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偶然的闲聊中,我与程小乙发现,我们竟然是未出五服的堂姐弟。
我知道,这一点听起来,会让人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感觉。这件事是直到我们互相认识了两三年之后,有一次在一起聊天,被我们不经意地察觉了出来。当时我们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是啊,当时的我感叹,茫茫人海之中,竟然会有这样巧合的事情存在!
当然,如今我完全不这么想了。我想,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上天,他执意要将我的人生如此安排吧。所以我对这样的惊喜与意外,已经不觉得诧异,很可以心情平静地坦然受之。
我与程小乙的祖籍相同。有一回,我们聊起了父母家乡的事。聊起了黄梅戏曲,和老家的一些风土人情。我无意中说起了我父亲向我口述过的陈氏祠堂。程小乙说,他虽然随母亲姓,但是他父母的姓,其实发音上十分类似。我才知道,他父亲原来也姓陈。
陈这一姓氏家族,在我们的原籍,似乎颇为壮大,人数众多。因为又提到了取名一事,我便说起我父亲那一辈,所取的名字是按照家谱制定的字训而来的。众多堂兄弟之间,名字中间的那个字相同,这也作为同一家族中不同辈分的特殊记号。当然,因为传统原因,这一点仅局限于男娃的名字,对女孩子不做要求。依照字训也行,不依照也行。然后我与程小乙就诧异地发现,我们彼此的父亲不但姓氏相同,连名字也极为相似。他们都姓陈,而且都是按照“先昭义问”这四个字中的昭字辈来取的名字。也就是说,程小乙的父亲与我的父亲,名字都叫做“陈昭某”。
诧异之余,我们兴奋地对了对各自家族中其他人物的姓名,试图寻找两个家族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但是却一无所获。我父母与他父母的家乡,是在相距一百多里的两座城市。但是,当我们后来各自询问了自己的父亲之后,最终还是发现,我和程小乙同学确实拥有共同的家族起源。原来,程小乙的曾祖父与我的曾祖父,竟然是拜同一个祠堂的同族堂兄弟。
原来,在还不算太久远的过去,我们是有着颇为密切的血缘关系的。
这个发现,也让我有些伤感。曾经是亲密的一母同胞,也不过在短短数代之后,如今便已失去了所有的音讯与踪迹。彼此之间,“纵使相逢亦不识”。直到多年之后,在遥远的异岛他乡,才在无意闲聊中发现,我们之间这种基因与血缘上的密切联系。让人感叹。
这个偶然的发现,让当时的我们都有一些神奇而亲切的感受。
沉默了很久之后,程小乙说了一句话,我现在还记得。
他说,”陈医生,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不太理睬其他同事,但是却会对我时时关照了。这一定是因为,我的母亲曾经托梦给你,让你记得照顾你的弟弟。”
我听了他的话,觉得很感动。
从那以后,程小乙开始正式地称呼我为姐,并不避讳其他同事。
而且在那之后,我也意识到,程小乙的名字,其读音蕴含着陈氏家谱字训所排到的我们这个辈分的字。所以他是对的,他父母为他取名时,绝对不是完全不假思索的状态。这一点发现,又让我为他高兴了一些。
虽然我自己本人,对我父母并未按照字训为我取名,其实并不在意。
是的,我曾经很喜欢自己的名字。我曾经希望自己,能做一个一诺千金的人。
可是,我没有做到。
我与程小乙同学的这层远房亲戚关系,我也曾很明白地告诉了应臻。
此人当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三代以外的旁系血亲可以结婚啊,婚姻法又没禁止。况且,他缠着你,也未必就是为了要和你结婚。”
我被这个人的话,当场气得面红耳赤。
我十分后悔,自己竟然会将这件郑重的事,说给这个无聊之人听。
当时,应某人又接着说,“谁知道姓程的小子是不是变态,特意去查到了咱爸的名字,然后故意胡编乱造一通?他以为这样,他就能与你沾亲带故,一辈子不离不弃了?”
和他这样的人根本没法交流。自己的想法龌龊,也就将别人想象得不堪。
所以,在应臻面前,我从此再也没说过任何与程小乙有关的事。任凭他隔三岔五,对我冷嘲热讽。
不过,他虽然嘴上说得可恶,在现实中,似乎也没有真的找过程小乙什么麻烦。
有一次,我在医院走廊里遇到了程小乙,和他闲聊几句。应臻恰好从我们身边走过,带着他们组的那帮人。我一抬头,正好看到了他的侧脸。他一脸冷漠,目不斜视地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那神态就好像,我和程小乙是路边的蚂蚁们,他这棵大树可以随时抬脚从我们的身上碾过去。亏得程小乙当时还朝他点头微笑,恨不得喊某人一声姐夫的样子。
是啊,应某人这样一个MICU重症监护室风头正健的组长,从专业上,似乎确实有足够的“资历”去碾压程小乙同学。如今大概也可以碾压我自己本人。只不过,他从省立医院直接空降过来,加上之前的海外培训经历,确实比我们占了太多的便宜。
走捷径的人而已,也没什么好值得炫耀的。不是吗。
听程小乙说,他因为他母亲身体健康的缘故,从小便立志成为亲手照顾患者的医护人员。
目前,他在神经科ICU做一名主管护士。
而我第一次有幸“关照”到程小乙同学,便是多年前我有一次去神经科ICU会诊,一进门,正好看到当时还是实习护士的他,被护士长骂得几乎抬不起头来。我当时还以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孩,扎着马尾辫,站在那里低着头。脸上红红的,好像很难堪的样子。护士站里,还有几位其他的女同事,聚在一起,有点儿窃窃私语的感觉。也有人在轻声地笑。我想着,小女孩子脸皮薄,怕她当场哭起来,当着来来往往的患者家属,可能会不太好收场。实习女同学么,毕竟不像我这样人的脸皮,早已经练得在工作中刀枪不入了。我走过去,打断了那位护士长,说我需要带着这位同学进病房,帮我给患者翻身做体检。
当我们走进病房,程小乙开口对患者说话,我才惊觉,他竟然是一个男孩子。他的神情拘谨,自始至终也没抬头看我,也没说谢谢我帮他解围。当然,我也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