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安静地学起他的样子,一笔一划地很轻很轻地描,那是爸爸送给苏格的礼物。那是苏格的宝贝。
苏格拿出他的宝贝分给我。
六年级上半学期眼看要结束了,期末考试前的那个星期天,苏格来敲开我家的门。他显得那么高兴,顾不上缓口气,还没进屋,就迫不及待地欢呼道,乐乐,有好消息和你说哦。妈妈说下周考完试,就带我回乡下老家。我整个寒假可以和爸爸一起看书,唱歌,玩呢。
他一口气说完一大串话。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象小太阳,灼烧着我。他一定是一得到这个消息就满心欢喜地跑来告诉我,以为我会为他开心陪他欢呼雀跃。
可是我首先想到的却是我将整个寒假又孤零零的。我的心被什么狠狠揪住。我说,苏格,你不要我了,是么。
我用力关上门,把一脸惊诧的苏格拒之门外,我和自己说,原来没有谁可以永远陪伴。爸爸妈妈是这样,苏格也是这样,就只剩着我自己一个人。我第一次发现并恐惧于自己如此激烈的情绪,心里有股强大的愤怒和委屈喷发而出,破坏力巨大,把伸手可及的东西全部摔出。又跳又叫。
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我终于精疲力竭,抽泣着依墙坐在地上。四周忽然没了声音,我害怕起来,感觉心好空。多年后,这样强烈发泄后的强烈失落感依旧时常发生,只是多年后,不再有人可以安慰。
乐乐,你开门,我有东西给你。
苏格的声音仿佛是从悬崖上端传来,带着某种魔力,把我从地上拉起。门再次打开,迎着苏格湿润的眼睛,我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你寒假快乐。
苏格抬起手,停在空中,又放下,他轻轻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说,乐乐,你是害怕,是么。说着走进屋子,俯身收拾起满地狼籍。
乐乐,你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可是,你放假都要回老家了。
乐乐,来。苏格拉着我坐到凳子上,他抬起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爸爸告诉我,有些人是在这里,他永远不会失去。苏格牵起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重复道,这里。
时间停住。
冬日平静温暖的下午,阳光从窗台倾泻进来,窥视到两个孩子无邪的举动。我望着苏格的眼睛,漆黑的眼珠里映着一个小小的我,那长长的睫毛象蝴蝶的翅膀轻柔地抚mo着苏格眼中小小的我。
他的心跳,我的心跳,在两只握着的小手里紧紧挨在一起。
苏格,喜乐。喜乐,苏格。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个下午,校园在一片欢呼声中,渐渐回复平静。我依旧最后一个走到自行车棚,苏格也依旧一脸笑意地牵着他的自行车等着我。只是这种小快乐很快将落幕。
苏格说,乐乐,我明天要回老家了。你一个人不要不开心啊。等你爸爸妈妈放春假了,他们会陪你的。
我摇头又点头,我心里知道,爸妈总说忙,忙到把公司当成家。他们还会记得有个家有个我吗。我没有开口说这些,我不想苏格陪我不开心。
苏格说,乐乐,你放下书包,坐上来。他边说边拍拍自行车后座。虽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是我还是听话坐上。苏格骑上车,奋力蹬起脚踏板,他大声喊,乐乐,抓牢了,我们一起把不开心甩到身后。冲啦——
苏格把车骑上操场,一圈一圈。我看着他飞扬的发稍,飞扬的衣摆,也真的快乐起来。
那天最后是被值勤老师逮到。他严厉地训斥苏格,你不知道学校里不许骑车吗!你不知道载人很危险吗!他的态度居高临下,让人厌恶,我不喜欢这样的老师。
苏格偏着头看我,偷偷笑着,他的眼里全无畏惧,明亮真诚。
接下来的寒假固然如我预想的那样,母亲除了询问我的考试成绩以外,说的最多的话是,喜乐,你要自己照顾自己。白天我整天整天看不见他们,饿了吃饼干,渴了喝凉水,晚上闭灯上chuang害怕了,就按苏格教我的,把一床棉被叠成春卷样子,放在床外沿,而自己睡在床靠里边。半夜里时不时被父母的争吵声弄醒。睁着眼,不敢大口呼吸,想念苏格,想他正和他爸爸在一起开心无比。
黑暗中我的眼泪淹没了我,当我的手碰到我的胸部时,有一种莫名的痛。我默默抚mo着我微微耸起的胸部,我想,我要长大,长大了就什么都不害怕了。
越接近初考,学习越紧张忙碌,而同学之间的感情升温越快。该是分离在即,那些隔阂、争吵、误会、成见、羞赧、拘束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于是班上开始传起一些某某喜欢某某,某某给某某某做小礼物一类的话。每每从中听到苏格的名字,我心里都不是滋味。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还不明白那是一种对心爱之物的独占欲在作祟。
苏格依旧每天等我一起放学。我们一前一后走,不怎么说话。寒假回来后,苏格似乎不再单独找我,他的眼睛看我的时候,有些躲闪了。我知道他一定有话要告诉我,只是没找到刚好合适的开口时机。
他是有什么事不忍心让我知道呢。那么,我也不问。那些隐隐的不安预感究竟从哪里冒出来,它又将带给我和苏格怎样的伤呢。
很多问题在发生的当时是没有意识没有答案无法提防的。而在过去大段大段时间之后,我们才恍然大悟。只是那些明确的结果于我们已经没有实质意义了。
苏格的生日是4月25日。南方城市每年的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泛起初夏的香味了。会有很好的阳光,大片大片的蓝天下,葱葱郁郁的绿色中有精灵跳舞时流下的汗迹,眯着眼睛你会感觉这个世界在闪闪发光。
这天我约了苏格来我家,把我寒假里描的画册交到他手中。我们趴在我空空的家的阳台栏杆上静静吹风。苏格侧脸看着远处大山模糊的轮廓,伸出手指描绘起那些线条。风吹起他的发稍,他的皮肤很薄,看上去那些细微的血管都能一一数清楚。我忽然发现,苏格也是个孤单的小小的孩子。
乐乐,你爸爸妈妈还好吗。你喜欢爸爸吗。
我奇怪地看着苏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样的问题。
乐乐,来。
苏格跳下栏杆,拉过我的手,摘下花盆里开得正精神的凤仙花,用揉碎的花瓣摩擦我的指甲。他低着头,专注地重复着他的动作。他的睫毛微微抖动,不知怎么,一种淡淡愁绪在空气中飘荡。
我想苏格还是不肯开口对我说。也许有些事情越少人知道,越不去说不去想,就真的可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吧。一直到小学毕业,苏格从我身边消失,他一直都没开口。
我用力张开十指,让粉红色的指甲暴露在空气中。我想那些颜色渗入我的肌肤我的心,从此我不再苍白冰凉。我想苏格也是这么想我美丽的。他看着我,眼睛明亮,笑容干净。
苏格。
我一回头,重心失去平衡,重重滑下。几乎同时苏格接住了我。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彼此贴近。我的胳膊他的胳膊,我的背他的胸,我们紧紧挨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在回忆里,我把这个画面处理成我的第一次拥抱和心动。
苏格说,乐乐,不要怕,我是一直陪着你的。即使我不在你身边。
这是我整个少年时光里最温暖的一句话。在我往后的成长里为了它不断挣扎站起,一次次哭泣一次次相信。咀嚼这些字句,使我无比勇敢,又无比心伤。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和我们喜爱的人长久地在一起?<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