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觉到幸福的时候,那些怀疑猜测和不安全干都被隐匿起来,一旦我们自己动摇了不自信了,这些原本可以忽略的阴影便被无休止放大,冲垮了幸福。父亲与母亲之间是这样,父母与我之间亦如此。
现在母亲看来,她的女儿怎么性格古怪,笑容短暂,温柔全无。
就在我和母亲擦身而过的两秒钟里,母亲给了我一句刺痛我心因它迟到太久的关心。
母亲说,喜乐,保护好自己,女孩的身体很宝贝。
我咬紧下唇,不让泪水下来,不让秘密见光。
那年初考结束,快到我13岁生日。苏格失踪,有小道消息说他已经随母亲的改嫁离开这座城市了。苏格没来和我告别,许是他怕见到我的眼泪和脾气。
暑假刚开始,父亲就送我去他朋友家里,说过段时间,等他处理完一些家事才能接我回去。那是我20岁以前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分手前,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听话。爸爸爱你,原谅爸爸。
叔叔阿姨有一个儿子,正在念初中三年级,他们让我叫他小林哥哥。叔叔阿姨和小林都挺照顾我。平时叔叔先下班回来,做饭前会先问我想吃什么,在我若干次回答了不知道之后,他改口问,你愿意吃这个吗。点头摇头比说话要容易得多。阿姨每天下班后都会拐去超市买新鲜水果,然后在晚饭后,把它们冲洗干净,分给小林和我。小林时常把大个的让给我。每每这时,叔叔阿姨都会笑得很开心,表扬小林有当哥哥的样子。小林得到夸奖就把背挺得直直的。他整整高出我一个头。
叔叔阿姨平日里要上班,他们不许小林出门。所以小林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空闲着。和城市里的多数孩子一样,假期总是枯燥冷清。
小林并不按着叔叔交代的那样温习功课,而是长时间地看古惑仔系列的录象带和漫画书。他把钱和写有要求的纸条放在菜篮子里,再用一根长长的尼龙绳栓住篮子提手,把它放到一楼,让楼下影象出租店的老板收了钱把录象带放进篮子,他拉上来,当天看完就还回去。交易进行得很顺利和频繁。
我并不揭发他,因为他不是我的什么人。也不和他一起看。那些东西充斥着太多血腥和艳情,过分夸大了情义的重量。娱乐的东西,喜欢的人就一味沉迷,不喜欢的人便是严厉批评。
有时小林躲进卫生间里偷偷抽烟。那两支香烟是从叔叔烟盒里拐的。我听见排气扇的鼓动声和小林剧烈的咳嗽声,想着有些事情明明做着会伤害自己,为什么我们还固执地去做。然而从小到大,都没有想明白答案。
开始的时候,我挺自在的。除了在客房的书桌前画画,就是跑到阳台上观察楼下花圃里油亮油亮的绿叶,在午后的阵雨过后,它们闪着耀眼的光泽,象童话里城堡外的精灵的住所。还有时会悄悄把前一天吃剩的果皮放一小块在花盆边,会有金龟子绿龟子一类的大瓢虫落上去。我把它们抓来,在它们的细脚上套上长线,让它们绕着飞。这时候我便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相当地得意。
后来小林的“非法走私”活动被叔叔取缔了,还停止了对他的经济供给。他开始有事没事接近我,抢走我的画,掠去我的金龟子。我让他还我,他说条件是要亲他一下。我低头不再看他,这是别人家里,哪里有我喊委屈的地方。
一个周末一直在下雨,叔叔阿姨说要去看望他们的父母,临走时让小林看好家,照顾好我,说他们第二天下午回来。
在那样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夜里,窗外的雨“滴答滴答”,渐渐哄我睡着了。我梦见父亲开着他那漂亮的车子来接我回去了,母亲围着那条格子围裙站在厨房的窗户,向我挥手……突然车子翻下马路,我伸手喊爸爸,我被压得好痛啊……
睁眼,一个陌生的重量正压着我。当撕裂的痛感侵袭全身时,我的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听到自己体内有什么轰然破碎了。我奋力推开身上的人,挣扎起来,床头柜子上的玻璃台灯应声摔下,碎裂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清脆。
一只大手环住我脖子,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在说,你不要喊你不要喊。不然我……我感觉到左耳边被一冰冷的尖利锐器抵着。我使劲挣脱,慌乱之中,脖子传来一阵生生的痛。
我不顾一切,往门外冲……空气冰凉如水雨丝盲目飞舞的凌晨,我疯了似的逃出了这个噩梦。
许多的深夜里,我蜷缩在床沿,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腿,我甚至不敢平躺下来。我无法清醒自己身在何处,仿佛无处不有的阴影在时刻压迫我。黑暗中谁不停地念着那个魔咒,揭开我的伤口,耻笑我的身体。
我两手空空地跑上湿漉漉的马路,没有方向,四处乱窜,想一只藏在城市暗处受伤的蝙蝠,无法预测前方的障碍和陷阱,只能碰得头破血流,仓皇躲避。
一阵一阵血腥味钻进鼻孔,左肩头的衣服被血水雨水弄得紧紧粘在身上,奇怪得我不再觉得痛了。
记不起家的灯光亮在何处,两排路灯矗立在高处,许是心疼着我,帮我照清前方的路,我快跑起来。
风呼呼从我身边经过,天地间充足的雨水冲刷着我的身体,我想让它们带走洗净这个夜晚的荒诞记忆。
《重庆森林》里吃过期凤梨罐头的金城武总是沉默奔跑。他把泪水化成汗水,湿润了身体。双腿大步大步迈开。人群和喧哗都流行似的闪过,世界里只剩下他在和他心里的痛赛跑。
我们总是要想方设法用各种各样的形式动作来忘却伤痛,流更多汗流更多泪留更多记忆,只会更加记得。
某处的路灯下,我大口喘着气坐下,脱了湿透的凉鞋,挤按脚底柔软的水泡。
我还不能反应究竟是怎么了,灾难突如其来,我措手不及。仿佛好好的走在马路上,猛得一脚踩空,掉进浑浊恶臭的下水沟。四面八方的污水冲得我头晕脚软。谁能来救起我?我想起爸爸妈妈想起苏格,原本干涸的眼眶顿时汹涌泪下。
原来人是不怕灾难的,怕只怕灾难来临之时,被赋予希望的那个救世主没有出现。
忽然间前方响起皮鞋踩地声,急促没有节奏的脚步。我惊恐地抬头,那个满身酒气的中年男人已经伸出他黝黑又粗的手掌在我脸上狠狠摸了一把,然后狂笑起来。我再次撒腿逃跑。
我的鞋子被扔在路灯下无语,它看见了整个事情的经过,却不能说话,天亮的时候会被扫入垃圾堆。没有谁会知道这个夜晚的真相。
这个世界怎么了?这个时间怎么了?我被遗弃街头,疲惫不堪,衣裳不整。
城市的早晨被一些晨练的脚步和早点的香气召唤起来了,雨似乎也哭累了,慢慢泪水不再流下了。我数着公交车站的站牌,努力往家的方向走。每次站在十字路口,我都茫然得像只失去触角的蚂蚁,城市如此之大又空洞,任何一条路都可能引你走进另一片完全陌生冰冷的地方。
我不敢问路,不想别人用奇怪的目光大量我。他们的眼神极不友善,仿佛我是赤身的,被无情嘲笑和猜测。我宁愿走错路,然后再回头,重走。
天大亮时,我终于看到熟悉的小区。跑到一家餐饮店门口的水龙头前,仔细地洗脸洗手洗脚。水滑过脖子是钻心的痛。我不敢停手,不停冲着水。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我的脑子里只有这句话响起。<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