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猛地惊醒,四周幻象尽消,眼前的景物由蒙眬变得清晰起来,耳边似乎有人叫喊自己,他使劲摇了摇头,才略略清醒。转眼望去,却见姚晴定定注视自己,眼角残留几点泪痕。</p>
陆渐见她活转过来,惊喜不胜,欲要挣起,又觉浑身无力,欢喜道:“阿晴,你真的好了,我不是在做梦吧?”姚晴摇头道:“不是梦,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压制住我体内的‘土劲’,现今我真的好了。”她望着陆渐,迟疑道,“你又怎么啦?方才脸色灰白,连呼吸也没了。”</p>
陆渐心知体内有了极大变故,禁制将破,去死不远,但怕姚晴忧心,也不多说,只是笑笑,说道:“我没事,大抵用劲过度,一时昏过去了。”姚晴盯他半晌,忽道:“你瞧着我的眼睛……”陆渐与她四目相对,骤然心虚,急忙转过眼去。</p>
姚晴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你从小就不会撒谎,嘴里说假话,眼睛却不会说谎,你到底有什么大事瞒着我?”陆渐摇头道:“没,没什么事。”姚晴微露恼色,冷笑道:“那好,你站起来给我瞧瞧。”说着将他放开。</p>
陆渐点点头,长吸一口气,欲要起身,身上确实酥软如泥,无法使劲,当下一点点挪到墙边,扶着墙壁,慢慢撑起。但连撑两次,都受制于气力,撑到一半,复又坐下,转眼望去,见姚晴正定眼望着自己,心知自己若不能站起来,必然惹她担心。想到这儿,也不知哪儿来的气力,奋力一撑,竟颤巍巍站起来,两手扶墙,双腿犹自阵阵发抖,嘴里却笑道:“阿晴,你看,我这不是站起来了么?”</p>
姚晴呆呆望着他,蓦地眼眶一红,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这个人呀,看着傻傻的,骨子里却倔强得很……”走上前来,将他扶到桌边坐下,低着头,默不作声。陆渐瞧他神色忽而犹豫,忽而气恼,也不知她想些什么。</p>
两人各怀心思,坐了一会儿,忽听一阵脚步声,竟向庙中来了。姚晴不知来者是敌是友,自己虽逃过一劫,但修为尚未恢复,陆渐又浑身无力,微一思忖,便扶着陆渐,转到神龛后面。</p>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来似有两人,须臾入庙,一个声音道:“父亲,这山雨可真奇怪,山那边还是晴好天气,翻过山头,便下起雨来了。”陆渐只觉耳熟,未及细想,便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嗯了一声,心不在焉道:“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且歇一阵,再走不迟。”</p>
二人坐下,那年少者道:“父亲,我只是奇怪,咱们拼死冲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绕这么大个***,先往西,再往南,沿途还要故布疑阵。”</p>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那苍老者叹息道,“这次的对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罗网,你我若是强入东海,正中了他的奸计,且我还有一个极大的担心……”听得这话,陆、姚均是一惊,隐隐猜到来人身份。</p>
却听那年少者切齿道:“你说的是那厮……”那老者道:“不错,那厮接足利幕府之命,诱逼我与徐海偷袭南京,实在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你想,我们即便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气大伤。是以胜也好,败也好,我方均会大大削弱,那时候他再趁机消灭我等,岂非不费力气。”</p>
那年少者半晌道:“他为何这样做?”那老者冷笑道:“那厮野心极大,我们一死,他凭借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将海上讨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别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实不然,陈东、麻叶、徐海与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盘。但若我们四人全都死了,偌大的东海不就是他的么”那时候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无二日,国无二王。’为此缘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p>
陆渐与姚晴听得这一番对答,心中突突直跳。原来这二人一个是汪直,另一个却是其义子毛海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陆渐猛提劲力,却觉周身经脉空空如也,半点儿气力也无,不由心中大急,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p>
庙里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么?”毛海峰叹道:“不满父亲,我在想那些死在黄山的弟兄,他们对我们忠心耿耿,却死得如此冤枉。”汪直略一默然,徐徐道:“你我要想保命,随从的人越少越好,知道你我行踪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以毒死他们,毕竟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p>
话未说完,忽听庙外传来一声长笑,有人以生硬华语道:“二位原来在这里!”汪直父子齐齐啊了一声,随即传来金刃破空之声,那风声呜呜作响,掠来掠去,足有三四个来回,突然“当啷”一声,似有刀剑断裂,接着毛海峰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凄厉无比,叫人毛骨悚然。</p>
忽听汪直惊叫道:“海峰,海峰……”却不闻有人答应,汪直忽地凄声叫道:“他死了,他死了……”来人哈哈笑道:“当然死了,人被砍成两截,还能不死么?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姓名他一会就到,你千万聪明一些。你也知道,将人砍成两截容易,连成一个就难了。</p>
汪直沉默一阵,忽道:"鹈左先生,你若放我一马,金银财宝,你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却不答话.</p>
陆渐听到"鹈左"二字,心头不由一动,再听那人语调,猛可间想起一个人来.转念一想,又觉难以置信,寻思:"他来中原做什么?怎地又和汪直认识?"沉吟间,忽地如刺在背,寒毛竖起,这怪异感觉在南京城外曾经有过一次,可说刻骨铭心,但此时这种异感,较之当日更胜三分.猛可间,他抬头一看,几乎叫出声来,只见屋梁上蹲这一个怪人,身体瘦小,穿一件黄布短衫,肌肤上生</p>
有寸许黄毛,瞪着一双碧萤萤的小眼,正恶狠狠盯着自己.</p>
姚晴初时不觉,忽见陆渐神色有异,不觉抬头,瞧见那人,不由花容惨变,一则因为来人形貌怪异,二是此人如鬼似魅,来到头顶,她竟无所察觉.</p>
那怪人眼珠一转,身形忽蜷,黄影闪动,凌空扑向二人.姚晴欲要闪避,奈何此人来势太疾,自己便能躲开,陆渐也难免厄,情急间忽地一掌拍出.</p>
那怪人来势迅猛,但被掌风扫中,却出人意料,吱地一声就地滚出,嗖地抱住一根柱子,手足并用,疾如风火,簌溜一下又爬回梁上,望着二人咬牙切齿.</p>
姚晴也不料来人如此不济,微感吃惊,忽听有人粗声粗气道:"鼠大圣,你爬上爬下做什么?"那黄衫怪人尖声道:"螃蟹怪,有人,有人!"那个粗莽的声音叫到:"是么?"</p>
话音方落,便听"咔嚓"一声,尘土飞扬,神龛不知遭何物冲击,横着断成两截.姚晴慌忙扶着陆渐横掠而出,忽觉头顶风响,挥袖扫出,那物被风一卷,飞出老远,粘在墙上,仔细一看,却是一口浓痰.那鼠大圣缩在房梁一隅,桀桀直笑,姚晴心中烦恶至极,骂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这些无赖招数."</p>
"果然有人啊!"一个声音响如洪钟.姚晴循声望去,前方立着一个褐衣怪人,粗壮剽悍,相貌堂堂,与常人无甚异样,惟独一双手臂极粗极长,超过两膝,垂到足背,如同螃蟹的一双大螯.</p>
姚晴见他体格怪异,甚是吃惊,忽听陆渐在她耳边低声道:"当心,他们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转,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拦腰斩断,血流满地.血泊中立着两个男子,一人年约六旬,须发花白,神色颓丧,料来便是汪直;另一人却是华服少年,身子瘦小,两眼死盯陆渐,面皮由白变红,由红变紫.</p>
"仓兵卫!"陆渐皱眉叹道,"果真是你,你什么时候来中土了?"这华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做过陆渐仆人的倭国少年,鹈左仓兵卫了.</p>
仓兵卫生平最大耻辱,便是做了陆渐的仆人,近来他风头渐长,旁人均以"先生"称呼,此时忽听陆渐叫出自身名字,一腔耻辱涌上心头,将手一挥,喝道:"将男子杀了,女子任由你二人处置."</p>
螃蟹怪听了,咧嘴怪笑,左臂呼地挥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见状运起神通,谁想那藤蔓才生数寸,便即化为飞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复,不能将"化生"之术运用自如.无奈之下,只得搀着陆渐向后纵出.</p>
螃蟹怪左臂扫空,轰地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石破土,留下偌大一个凹槽.姚晴惊魂未定,忽又觉身后风起,心知定是鼠大圣从后偷袭,急忙回掌扫出。</p>
鼠大圣身法敏捷诡异,胆量却极小,不敢与人硬碰,故而这一下志在骚扰,眼见姚晴回攻,缩身便退,蹿到梁上爬来爬去,桀桀怪笑,扰人心神.螃蟹怪却仗着一双如钢似铁的怪臂,横扫竖劈,搅得满室狂风大作.姚晴不敢硬挡,招招后退,同时还要防备鼠大圣的偷袭,顾此失彼,大感狼狈,兜了数圈,忽被逼到墙角,耳听得鼠大圣尖声怪笑,螃蟹怪手臂高举,重重劈下。</p>
姚晴银牙一咬,放开陆渐,力贯双臂,欲要硬挡.陆渐看在眼里,斜剌里伸出右手,捺着螃蟹怪的手腕,轻轻一拨.这一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合"天劫驭兵法".螃蟹怪不由自主,手臂偏出,砰地击穿墙壁,泥土四溅.姚晴见螃蟹怪手臂陷在墙中,无法拔出,趁机出指,戳他"檀中"穴,孰料如中钢板,手指剧痛.</p>
姚晴忍痛缩手,却见螃蟹怪形若无事,拔出手来,转过身子,眼里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惊:"这人难道是铁打的身子不成?"转念间,扶着陆渐斜奔数步,退到宽敞之地,微微喘气.忽听陆渐在耳边低声道:"阿晴,这人我来对付,你留心汪直."</p>
姚晴一呆,但见他身子虽然虚弱,却是目光炯炯,神情坚毅,当下心念电转,点头道:"千万当心."放开陆渐,退后几步,默运真气,回复神通.</p>
陆渐转过身子,靠着一根木株慢慢站直,脸色苍白,眼见螃蟹怪大步流星,要追姚晴,便扬声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决一胜负?"</p>
螃蟹怪闻声转过头来,饶有兴致看他片刻,蓦地哈哈大笑.陆渐道:"你笑什么?不敢和我打么?"螃蟹怪冷笑道:"看你娇怯怯的,象个娘们儿似的,别说受我一下两下,就是一阵风也将你吹走了……***,鼠大圣,再学老子,我扒了你的老鼠皮."</p>
原来他说一句,房梁上的鼠大圣便跟着学一句,可到了最后两句,忽又变做:"***,螃蟹怪,再学老子,我剥了你的螃蟹壳."这人鼠头鼠脑,却半点也不肯吃亏.</p>
螃蟹怪气得暴跳如雷,但他虽然身如钢铁,臂力惊人,腾挪纵跃,却非所长.鼠大圣藏在梁上,叫他无法可施.鼠大圣得意至极,在梁上蹿来蹿去,桀桀桀笑个不停.</p>
陆渐皱了皱眉,淡然道:“原来你这人只会动嘴,不敢动手的。”螃蟹怪拿鼠大圣无法,一腔怒气正好发在他身上,脸上横肉乱颤,厉叫道:</p>
“好,我先将你砸成肉泥,再捉住那小娘皮,玩个痛快。”当即左臂一挥,呼地扫向陆渐。</p>
陆渐说话之时,已运用定脉之法,将散乱劫力汇聚在双手劫海。此时身上虽然乏力,却已不似最初那般软弱,只是纵跃跳弹,仍有不能,故而特意靠着木柱,稳住身形。眼见螃蟹怪扫来,双手迎上,轻飘飘抱住那条巨臂,当作一件兵刃,运转“天劫驭兵法”,一挑一送,螃蟹怪手臂顿热,不由自主向上一跳,堪堪掠过陆渐额角,辟了个空。</p>
螃蟹怪不明所以,呆了呆,大吼一声,右臂纵向劈落,陆渐仍以“天劫驭兵法”应对,只是变挑为捺,螃蟹怪右臂陡沉,斜斜落下,砰地砸中陆渐身边地面,石屑四溅,泥土翻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