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p>
由于考成法业绩和官位挂钩，工作完成越多，越快，评定就越好，升官就越快。所以许多地方官员开始报虚数，狗不拉屎的穷乡僻壤，也敢往大了报，反正自己也不吃亏。</p>
可是朝廷不管那些，报了就得拿钱。于是挨家挨户地收，收不上来就逼，逼不出来就打，打急了就跑。而跑掉的这些人，就叫流民。</p>
流民，是明代中后期的一个严重问题。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社会不安定因素，这些人离开家乡，四处游荡，没有户籍，没有住所，也不办暂住证，经常影响社会的安定团结。</p>
到万历中期，流民数量已经十分惊人。连当时的北京市郊，都盘踞着大量流民。而且这帮人一般都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农民，偷个盗抢个劫之类的，都是家常便饭。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派兵来扫一次，十分难办。</p>
而这些情况，是张居正始料未及的。</p>
于是申时行毅然废除了考成法，并开辟了大量田地，安置各地的流民耕种，社会矛盾得以大大缓解。</p>
废除考成法，是申时行执政的一次重要抉择。虽然是改革，却不用怎么费力，毕竟张居正是死人兼废人，没人帮他出头，他的条令不废白不废。</p>
但下一次，就没这么便宜的事了。</p>
万历十八年（1590），总兵李联芳带兵在边界巡视的时候，遭遇埋伏，全军覆灭。下黑手的，是蒙古鞑靼部落的扯立克。</p>
事情闹大了，因为李联芳是明军高级将领，鞑靼部落把他干掉了，是对明朝政府的严重挑衅。所以消息传来，大臣们个个摩拳擦掌，打算派兵去收拾这帮无事生非的家伙。</p>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非打不可了，堂堂大明朝，被人打了不还手，当缩头乌龟，怎么也说不过去。而且这事闹得皇帝都知道了，连他都觉得没面子，力主出兵。</p>
老板发话，群众支持，战争已是势在必行，然而此时，申时行站了出来，对皇帝说：</p>
“不能打。”</p>
在中国历史上，但凡国家有事，地方被占了，人被杀了，朝廷总就是群情激奋，人人喊打，看上去个个都是民族英雄，正义化身，然而其中别有奥秘：</p>
临战之时，国仇家恨，慷慨激昂，大家都激动。在这个时候，跟着激动一把，可谓是毫无成本，反正仗也不用自己打，还能落个名声，何乐而不为。</p>
明朝那些事儿6[19]</p>
主和就不同了，甭管真假，大家都喊打，你偏不喊，脱离群众，群众就会把你踩死。</p>
所以主战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p>
主和的申时行，就是一个勇敢的人。事实证明，他的主张十分正确。</p>
因为那位下黑手的扯立克，并不是一般人，他的身份，是鞑靼的顺义王。</p>
顺义王，是当年明朝给俺答的封号，这位扯立克就是俺答的继任者。但此人即不顺，也不义，好好的互市不干，整天对外扩张，还打算联合蒙古、西藏各部落，搞个蒙古帝国出来和明朝对抗。</p>
对这号人，打是应该的。但普鲁士伟大的军事家克劳塞维茨说过，战争的政治的继续，打仗说穿了，最终的目的就是要对方听话，如果有别的方法能达到目的，何必要打呢？</p>
申时行找到了这个方法。</p>
他敏锐地发现，扯立克虽然是顺义王，但其属下却并非铁板一块。由各个部落组成，各有各的主张，大多数人和明朝生意做得好好的，压根不想打仗，如果贸然开战，想打的打了，不想打的也打了，实在是得不偿失。分化瓦解才是上策。</p>
所以申时行反对。</p>
当然，以申时行的水平，公开反对这种事，他是不会干的。夜深人静，独自起草，秘密上交，事情干得滴水不漏。</p>
万历接到奏疏，认可了申时行的意见，同意暂不动兵，并命令他全权处理此事。</p>
消息传开，一片哗然，但皇帝说不打，谁也没办法找皇帝算帐。申时行先生也是一脸无辜：我虽是朝廷首辅，但皇帝不同意，我也没办法。</p>
仗是不用打了，但这事还没完。申时行随即下令兵部尚书郑洛，在边界集结重兵，也不大举进攻，每天就在那里蹲着。别的部落都不管，专打扯立克，而且还专挑他的运输车队下手，抢了就跑。</p>
这种打法毫无成本，且收益率极高，明军乐此不疲，扯立克却是叫苦不迭，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得率部躲得远远的，就这样，不用大动干戈，不费一兵一卒，申时行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恢复了边境的和平。</p>
虽然张居正死后，朝局十分复杂，帮派林立，申时行却凭借着无人能敌的“混功”，应对自如，游刃有余。更为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但自己能混，还无私地帮助不能混的同志，比如万历。</p>
明朝那些事儿6[19]</p>
自从登基以来，万历一直在忙两件事，一是处理政务，二是搞臭张居正，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p>
因为张居正实在太牛了，当了二十六年的官，十年的皇帝（实际如此），名气比皇帝还大，虽然人死了，茶还烫的冒泡，所以不搞臭张居正，就搞不好政务。</p>
但要干这件事，自己是无从动手的，必须找打手，万历很快发现，最好的打手，就是言官和大臣。</p>
张居正时代，言官大臣都不吃香，被整得奄奄一息，现在万历决定，开闸，放狗。</p>
事实上，这帮人的表现确实不错，如江东之、李植、羊可立等人，虽说下场不怎么样，但至少在工作期间，都尽到了狗的本分。</p>
看见张居正被穷追猛打，万历很高兴，看见申时行被牵连，万历也不悲伤，因为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轻微的副作用，敲打一下申老师也好，免得他当首辅太久，再犯前任（张居正）的错误。</p>
他解放言官大臣，指挥自若，是因为他认定，这些人将永远听从他的调遣。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因为就骂人的水平而言，言官大臣和街头骂街大妈，只有一个区别：大妈是业余的，言官大臣是职业的。</p>
大妈骂完街后，还得回家洗衣做饭，言官大臣骂完这个，就会骂下一个。所以，当他们足够壮大之后，攻击的矛头将不再是死去的张居正，或是活着的申时行，而是至高无上的皇帝。</p>
对言官和大臣们而言，万历确实有被骂的理由。</p>
自从万历十五年（1587）起，万历就不怎么上朝了，经常是“偶有微疾”，开始还真是“偶有”，后来就变成常有，“微疾”也逐渐变成“头晕眼黑，力乏不兴”，总而言之，大臣们是越来越少见到他了。</p>
必须说明的是，万历是不上朝，却并非不上班，事情还是要办，就好比说你早上起床，不想去单位，改在家里办公，除了不打考勤，少见几个人外，也没什么不同，后世一说到这位仁兄，总是什么几十年不干活之类，这要么是无意的误解，要么是有意的污蔑。</p>
</p>
明朝那些事儿6[194]</p>
在中国当皇帝，收益高，想要啥就有啥，但风险也大，屁股上坐的那个位置，只要是人就想要，但凡在位者，除了个把弱智外，基本上都是怀疑主义者，见谁怀疑谁，今天这里搞阴谋，明天那里闹叛乱，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悬，几天不看公文，没准刀就架在脖子上了。</p>
万历自然也不例外，事实上，他是一个权力**极强，工于心计的政治老手，所有的人都只看到他不上朝的事实，却无人察觉背后隐藏的奥秘：</p>
在他之前，有许多皇帝每日上朝理政，费尽心力，日子过得极其辛苦，却依然是脑袋不保，而他几十年不上朝，谁都不见，却依然能够控制群臣，你说这人厉不厉害？</p>
但言官大臣是不管这些的，在他们的世界观里，皇帝不但要办事，还要上班，哪怕屁事没有，你也得坐在那，这才叫皇帝。</p>
万历自然不干，他不干的表现就是不上朝，言官大臣也不干，他们不干的表现就是不断上奏疏。此后的几十年里，他们一直在干同样的事情。万历十四年（1586）十月，这场长达三十余年的战争正式拉开序幕。</p>
当时的万历，基本上还属于上朝族，只是偶尔罢工而已，就这样，也没躲过去。</p>
第一个上书的，是礼部祠祭司主事卢洪春，按说第一个不该是他，因为这位仁兄主管的是祭祀，级别又低，平时也不和皇帝见面。</p>
但这一切并不妨碍他上书提意见，他之所以不满，不是皇帝不上朝，而是不祭祀。</p>
卢洪春是一个很负责的人，发现皇帝不怎么来太庙，又听说近期经常消极怠工，便上书希望皇帝改正。</p>
本来是个挺正常的事，却被他搞得不正常。因为这位卢先生除了研究礼仪外，还学过医，有学问在身上，不显实在对不起自己，于是发挥专业特长，写就奇文一篇，送呈御览。第二天，申时行奉命去见万历，刚进去，就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p>
“卢洪春这厮！肆言惑众，沽名讪上，好生狂妄！着锦衣卫拿在午门前，着实打六十棍！革了职为民当差，永不叙用！”</p>
以上言辞，系万历同志之原话，并无加工。</p>
很久很久以前，这厮两个字就诞生了，在明代的许多话本中，也频频出现，其意思依照现场情况，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从这家伙、这小子、到这混蛋，这王八蛋，不一而同。</p>
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两字不是好话，是市井之徒的常用语，皇帝大人脱口而出，那是真的急了眼了。</p>
明朝的那些事儿一历史应该可j}l写得好看[195]</p>
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卢供春的耶篇奏疏，你看你也急。</p>
除了指责皇帝陛下不谖缺席祭祀外，卢主事还替皇帝陛下担忧其危害</p>
“陛下春秋鼎盛，精神强固，头晕眼黑之癀，皆非今日所宜有。”</p>
年纪轻轻就头晕眼黑，确实是不对的，确实应谖注意，到此打住</p>
也就罢了。</p>
可是担忧完，卢先生就发挥医学特长</p>
“医家日：气血虚弱，乃五劳七伤所致，肝虚则头晕目瞎，肾虚则</p>
腰痛精泄。”</p>
气血虚弱，肝虚肾虚，症状出来了，接着就是分析原因</p>
“以目前衽席之提，而忘保身之术，其为患也深。”</p>
最经典的就是这一句。</p>
所谓衽席之提，是指某方面的提乐，相信大家都能理解，综台起来</p>
的意思是</p>
皇帝你之所以身体不好，在我看来，是因为过于喜欢某种提乐，不</p>
知收敛保养，如此下去，问题非常严重。</p>
说这句话的，不是万历他妈，不是他老婆，不是深更半夜交头接</p>
耳，丢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是一个管礼仪的六品官，在大庭广众之下</p>
公开上书，且一言一语皆己千古流传。</p>
再不收拾他，就真算白括了。</p>
命々下达给了申时行，于是申时行为难了。</p>
这位老油条十分情楚，如吊按照万历的意思严惩卢供春，言官们是</p>
不答应的；如吊不处理，万历又不答应。</p>
琢磨半丢，想了个办法。</p>
他连夜动笔，草拟了两道文书，第一道是代万历下的，严厉斥责卢</p>
供春，并将其革职查办。第二道是代内阁下的，上奏皇帝，希望能够宽</p>
恕卢供春，就这么算了。</p>
按照他的想法，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有交代。</p>
事实证明，这是幻想。</p>
首先发作的是万历。这位皇帝又不是傻子，一看就明白申时行耍两</p>
面派，立即下々，即到动手打屁股，不得延误。此外他还不怀好意地暗</p>
示，午门很大，多个人不嫌挤。</p>
午门就是执行廷杖的地方，眼看自己耍去垫背，申时行随即更馥口</p>
风，把卢供春拉出去结结实实地打了六十棍。</p>
马蜂窝就这么捅破了。</p>
言官们很惭愧。一个礼部的业余选手，都敢上书，勇于曝光皇帝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