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那么久。
七年了,我用一把斜扎的头发和大段的沉默试图掩盖它。只要下雨,它就痛,象这一刻直视它,仿佛一切昨日才发生,突兀地痛着。
我拧开水龙头‘哗哗’洗脸,眼睛酸涩,突然感到自己需要一只烟。我将手提包里的东西全倒在地板上,胡乱翻找,一无所获,因为我根本不抽烟。
我沮丧地坐下,心里有种没依没靠的感觉。
抬头,只看见了注视我的一双眼睛。
一个穿着白底黑粗线格子睡衣的年轻男子蹲在我面前。一张白皙干净的脸定格在我眼前5cm处。他的眼珠漆黑漆黑,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脖子旁的‘蚯蚓’上。
我慌忙往胸前拨弄头发,心里的疼痛再度弥散开来。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另一只手停在了我的脖子上,他轻声说,乖,不痛了。
他看我的眼神专注而安静,让我感到里面仿佛有许多要紧的内容。再仔细朝里一看,只有一股泉水般的亲切从眼中流泻而出,不知不觉被这温情渗透,清凉而纯净的渗透,不想抗拒的渗透。
是苏格吗?
我有些恍惚,只觉如此熟悉和亲密。
他是林嘉茗。学音乐的。我们的新房客,元旦时搬来的。小艾站在卫生间门口,尖着嗓子说道。
嘉茗一边扶起我,一边对小艾说道,你先扶她休息去。我去厨房煮个荷包蛋。看上去她饿坏了。
我站着不动,紧紧抓着嘉茗的手不放。他笑了,把我牵到客厅沙发边,说道,好了,先在这里等哦。
我想所谓宿命大抵如此吧。有些人和你朝夕相处,却始终进不了你的心。而有人只需一秒对望,就收你做了他的迷。
小艾的声音拉回了游离的我,她奇怪地看着我,说,喜乐,你今晚很反常。怎么,表情这么傻,做什么梦呢。
我一下惊觉,梦?梦!是啊,他是林嘉茗,他不是我的苏格。我抓来个抱枕左揉右捏,心虚地对着小艾笑,同时摇头告诉她我没事。
小艾不再说话。
我缓缓躺下,两腿夹住抱枕,用力蜷起身体,眼皮开始沉重。我又想起苏格。嘉茗的眼睛让我想起苏格,排山倒海地想起。他们俩的眼神那么相似,清而亮。而事实上,他不是他。
苏格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比同年龄的男孩显得个子高些。头发柔软,笑容腼碘,阳光下,他微红的发稍和明亮的眼睛最好看了。
小学六年级开学的第一天,老师领着苏格走进教室,说道,这是我们的新同学。掌声中,苏格低头坐到教室最后一排的空位上。
那天放学后,同学们陆续走完,我依旧趴在窗台上写作业。
忽然一个陌生但友好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班长,你还不回家么。我都扫完地,现在要锁门了。
我抬头只见苏格拎着我的书包,微笑着看着我。他的眼睛好象刚从枝上摘下的葡萄,还沾着露水,那么明亮干净。
不等我说什么,其他的值日生便大声嚷嚷,不用等她,她每天都是这么拖拉的。
我拿过自己的书包,放在脚边,低声说,谢谢。我写完题才走。然后迅速低下头继续写字。我真害怕苏格那双眼睛也会对我流露出疑问和好奇。
事实上,同学们都知道,每天早晨我总是第一个坐进教室,傍晚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刚开始他们也不断询问议论,后来终因为我的沉默而对这事失了兴趣。
我不知如何开口。父母总是那么忙,他们各自早出晚归。10岁开始,母亲每天清晨叫起我,她说,喜乐,你要早些去上课,晚些回家,避开路上人流车流的高峰期。你得自己照顾自己,爸妈要工作。说完她匆匆出门。
我想很多事情是可以被习惯的。习惯了就不难过了。于是我每天独自上学放学,看别人家小孩欢天喜地地被爸妈送来接去,心里的委屈上演多了,慢慢失去新鲜,似乎真也淡去消失了。
写完作业,整理好课本,我向自行车棚走去。天色已暗,走廊上教室里的灯都灭着,昏暗的光线下,我看到那些课桌椅讲台门窗都不动静,他们藏在阴暗里,却挺实在的。我想无论人来人往上课下课吵闹安静,他们都会在那。若干年后,在安妮的书里,我才明白这种安全感叫做物质冰凉却可以被抓住。
班长,我以为你很快会写完作业呢。一起走吧。
寻声望去,苏格正牵着他的自行车,站在车棚前向我招手。他穿着白色衬衫,在巨大的灰色背景里,显得格外明亮耀眼。
经过他的身边,我的心象小鹿乱跳。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很没好气地甩了句话出来,谁说要你等。
苏格并不生气。那天起每天放学,他都会在车棚前看我来牵车,然后跟在我后面,不紧不慢地走出校园骑上马路。
我念的小学是实验小学,学校被要求培养出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跨世纪学生。所以每两周我们都会有小组活动,种花种草观察鱼鸟然后写成周记交给老师。
我的小组有四名成员,大家每周六下午都跑到我家来,在阳台上摆弄那些花草虫鱼,有时也做些简单的手工玩具。
有一次一个小同学临走前兴高采烈地说,还是班长家好,爸爸妈妈都不在,弄乱了东西也不怕挨骂的。
我望着满地纸屑,乱七糟八的房间,忍不住“哇哇”哭起。小朋友们显然被吓到,慌忙逃走。
这时,苏格从卫生间里出来,拎着半桶水,抓着两快抹布,他的眼睛有些湿湿的。他轻轻用胳膊碰碰我,说,乐乐,别哭。我来帮你弄干净。
我拼命摇头,边哭边喊道,他们是欺负我爸妈不在,瞎捣蛋。
苏格开始收拾,他的眼里流露着忧伤。
再往后,苏格每个周末都来我家,星期六来,星期天也来。每次都带两本崭新的小图书来。苏格说这是他原先在乡下念小学时,他爸爸买来送给他的。只要他喜欢的,爸爸就买下来。摞起来有他那么高了呢。
苏格说起他爸爸的时候,眼睛可亮了,眼珠里有什么一闪一闪的,象漆黑夜空里明亮的星星,那么快乐。
苏格喜欢拿张薄薄的白纸,轻轻地描图书上的穴画。他的表情很认真,他说,乐乐,你也来画,我们比赛谁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