓也听任自己热泪奔流,却不知道哭的是眼下的幸福还是压抑太久的痛苦。但人们至少可以肯定,眼泪能够阻止自己去核实,埋在他心窝上的是自已望眼欲穿的伊人的脸,还是什么陌生女人的脸。这一刻,所有人看上去似乎相信鼠疫可来可去,但人不会因此而变心。
亲人们紧紧依偎着回到家里,他们已无暇瞻顾外面的世界,只沉醉在战胜鼠疫的表面现象里;他们忘记了所有的苦难,也忘记了还有同车到达的人没有找到亲人,正准备回家核实长期的杳无音信在他们心里引起的恐惧。
中午,太阳战胜自清晨便在空中与它搏斗的寒气,向城市不断倾泻着恒定的光波。这一天仿佛静止下来了。山顶炮台的大炮在一览无余的天空下不住地轰鸣着。男女老幼倾城出动,庆祝这令人激动得透不过气的时刻,在这一刻,痛苦时光正在过去,而遗忘时节还没有开始。各个广场都有人跳舞。
转眼之间,交通流量大增,越来越多的汽车在拥挤的大街上艰难地行进。整个下午,城里鞭炮齐鸣,在金色的阳光下,悠远的泛音响彻蔚蓝的天空。与此同时,娱乐场所也人满为患,酒楼和咖啡馆已无后顾之忧,所以尽情倾销白酒的最后存货。
在各酒楼、咖啡馆的柜台前都挤满了同样兴奋的人群,在他们当中有不少搂搂抱抱的年轻男女在大庭广众面前毫无顾忌。人人都在开怀笑闹。他们把今天当作他们幸存的日子,所以准备在这一天把过去一年里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生命力一股脑儿消耗出去。真正的、顾前顾后的生活明天才会开始。
此时此刻,出身迥异的人们都亲密无间、称兄道弟,连死亡的存在都未能真正促成的平等,倒在解放的欢乐中实现了,至少有几个小时是如此。
但是,在这欢乐的气氛里,还是有着一些不幸而悲伤的人群。那些只能与新愁做伴的人,还有此刻正在缅怀亡人的人,他们与前者情况之差异何止于霄壤,他们的离愁已达到了顶点。
这些人母亲、夫妻、情人如今已没有欢乐可言,因为他们的亲人已散落在无名的墓坑里,或混融在大堆的骨灰里,无法辨认……对他们来说,这场恐怖的鼠疫依然没有过去,噩梦已经深深刻在了他们的心里!此时此刻,又有谁会想到这些人的孤苦?
”愿这世上不再有疾病!”
这是所有人的期盼,也是庞宪的心声。在倾听城里传来的欢呼声时,庞宪陪伴着妻子孩子,静静的坐在阳台上,享受这难得的清闲。他在回想过去的往事。他认定,这样的普天同乐始终在受到威胁,因为欢乐的人群一无所知的事,他却明镜在心。根据研究发现,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
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