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圈倒是略微发红,可绷紧的唇角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压制住这股短促的刺痛。
他方才还曾想,万一哭了,他该如何是好?
凌虚剑宗的剑修们,各个皮糙肉厚,经打耐摔,伤痛已是寻常,遑论流流露出痛苦的情绪。
他应对大哭的小孩,倒能哄上一哄,却从没有经验应对姑娘家的哭泣,此刻见她坚强的模样,不免舒了一口气。
重绵不敢看自己的脚,目光停在右侧墙壁的苔藓上,见他不说话,问:“好了吗?”
“好了。”他收回思绪,应道。
她低头看脚踝。
还好就疼那一瞬。
重绵忍不住松出一口气。
他打量她的脚踝,递给她一瓶药,继续叮嘱:“每日早晚敷一次,尽量坐躺,少走路。”
重绵点头,昏暗的微光下,对上他漆黑澄澈的眼珠。
他弯着唇。
重绵盯住他,心思起伏,鬼使神差问道:“大夫,可以帮我敷药吗?”
等意识到脱口而出的话——
这种本能避免的肌肤相触,男人为女人上药的暧昧,其中意味太过明显。
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了的水,难以收回。
只好紧张等他回复。
他显然怔住,敛眉道:“敷在痛处即可,不必我亲自动手。”
被拒绝了。
她开始后悔,不该操之过急,表现得那么明显。
于是装作不在意道:“好的,我明白了。”
-
白衣大夫进地牢的第一个夜晚来临。
重绵睡不着觉,脑海的情绪交织成混乱的毛线状,不仅是白日他的婉拒,也是他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那关键性的一句话——
我们很快便能得救了。
斗笠男人消失无踪,盲童负责送饭食,地牢看似如湖水般平静,但底下暗藏汹涌,每个人的头顶都悬着一柄锋锐的尖刀。
待斗笠男人再度现身,重绵有种预感,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白衣大夫说的得救,到底谁来救他们?
重绵怎么都想不通,忍不住对未来焦虑不安。
当一个人濒临绝境,从绝处逢生,总会悄然发生变化。
比起初次面临险境那个懵懂无措的自己,现在重绵已经成长了一些。
她明白,此时的自己,已经站在狂风肆虐的悬崖边缘,不知从哪个方向会刮来一阵黑风,将她吹落崖底。
被动承受面临的危机,不如主动寻求破解的办法。
按照白衣男人所说,这件稀奇古怪的绑架事件当中,他是唯一的知情者。
她想得到那些信息,掌握未来发展的方向,并随时作出应对。
可两人才见一面,她对他来说仍属于陌生之人,该如何开口打听?
重绵苦思冥想,不知不觉间,所有人沉沉入眠,地牢比起白日,显得过分安静。
她毫无睡意,辗转反侧,往他的方向瞥去一眼。
竟看到一副绝妙画面。
他站在天窗下,四周是浓稠如墨的黑,天边投进来一缕清冷月色,他的脸隐隐流动光辉,洁白,轻盈,柔和,竟让她产生月神降临人间的错觉。
纤长的手指间,钻出一只又一只翩跹飞舞的彩蝶,淡淡的月光下,流淌着昳丽的色泽。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她却清晰捕获。
“失踪的百姓在炽阳谷地牢中。去吧,告诉大师姐他们。”
彩蝶振动翅膀,如河底的小鱼,在半空中围着他飞动了一圈,听到命令后,从天窗钻出暗牢,隐没于雪夜里消失无踪。
容吟敛容回眸。
不经意间,对上重绵睁得大大的双眸,那目光有惊艳,困惑,以及不敢确信的怀疑。
他特意挑了半夜发出讯息,为的是避免被百姓发觉,而今暴露得彻底。
隔着几步距离,重绵喃喃自语:“怎么这世界愈发玄幻了?”
离谱,古代传信不是靠信鸽吗?
彩蝶身上也装不了纸条。
先前的一系列怪异感浮上心头,神奇的驱寒丸,无底洞的布袋,以及传信的彩蝶……
重绵将这些小细节联系起来,猛然发觉一个荒唐的事实:穿越的不是古代,而是玄幻世界。
她刚穿来时,遇到的都是与正常古代无异的人,也就先入为主,以为这是个平凡的古代架空世界。
这会儿,一切猜想被推翻。
两人无声对视了片刻。
容吟欲言又止。
泉邵街数十位百姓莫名失踪,这件事发生后,很快在西洲掀起轩然大波。
凌虚剑宗的弟子们遍布四大洲,将此事禀告给了宗门,通过蛛丝马迹,抽丝剥茧,仅用一日时间,调查出有人将百姓们关押到某个未知的地点。
长老们周全思虑,特意在任务堂颁布了这项团队任务。
容吟是宗门日月峰稀少的医修,平日忙于治病救人,很少接受任务堂的任务,这次是因为他心底有个猜想,猜到绑架百姓的男人是宗门的弟子,所以主动提出作为诱饵,装成泉邵街离家不久的年轻人,这才得以顺利混进地牢。
除了他,还有数十位同门执行任务。
凌虚剑宗救百姓出地牢,并非不能说的事实,但事情还未有明显转机,防止出现差错,他得小心隐瞒。
从来没有撒过谎的人,第一次哄骗,对象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他的眉眼掠过几分为难之色,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重绵没看到,正拧眉思考。
他正要找出借口糊弄过去,只听到重绵突然出声:“你曾说,我们快要得救,是指外面有人来救我们吗?”
容吟抿了下唇:“是。”
重绵:“你们是神仙?妖怪?修士?”
一个个把猜想挑拣出来,供他选择。
他抬头,漆黑的眸对上她充满探索欲的目光,她的眼眸在月光下闪动,如天幕缀着的星子,仿佛他拒绝回答,就会因此黯淡坠落。
她朝他笑,毫无保留展现出对他的好奇,以及信任感。
像是他说什么,便会信什么。
容吟忍不住牵起唇角:“修士。”
重绵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我明白了。”
他等待她接下来的问话,片刻后,她无动于衷。
他反倒激起奇异的情绪:“你还有什么想问吗?”
话语刚落,他自己都觉得讶然,方才想要哄骗她,怎么下意识便问出了这一句话?
他抿紧唇,坚决地想,不能再回答下去。
其实重绵早就看出他心中的忧虑了,这才没打破砂锅问到底,尽管心中蠢蠢欲动,却克制住了盘根究底的追问,她的语气认真,只问了一句:“我们一定会得救,对不对?”
他喉咙滚了滚,望进她明亮期待的眸子,沉默许久,最后仍是低声道:“一定。”
心中想,两个字应该没什么大碍。