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姑娘不敢置信望着他，像是在望着一个陌生人。</p>
他怀里美人娇滴滴拽着他袖子：“公子，不要和她废话了，我们走吧，人家还想要百宝行的朱钗呢~”</p>
王华顿时变了张脸，笑呵呵哄人：“买买买，心肝儿…”</p>
美人娇嗔：“讨厌~”</p>
围观众人顿时议论起来，指指点点。</p>
侍卫对着围观的人群恶声恶气：“看什么看？！让开让开——”</p>
众人虽然围着，却只是看个热闹，反正无非是始乱终弃那一套，这年轻男子衣着不俗，谁也不想管人家闲事，于是纷纷散开，让出一条路，王华搂着女人大摇大摆走出来。</p>
林然也站在人群中，身后突然幽幽一声：“太讨厌了，对不对？”</p>
“怎么可以明明说了喜欢，又不喜欢了呢？”</p>
小月的声音软糯如初，像是在为那年轻姑娘打抱不平，可细听又莫名怪异，她喃喃着：“太讨厌了，说过喜欢的，就应该真心喜欢啊，就应该一直喜欢下去，竟然骗人…真是太讨厌了，这样的骗子，就活该死掉啊。”</p>
林然侧了侧头，盯着她的脸。</p>
小月直勾勾盯着往外走的王华，察觉到她的目光，眨着眼睛看她，软软道：“然姐姐，我是太生气了，这个小姐姐被抛弃也太可怜了对不对？我们去帮小姐姐教训一下那个讨厌的男人好不好？”</p>
林然望着她，小兔妖在她的目光下露出怯生生的表情，攥起小拳头柔软地抵在嘴前，濡慕又期待地望着她，好像她是即将主持正义的大英雄。</p>
林然看着她，缓缓道：“她被负心，的确值得同情；但抛弃家族、背弃亲人、选择跟着一个男人远走高飞，也同样是她自己的选择，做出这个选择，她在期望得到真心人、收获幸福美满的同时，也该做好识人不清、因而受到伤害的准备，她有手有脚有修为、衣食无忧吃穿不愁，只要她想，她随时可以重新站起来，她有什么可怜的？”</p>
小月眼神微僵。</p>
这和她想象得不一样。</p>
这女人不是很善良吗？不是很正直很温柔吗？</p>
她为什么刚才没有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什么没有当街和那个男人产生冲突？！为什么也不打算为那个女人出气？</p>
只要这样，她就可以…</p>
小月压下心底的失落，懊恼地拍一下自己脑袋，吐了吐舌头：“然姐姐说的好有道理，是我太冲动了。”</p>
林然笑笑，不再多说：“走吧，我们去买衣服。”</p>
人群渐渐散开，要买衣服的人往绣楼里走，林然也要走，小月却突然跑走，跑到跌倒的姑娘身边把她扶起来，递给她帕子擦眼泪，小声安慰着什么。</p>
林然站定，望过去，小月注意到她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仿佛真是个羞涩又天真善良的小姑娘。</p>
林然指腹摸了摸腰间风竹剑柄，无可奈何地叹一声气。</p>
一个个的，全是戏精。</p>
送走了哭泣不止的姑娘，小月颠颠跑回来，她们这才进了绣楼，林然选了两身青色的宽大法衣，直溜溜的袍子，穿上基本看不出胸和腰的那种，一如既往的朴素路人。</p>
小月探头看了看，小嘴一扁：“然姐姐，你这样好看，也该穿好看点的衣服。”</p>
林然发出直女的声音：“这就挺好看的。”</p>
小月没吭声。</p>
林然抱着衣服去了后面更衣室换，刚要解扣子，帘子下摆就被掀开一个角，一大堆款式各异的青色法衣被推进来。</p>
林然：“…？”</p>
“然姐姐太草率了。”</p>
小月软绵绵的声音在外面：“想让然姐姐穿得漂漂亮亮的，这都是我特意挑的，然姐姐都要试一试哦，否则小月会伤心的。”</p>
“不是。”林然眼神逐渐惊恐：“等、等一下…”</p>
“不听不听，然姐姐就要好好试嘛。”</p>
小月笑嘻嘻：“小月也要去换衣服了，然姐姐一会儿见。”</p>
林然尔康手：“桥豆妈袋——”</p>
然而没用，轻快脚步声蹦蹦跳跳跑走了。</p>
林然呆呆望着面前的衣服，脸渐渐绿了。</p>
……不知过了多久，林然终于走出来。</p>
她没穿最开始选的直筒袍子。</p>
她是个不怎么拒绝别人好意的人，小月给她选的衣服她到底都试了，最后选了几身，身上穿的就是其中之一。</p>
林然对着镜子看，镜中的姑娘一身素裙，雪白交领，裙裾如水波浮动，裙摆袖口绣着流云花纹，整个人如白鹤娉婷纤细，素雅而美丽。</p>
“这小兔妖别的不说，眼光确实是好。”</p>
天一感慨：“太难得了，你终于能像个女人了。”</p>
林然：“…”什么叫“像”？！</p>
林然往四周张望，看小月在哪里，却没找见她，她正要拉过个侍者问一问，一个粉裙的娇小身影就轻快跑过来：“然姐姐，你终于换好啦。”</p>
“是啊，还要谢谢你——”</p>
林然笑着转身，看着小月一蹦一跳跑到自己面前。</p>
她新换了一身粉裙，掐得腰身纤细、胸脯鼓鼓，头顶的兔耳被个毛绒绒的小帽子遮住，不知是不是因为绣楼里人多热了，她脸颊被熏得红通通的，眼睛像是泛着一层水，水亮得惊人。</p>
林然看着她，看着她脸上莫名娇妩的红霞，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p>
“哇，然姐姐，你穿这身好好看。”</p>
小月似乎心情很不错，跳到林然面前，眼神亮晶晶的：“我就知道，然姐姐这么美，就应该好好打扮才对。”</p>
林然望着她，没有说话。</p>
“怎么了然姐姐？”小月歪了歪头，很不解：“为什么不说话？”</p>
林然终于动了。</p>
她缓缓走过去，越靠越近，盯着小月的眼睛，轻声说：“你去做了什么？”</p>
小月没有后退，满脸茫然：“什、什么？然姐姐你在说什么？”</p>
“小月。”林然却平静说：“你领口有血，没擦干净。”</p>
小月瞳孔瞬间骤缩，她条件反射低头去看。</p>
领口没有血。</p>
小月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手脚向来处理得干净，怎么可能会粗心到让血溅在衣领。</p>
衣领没有血，但她下意识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p>
小月忽然觉得有点冷，她猛地抬起头紧紧盯着林然，林然看着她，出乎意料地没有说什么，转身拿着衣服先去付了灵石，然后对她说：“带路。”</p>
她太平静了，平静得让小月莫名有些发怵、一时竟忘了拒绝。</p>
她咬了咬唇，转身慢吞吞往外走。</p>
林然跟着小月穿过一条小巷，□□进了一个破落的小院，推开后院柴房的门，明亮的光从背后打进幽暗的屋子里，浓郁的血腥气刺鼻。</p>
林然看见面前破布般摇晃的人影，一个男人被捆着脚脖子倒吊在悬梁上，身上的皮都被剥光，血淋淋的筋和骨头露出来，浑身的血倒流在地上，淌出小溪般的血泊。</p>
悬梁而挂，千刀万剐。</p>
而他甚至还没有死，却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从喉咙里挤出游丝般的、断断续续的、像是下一秒就像要消失的诡异气音。</p>
林然一时没有说话。</p>
小月不知何时后退，缩进角落的阴影处，一双红通通的柔弱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像是某种幽暗泥沼中爬出来的生物，腥臭、贪婪、嫉恨、警惕……</p>
“然姐姐。”</p>
若有若无的浅紫色的雾气在她半蜷着的掌心萦绕，她声音还是软软的，无害的小动物一样，嗫嚅着：“对不起，我只是太生气了，我只是想教训教训他…”</p>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不要误会小月…也不要告诉元大哥…小月真的——”</p>
“城中不可杀人。”</p>
林然冷静道：“把他放下来。”</p>
小月声音一卡。</p>
小月望着眉目淡淡的林然，一时竟然摸不清她的心思。</p>
但她其实并不想和林然硬碰硬，这个女人给她的感觉很怪，她还不想撕破脸。</p>
所以她心底警惕，嘴上却软软应一声，乖乖蹭过去把王华放下来。</p>
王华烂泥般瘫在地上，奄奄一息，小月望了望站在那边的林然，舔了舔嘴唇，摸出来一颗疗伤的回春丹，弯腰掰开王华的嘴，塞进去。</p>
很难想象，她的动作从始至终是很温柔的，望着王华的眼神柔弱，甚至会让人想到“柔情”“缠绵”之类的字眼。</p>
林然背着手，静静望着她。</p>
“这兔妖…啧。”</p>
天一竟然不知该如何评价，只能道：“怪物。”</p>
不是人，不是半妖，是个可怕的怪物。</p>
王华吃了丹药，全身可怕的伤势迅速恢复。</p>
他受的都是皮肉伤，小月没有动他的魂魄，所以愈合得很快，乍一看，甚至像他只是醉倒了昏睡在柴房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p>
但是林然知道，如果她没有来，他会被活生生放干血死去；即使他现在活着、乍一看无恙，但受过这样的折磨，之后心境有没有破损、会不会疯、余生还能不能再突破，都是未知数。</p>
“然姐姐，我把他治好了。”</p>
小月仍然睁着那双天真的、纯净的大眼睛望着她，那双眼睛里溢出了泪花，她抽噎着：“对不起，我只是想帮那个小姐姐讨回公道，你不想教训他，可是我忍不住，我讨厌负心的男人…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p>
林然忽然道：“刚才我的话其实没有说完。”</p>
小月哭声一滞。</p>
“我觉得，那个姑娘不需要可怜。”</p>
林然一步步走向她。</p>
“同样的，这个男人是不是该被教训、是不是该死，是被伤害的那个姑娘该考虑的事，她没有死没有残，她有能力自己为自己讨回公道，你凭什么以为她就需要别人的帮助？”</p>
小月情不自禁地想后退，林然却伸手，掌心轻轻压住她的脑袋：“…你想让我教训人、你自己教训人，到底是想为那个姑娘讨回公道，还是…享受的是“教训人”这个过程本身？”</p>
小月僵硬，全身肌肉紧张地绷起。</p>
她身上没有杀意，可是小月确信，她真的在思考是不是要一巴掌拍碎自己的脑袋。</p>
小月忍不住攥住手，紫雾在掌心化作尖刺，随时可以暴起，洞穿女人的心脏。</p>
女人似下了决定。</p>
那只手突然压下来，在小月骤缩的瞳孔中…揉了揉她头发。</p>
是带着一点压力的，可力道不轻不重，就像…像把快要翻出床沿的幼儿压回去。</p>
你不能说她是不温柔的，但那又的的确确是带着浓重的震慑意味的。</p>
那一瞬，小月甚至能感受到女人掌心柔软细腻的纹理，她全身都像是什么无形的可怕力量压住，前所未有的骇然涌上心头，那是本能在对某种无法抗拒的、不可说的意志颤栗着俯首。</p>
小月整个人都呆住，不知道是因为女人掌心的温度还是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她的全身都在发软、战栗。</p>
“我不是一个爱打探别人秘密的人，也没办法管束所有人的善恶。”</p>
小月听见她这样说：“我以前以为你还乖，大概就忘记说了，那我现在纠正：你想走，随时可以，等离开要做什么，我看不见、也就管不了，但是…”</p>
林然笑了笑：“但是你既然留下，不管有什么目的，在我眼皮底下，就得守我的规矩。”</p>
“我现在还没有足够充足的理由杀你，所以…下不为例。”</p>
她一顿，慢慢道：“小月，别让我等到那个理由，知道吗。”</p>
小月呆呆看着林然，她静静望着自己，收敛了从来的弯弯笑意，眉目清淡，眸光中有着江月般、明透又沉渊的平静。</p>
头皮突然蹿过一阵麻，小月像是被扼住喉咙，喉头一寸寸发紧，因为那目光、因为那种无法抵挡的恐惧，全身泛起说不出是彻骨的冷还是腥热。</p>
这个女人，简直、简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