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这算是我曾给过程小乙的为数不多的一点照拂,算是解了他当时的困窘吧。
一转眼,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后来知道,他毕业后就留了下来,一直留在神经科ICU工作,没挪过窝。他的工作经验因此很丰富,照顾中风和脑外科的患者很有见地,渐渐地成为了业务骨干。
我对他还是有印象,毕竟扎马尾的男护士不多。于是逐渐地,我们还是熟稔了起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见到面我也会主动向他问候一句。他也渐渐有所回应。后来又知道了我们原来是同乡,更加亲切了一些。如果在食堂里遇到,我们就会坐在一起吃饭。
坦白说,在内心里,我也感觉,程小乙长得确实有一点儿像个女孩子,还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尤其是在他不说话的时候。这就好像是,他还是感应到了他父母的热切期望,所以在外形上,最终还是长成了稍微有一些柔和的模样。
但是这种感觉,我也只敢放在心里,不敢向他吐露一分一毫。
我想,他也许也听到过其他人类似的议论吧。比如,应某人就经常用“你那个唇红齿白的小老乡“来指代程小乙同学。
后来,程小乙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一副胡子拉碴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要表示,自己并不是一个唇红齿白的人。而他总是显得有些心思重重,略显忧郁的样子。那些议论,也许也是原因之一吧。
程小乙有一位同校女友,一个圆脸的可爱女孩。几年前,他带着女友来,我们三人一起吃过一次饭。后来,那个女孩要回她父母所在的城市去,程小乙便没有再向我经常提起她。偶尔的时候,他会说上一句,他最近去看过那个叫做真真的女孩。
日月如梭,时间过得飞一般的快。
我和他们吃饭的时候,我还没有出过那场车祸。我还不认识应臻。一切的一切,在我的世界都还尚未发生。
都还属于我的史前文明。
我沉默地想着,没再说话。
顺利进了医院,我与程小乙挥手道别。我到了办公室,拿到了今天的会诊单。开头两位,就是他们神经科ICU叫的心脏科会诊。我换好了工作服,拿上听诊器,启步到他们那里去。
一进神经科ICU,我就看到几位护士围着程小乙,好像是在要求着什么。我走过去的时候,听到其中一位女护士说,“八床实在是太难伺候了,都炒掉我们好几个人了。不过是仗着家里有钱有势,还真的以为自己通了天了。程,你今天不能再将他排给我!”
还有一位护士接着说,“他的情况早就比较稳定了。现在不过是要等外边请来的专家做手术而已,完全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啊。在这里白占着ICU的床位,对其他患者也太不公平了。程,你今天必须要跟他的主治医生要求,将他转到普通病房去,让他烦别人去吧!我们这里实在是太忙了,伺候不了这样的少爷。”
八床,我心里稍微顿了一下,因为八床也在我的会诊名单上。看来也许是一个不太好对付的案例。我的心里略微有一些焦躁,因为后面还有一长串早晨需要看的案例。
我深吸气,努力平静了下来。
程小乙向我点了点头,我也朝他扬了一下手中的会诊单。他问我看哪几床,我说要看八床和九床。他回答说,这两床在同一个负压舱。他想了想又说,他陪我一起进去。我说好。于是我们戴好正压通气面罩和一应用具,打开了病房舱门,侧身闪了进去。一名实习护士也跟着我们,一起进了病房。
我来之前,稍微看了一下他们的基本情况。我打算先从比较容易的九床开始问起。
于是,我拖了一个圆凳到九床前,坐了下来。我回头向程小乙与那位实习同学致意,他们都摆手说自己不用坐。
我正准备作自我介绍,八床在这时突然抬起了身子试图坐起来,他快速摸索到面前桌上的一件东西,朝着我凳子的地方一挥手狠狠地砸了过来,摔到凳脚上轰地一响,惊得我一跳。程小乙正好站在我身后不远处,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双手将八床那人的手臂牢牢地按住。
实习生也在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程护士长!”
然后,程小乙一言不发地与八床“搏斗”。很快,他就将八床的双臂扣到了床侧的软限制环内。那人拼命抬起手臂试图挣扎,但是被限制环拉住了双侧手臂,几乎动弹不得。
程小乙顺手将两床之间的床帘拉好,然后快步走回到我的身旁站立。
我此时已经退到了离八床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有些心慌手抖。在那物件快速向我飞来的一瞬间,我想起了早上我父母的嘱咐,与宝贝儿天真的睡颜。我的心禁不住地怦怦跳,有些庆幸我没有被八床掷来的物件打中。
我尽力稳住了颤颤巍巍的声调,对八床说,
“先生,我知道您现在看不见,心里面一定很烦乱。还请您不要挣扎,这都是为了您自己的安全。过半小时我们就给您松开。您若是再继续这样挣扎,只会需要更久的时间才能给您松开,我们也不希望这么做。请您尽量平静下来,好吗?您有什么要求,请告诉我们。”
我这么说的时候,八床又试图抬了抬手臂未果。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大口呼吸着。
过了很久,他似乎情绪有些平复了下来。
这时,我听到他冷冷地开口说,
“你们准备就这样,把我饿死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