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一至四楼如常营业,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喝五吆六喧声一片。张四维在一干护卫的簇拥下登上五楼,李植、王继光、雷士祯、褚墨伦等五六个门生都早早儿到了,一起趋到楼梯口迎接。虽然那地儿狭隘,李植带头,都要跪下去拜迎。
张四维吩咐不必拘礼,众人便改作大揖,将张四维迎至楼中。这玉蟾楼的五楼是一间通楹大厅,四壁吉祥如意木格明窗,如今都珠帘卷起。从窗前放眼望去,但见参参差差十万楼台,都罩在清辉朗月之中。闹嚷嚷的街面上巾车辐辏,黑黝黝的瓦脊上铺着如水的月华,浓淡异色锦绣多姿。
这如诗如画的京俗良宵,看了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张四维站在窗前,听得李植对上楼问菜的店家说:“菜肴就是先头预订的,不作改动,另外,醋壶、茶壶都要,酒壶就免了。”张四维连忙插话:“汝培,酒壶不能免。”
李植一怔,笑问:“大人,你不是戒酒了么?”
张四维笑而不言。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年轻时本是豪饮之客,山西蒲州家乡的老白烧,虽然辣得呛人,他来了兴致,仰脖儿就能咕下一海碗。后来当了京官,地位渐隆,再不做那牛饮之事,但每日晚上用膳,总还免不了自得其乐地抿几口。
自从进入内阁后,他突然觉得天底下第一等的重要事就是保养身体,于是在武当山道人的劝诫下戒了刘伶之好,几个月下来滴酒未沾。此时他踱到楼面正中的大圆桌边坐下,笑道:“如此良辰佳节,可人的满月莲花世界,岂能无酒?店家,你店里有何佳酿?”
李植表面上看虽是江都人,但实际上他祖籍是山西大同的,三十多年前跟随父亲迁到江都,家里还保留着山西人的习惯,而且祖屋和家族还在大同,这也是他能够得到张四维信任的原因之一。这也是大明官场上的陋习。今天来相聚的官员基本上都是山西人,或者跟山西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官员。
不用问,李植选的这玉蟾楼酒楼也是山西人开的。玉蟾楼店家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白白胖胖的倒是长得十分讨喜,尤其是他那一双眼睛贼精。听得张四维问他,便习惯性地恭身施礼,毕恭毕敬地用山西话答道:“回大人的话,鄙店有玉壶春的十年陈窖,还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烧。”
作为亲信,李植知道张四维的嗜好,便抢着说:“将上好的老白烧先抬上一缸来。”
“嗯,这个可以,”张四维点点头,又补充说:“老白烧是要,其他好酒,也拿两三样上来。菜呢,点的什么菜?”
李植赶紧回答:“座主,咱点了三汤四羹五大菜,都是这里的招牌菜,我跟您说,这里请的山西大厨手艺很地道,味道很正宗。店家,你再给张大人报一次。”
“好嘞,”店家吱了一声,扳起指头,用字正腔圆的山西话熟练地报起了菜单,“禀告大人,这位大人点了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烩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咱是按上菜的顺序报的。”
张四维本就是山西盐商后代,盐政改革以后,家族转行做了煤矿老板,是个不差钱的主。在山西也是一等一的大户,他从小就是吃着山珍海味长大的。今个一听这菜名儿,便知这顿筵席不但价格不菲,而且制作费时。单是那鲍鱼烩珍珠菜一道,就有十五道工序,要耗费七天时间。便笑着说:“汝培,今晚上是谁请客,这么破费?”
“大家凑份子,孝敬老座主。”这次说话的是礼部给事中王继光。
张四维看了王继光一眼,笑着言道:“呵呵,虽说朝廷是高薪养廉,不过啊你这六品官一年的俸禄还要养家糊口,就是有些剩余也还不够在这地方吃几顿饭的,免得到时候打饥荒。这样吧,今夜里,你们也不用踮起脚来做人,这顿席面钱老夫掏了。店家!”
“小的在。”一直候在旁边的店家又走进几步。
“你再加两道菜。”张四维吩咐。
店家赶紧说:“请大人吩咐。”
张四维想了想,问道:“店中可有石斑鱼?”
“有。”店家答。
“那好,就炒一盘石斑鱼肝。“张四维又叮嘱道,”记住,剖石斑鱼之前,不要见生水,将肝剜下,用滚水氽一氽,然后用鸡油炒。”
“去了肝,鱼肉呢?”店家有点晕。
“呵呵……”张四维轻笑一声,理所当然的答道:“活剖鱼取肝,这鱼肉就没法儿吃了。你扔掉即可,实在舍不得扔,就赏给下人煮汤,反正银子我出了。”
“小的遵命!”店家赶紧点头答应。
“嗯,还要补一道菜。“张四维想了想又吩咐说,”有一次老夫在老家时吃过的,叫梨片蒸果子狸。呵呵,好点的山西大厨都会做,应该难不倒你们。这道菜温补治秋燥,这时候吃正当令。”
“启禀大人,这道菜恐怕有些难处。”店家露出为难的表情。
“怎么啦?”张四维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
店家陪着小心说道:“大人,实不相瞒,咱店里这几日生意太好,活的果子狸都用光了。您老看看能不能换一道菜。”
“除了果子狸,你店里还有啥野味?”张四维看在老乡的份上,没有继续为难他,便问道。
“有小猩猩,有梅花鹿。”
“鹿肉鹿血,均是冬令补品,这时候吃,会炝得鼻孔流血。“张四维十分懂行,想了想又说,”小猩猩肉酸,周身只有上唇一块肉肥嫩。这样吧,你就换成梨片蒸猩唇。”
“好嘞,小的这就去办理。”
店家如释负重,冲着店伙计打了个手势。见到老板打的手势,站在门口的店伙计返身咚咚咚一溜小跑下楼去,李植等五六位门生也都序齿坐了,这里头,就褚墨伦与雷士祯两人的品秩最高,他们一左一右挨着张四维坐下。
少顷,店家派了四五个伙计上来侍奉,他们抬酒的抬酒,掇菜的掇菜,其中有位店伙计上蹿下跳地指挥支应。李植见这人十分伶俐,便问他叫什么,答曰“马小四”。
李植从袖笼里摸出两块银元赏给他,说道:“这里没你的事了,有事再叫你。”马小四知趣,闪身跨出门槛儿并帮着掩好了门。
等无关的人都走了,一帮门生就开始向张四维敬酒,这里面数王继光年纪最小,他便主动担起执壶斟酒的角色,替各人面前的酒杯满了,李植首先便举着杯站起来,对着满面春风的张四维言道:“老座主在上,咱们几个门生一直有心要摆一桌筵席,预祝老座主明年能够荣膺首相,宰执天下。今日老座主赏脸,咱们的愿望才得以实现。来,诸位,咱们先敬老座主一杯。”
六个人一起站起来,对着张四维双手托杯一起饮了。既是敬酒,张四维本可倚老卖老不喝,但他一是因为礼部拿下了两个大项目,心里高兴。二来戒酒多日乍闻酒香便有些忍耐不住,竟也一仰脖子喝得点滴不剩。这一口酒,让他有了久旱逢甘霖的感觉,在学生们的怂恿下,竟一连饮了五六杯。
俗话说:酒后吐真言,这倒是不知是真是假,但酒后话多却一点不假。张四维不知不觉半斤酒下了肚,嘴上的话顿时多了起来。此时只听得他言道:“今天过中秋节,你们畅畅快快喝一顿酒。从明天起,你们各人都有要事去做。”
一听老座主话中透着玄机,众门生都兴奋起来。李植嘴巴长,先自问道:“大人,听说皇上已经同意承德避暑山庄的工程,前几日,还在平台单独见您。如此造膝密谈,定有非凡旨意?”
“就你小子长的是狗耳朵,什么都想听,”张四维语气里透着亲昵地骂了一句。说着,嗞儿一口又干了一杯,趁着酒劲儿把皇上已经同意礼部要实施两个重大投资项目的事向门生们作了通报。
他刚一说完,李植就兴奋得一击巴掌,嚷道:“听到这消息儿,今晚上醉死也值得。下一步咱们该如何动作,还望老座主明示。”张四维白日里在书房里草拟条陈的时候,已想好了如何把这件事办的漂漂亮亮的策略,此时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向门生们布置。
他喝酒喝得舌头发黏,便让王继光下楼要了一壶热茶上来。他喝了一口漱漱嘴,言道,“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次承德的避暑山庄,不仅仅是重建那么简单,而是朝廷打算全面开发承德。这就意味着承德的地价肯定会要上涨,而且展示肯定不是一倍两倍,而是十倍百倍,利润可观啊!这样的好事不能便宜了别人。目下有一件事,须得你们去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